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氏逝世,卞夫人做了一个让人震惊的决定:命丁家兄弟在丁家阖棺停灵,直到曹操回来再行下葬。丁家兄弟自然是不敢不从的,只好一直在家中摆着灵堂,日日供奉,好歹棺材是合上钉上了,不至于被尸臭侵袭。
可我隐约记得曹操后期据点在邺城啊,万一人家攻城之后直接住那里了,不回来了怎么办?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九月,秋高气爽的时节,曹操带着一队兵马回许都了。
原来,八月的时候,他就带兵攻下邺城了。原本是想要就此在邺城就此住下,只派人来接家属去邺的。
可虽然实际上他控制了冀州一带,但还需要一个名份上的认可才算名正言顺,因此,汉帝要封他做冀州牧。或者说是曹操“要”汉帝封自己做冀州牧更恰当些。
理论上来说,他必须要回许都一趟受封。虽然天下人早就看出来汉帝的圣旨从来都不是自己在下,但该做的表面功夫终究得做。
当我和抱着曹楷的孙敏听到消息后掩着内心激动跑去卞夫人的住处时,曹操已然去了丁家吊唁,而且得知曹丕曹彰和任峻任先任览都留守邺城没有回来,忽然有些失望......
丁氏的一切丧仪皆由卞夫人来办,卞夫人请求曹操为丁氏殡葬,曹操答应了,将她葬在了许县的城南。曹家的小辈们尽管不情愿,也都一个个的去了墓前尽礼。我和孙敏因为曾经去丁家侍奉在侧而暗地里受到了曹操的赞扬。
我一早就知道,卞夫人很了解曹操,听她的自然不会有错。
虽然对于丁氏的死,曹操始终没有表现出过多哀伤的神情,毕竟丁氏是与他和离的女子,两人已毫无关联。可有些事情不言而喻,从邺城归来到丁氏下葬,短短几日,曹操竟似老了几岁。
这日,卞夫人派人召我去她院子大厅说话,到了那里才发现哪里有卞夫人的踪影,只有曹操一人坐在案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怎么回事,就听曹操浑厚又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听说她去了的时候,你在身边,可曾同你说什么?”
我微微抬头,见曹操似乎在低头看着兵书,很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若他果真不在乎,自然也不会特意找我来问这一遭了,我壮着胆子看向曹操,始终不是很敢开口。
“一字一句的说,一个字都不要漏。”曹操再次开了口。
我怯怯地抬头,“夫,夫人说‘孟,孟德,我不后悔,不后悔!’话还不曾说完,夫人便已然去了。”丁夫人在唤曹操字的时候倒是并无疙瘩,实在是照规矩说我不能那么叫曹操,可他又让我一字一句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漏,所以说话难免有些结巴。
曹操眼睛忽地一亮,喃喃问道,“孟德......她临终之时唤我孟德了吗?”
我一愣,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曹操又放下手中的竹简,抬头问我,“依你在她跟前所看,她所说的不后悔指的是何事?”
这个,怎么说呢?
究竟是“孟德,我不后悔此生嫁与你!”还是“孟德,我不后悔当初离开你!”呢?
这个见仁见智吧!
我低头拧着手指,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我个人觉得应该是指不后悔当年和曹操离异啦,即便孤苦度日她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啦,但是话能这么说吗?
踌躇了半日,我终究还是没勇气直接说,婉转地换了个说法,想必曹操能听懂,“也许,是指一生中没什么事是值得夫人后悔的。”
其实也并没有多婉转......在这件事上,曹操大概更想听真话。
“这果真是她的脾性!”曹操苦笑了两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想必是头风病又犯了。
我试探性的上前两步唤他,“阿翁......”
“无事!”曹操摆手,“咱们家要尽数搬去邺城,通知他们早些作准备。”
“诺!”临走之前,我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父亲大人,所有人都还好吧!”
“嗯!”曹操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我见他心情似乎不大好,也不敢多问,便向后退去。知道他们都好,就好!
公元204年,即建安九年,九月,曹操担任冀州牧,将政治中心逐渐迁往邺城,置少数官员滞留处理许都事务,“监管”汉帝。
大大小小的木箱几乎将许都的司空府搬空,长长的马车队伍承载着曹操的各路姬妾儿女,大半个许都都是司空府的婢子仆从,整条街上传着的都是曹司空担任冀州牧迁徙邺城的消息,大概曹操要的就是这样的天下皆知吧。也不知道此时在宫里的汉帝刘协是在庆幸曹操离开许都,还是该懊恼曹操几乎留了座空城给他呢?
曹丕没舍得带去邺城的各类藏书,他的诗稿,他特别喜欢的几件衣裳,我都一一替他收拾了带着,他在院子里种的葡萄树开满了葡萄,从这里带去邺城路途遥远,怕是很难保存,我也嫌麻烦,就“勉为其难”地替他吃了。
待到上了马车之后我才想起当年来莺儿送我的那个琵琶忘了拿了,又不大好意思回去拿,只能想着以后有人回许都托他带一带,或是以后自己有机会再回许都来取吧。
很多年前,那时候我和他还没有成亲。
琵琶的弦断了一根,我问了司空府的伶人,他们倒是会修。只是说琴弦一般有三种“马尾,蚕丝,鹿筋”,而这琵琶的其他弦皆是由鹿筋作成的,若是拿马尾蚕丝代替,怕是音质没有鹿筋的好,可鹿筋亦不是说有就有的东西。
说来也巧,后一日曹丕去打猎,竟正好打到了只野鹿......
由于不是行军打仗,不需要日夜兼程,再加上攻下邺城,曹操心情不错,一路行行停停的,用了将近十日才到了邺城外城三十多里。
马车还在滚滚地前行,孙敏将双手置于曹楷腋下,使他立于自己膝上,“阿楷,你还不曾见过父亲,激不激动啊?”
不过几个月大的曹楷哪里听得懂?只不理她,一味地咬着手指。
“恐怕不是阿楷激动,是你激动才是吧?”我一面调笑孙敏,一面伸手在曹楷脸上轻捏了一下。
“那又如何?”孙敏嘟嘴哼了一句,“难道你便不想二兄吗?”
“想他作什么?”我转头掀开侧边车帘,观赏着车外风景.如今正是午间,日头悬挂半空,邺城的郊外似乎没有战争扰乱的痕迹,偶尔还有打猎砍柴的农夫和送饭的妇女路过,百姓们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
“阿楷啊,你伯母在教你成语呢,你可该学会了什么叫‘口是心非’!”一旁孙敏的笑声飘入我耳中。我只不理她,一味地看着外面。
这时候车外马夫“