从宫中赴宴归来没多少日子,孙敏便生下一个男孩,卞夫人立刻叫人写信告知前线,希望曹操为他们的孙子取名。
孙敏希望这个孩子的存在,能够让江东与曹氏之间永无战事。我却明白战争是不大可能因为一段联姻或者一个孩子而终止的,因此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万一有朝一日,果真到了两面对立的时候,她会站在哪一边
她没有给我答案,也许是她自己心中也没有答案......
卞夫人时常看着我叹气,又讲了当年丁氏无子,收养曹昂为己子,视如己出,母子关系像亲生的一般的故事。
我似懂非懂,只默默地看着她不作言语。
十日之后,前线传来书信,说是曹操为曹彰和孙敏的孩子取名曹楷,信中又道去年归降的袁绍之子袁谭不出所料地反了,曹操决定将袁氏女与曹整的婚事作废,又命卞夫人派人将袁氏女送来邺城,要送还给袁谭。没想到袁氏女与曹整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竟相处出了些微妙的友谊,可那又如何?曹整只能无奈看着袁氏被送走,政治婚姻这种事情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曹楷这娃娃渐渐长开,毛茸茸的胎发,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嘟嘟的小嘴,十分惹人喜爱,用手轻摸他的小脸,嘴里竟然还会吐泡泡,原来小娃娃是这个样子的,我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时刻捏他的小脸。曹冲,曹节等几个留在许都的孩子也天天围在孙敏身边要抱小侄子,卞夫人更是喜爱无比,直夸她是曹家佳妇。
邺城之战打了很久,从冬天到夏季,从一月到八月,虽说有时有捷报传来吧,可始终没有说已经攻下邺城的消息。这大半年,我们基本不知道那里具体的情况,只能根据前线传来的只字片语去猜测大概状况,知道他们是否安好。
整整八个月没有见面,任家俩兄弟,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已然成大,能不能独当一面,应对战争;任峻年纪大了,冲锋陷阵的会不会有问题?还有......都快忘了那谁长什么样子了。
之前好歹还知道在曹操给卞夫人的书信中夹带一两句“一切安好,勿念”之类的话。现在倒好,连这些话都好久没看到了。
由于任峻和任先任览不在身边,曹氏又与卞夫人气场上不是太合得来,我难免要和阿苏多去小院陪陪她。这日,我又同她一起盘腿坐在里屋的榻上说着闲话。
“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昨儿个又梦魇,他们前方又总没个消息,总叫人不安心。你说,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曹氏拉着我的手,说出了心中的烦闷。
“怎么会呢?您是太想他们了。”我急忙安慰着她。其实有时候我也会胡思乱想,虽然有历史知识相撑,知道曹丕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就怕他太要强,凡事喜欢强撑。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奇怪的,好像总是有许多放心不下似的,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穿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告诉自己,在这种年代环境下,人只有什么都不在乎,才能活得轻松。一旦有了在乎的人或者事情,就会有数不尽的烦恼。
“唉!”曹氏叹了口气,“若不是看相的人说阿先弱冠之后才能成婚,我如今也和卞夫人一样含饴弄孙了,何至于整日胡思乱想?”
“只有两年了,阿母多等等也无妨。”任先与曹丕同年,今年一十八岁。
“到时候可得让二公子多帮你弟弟张罗张罗!”提到任先的婚事,曹氏又一扫适才的阴霾,开心起来了。
我笑着答应,“那是自然!”
正当我们对任先未来媳妇进行无穷畅想的时候,却见卞夫人身边的婢女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对我施了一礼,“夫人急召!”
待我和曹氏赶到卞夫人的院子时,才发现曹家上下有头有脸的人基本都聚到了这里。
原来是同曹操和离的原配丁氏的兄弟来报,说是早些日子,丁夫人在家纺织,不慎摔了一跤,本以为没什么大碍,没想到却就此一病不起,如今大夫连药都不开了,只说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虽说丁夫人已然和曹操和离,可丁家兄弟始终不敢擅作主张,特来求卞夫人示下。丁氏无儿无女,又因为与曹操离异在娘家大约过得也不是特别好。
卞夫人当下作了决定,让我们几个小辈去丁家在丁氏床前尽子媳之礼,她也要代表曹操前去探望。
卞夫人既然敢自作主张这么做,自然是十分笃定曹操对原配丁氏夫人有情,更确定即便曹操在此,也一定会如此安排......我和曹冲,曹节,孙敏当即就表示听从夫人决定。其他人却说丁氏已非曹家人,皆不愿前去。大概丁夫人的人缘不是特别好。
“你们两个凑什么热闹?”一向不大言语的环氏小夫人也将曹冲曹节往身后一拉。
“阿母,你不明白!回来再跟你解释。”曹冲对环氏眨了一眼,拉着妹妹曹节再次向卞夫人表示愿去。
所以说曹冲聪明嘛,比同龄人明白的多......
我抬头看见卞夫人也是一脸赞扬的看着曹冲曹节俩兄妹,到底还是拒绝了曹冲的要求,“你们还小,心意尽到了就行。将死之人呆的地方,终究不是孩儿该去的。”
对比曹家而言,丁氏不过是小门小户的人家,丁家兄弟带领家人在门口跪迎司空府的车驾,卞夫人懒得理他们,带着我和孙敏就径直走了进去。
此时正值天气炎热的时候,树上的蝉不住地叫着,让人烦躁。几个月不见,丁氏与上次在司空府的状态已不可同日而语,如今的她瘦骨嶙峋的躺在床上,额头上的皱眉,发间的丝丝白发仿佛在几个月间全部生长了出来,全身上下像没有了半点力气似的。听丁家人说她已经好些天吃不下饭了,但凡是用了点膳食,不到一刻,又尽数吐了出来。
“来了?”床上的丁氏忽然向卞夫人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卞夫人坐到了床沿边上,就像是俩个老朋友一般,俯身轻道,“可有什么话要同他说的?”
“没,没有!”丁氏的声音已然是毫无底气,却依旧固执地不想提到“他”。
“人生在世,何苦要给自己和他人留下遗憾。”卞夫人似乎想让丁氏开口对曹操留些遗言,“这么些年,他总是后悔......”
“走吧,走吧!”丁氏撇过头,有气无力地挥手赶着卞夫人。
卞夫人无奈离开床沿,转身吩咐我和孙敏,“你们两个好生呆在此处,要像侍奉母亲一样侍奉夫人。”
言语之中,卞夫人仍称丁氏为“夫人”。
“诺!”我们齐声答应。既然来这里,自然就做好了这个准备的。
卞夫人要的大概是曹操回来之后知道,她对丁氏尽心尽力了,就连儿媳妇都留下为丁氏尽子媳之礼了。
对于他们,我是真的有些看不明白了,曹操挂念原配丁氏,可丁氏不愿领曹操的情,卞氏是最了解曹操,责无旁贷地替曹操照顾丁氏,这算是食物链的另一种形式吗?
卞夫人,对曹操是怎样的感情?丁夫人呢,这么多年,她对曹操是否真的毫不挂念呢?
卞夫人嘱咐了我和孙敏一些话,又叮嘱了丁家兄弟些东西,便离开丁家回司空府了,毕竟她如今才是曹操的正室夫人,一举一动代表着曹操,无法在此地多留。丁氏兄弟十分殷勤为我和孙敏在丁家安排了厢房休息,生怕怠慢了司空府的少君。这种时候,竟然不是关心将死的姐姐,而是忙着这些虚礼,丁氏这些年在娘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了也由此可见了。
接连了好几日的高温,这日晌午,总算有了些降温的趋势,只是未免降的太猛了些,先是刮起了一阵强风,再是响雷一起,瞬间乌云密布,天空都骤然暗了几分,倾盆大雨就像是倒下来的一般,我端着药碗走在廊下,感叹着天气的多变。
所谓尽子媳之礼,当然也用不着我们时时刻刻在丁氏床前侍奉,只是该喂药的时候喂药,该陪聊的时候陪聊,卞夫人要的是礼数尽到,将来曹操问到的时候好交代。
我和孙敏采用“轮班制”,今日正好轮到我去喂药。
我端着药碗刚想进去,却见丁夫人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我急忙将药放在床头的藤桌上,前去相扶。
“子修,子修来接我了,我要跟他一起回去。”丁夫人似忽然有了力气一般,一个劲儿的唤着曹昂的字。
我心里一噔,难道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丁夫人的手臂已然冰冷的几乎僵硬,为她盖好被子后,我略有些害怕,从不曾遇到过这种事情,况且此时这里又没有其他人,“夫人,您先躺着,我去找大夫!”
丁夫人干枯而略显苍老的手无力地碰着我的手臂,似是在拼尽全力地开口:“孟德,我不后悔,不后悔......”她双眼迷离的盯着屋顶,似乎在艰难的吐气。
忽然屋里一亮,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我下意识的回头看门外,这时,丁夫人的手从我的手臂上滑落。
她的眼睛依旧是睁着的,只是人动也不动。
“夫......夫人!”我颤抖着试探性的将手指横放于她的鼻下试探,冰冰凉凉的,已没有了一丝气息。
我第一次见有人在面前断气,吓得直往后退,差点跌倒在地,心脏砰砰的跳个不停。外头的雨依旧不停地下着,稀稀落落地雨声传了进来,我渐渐平复心境之后,才壮着胆子上前,闭着双眼,颤抖地伸手将丁夫人半睁着的眼睛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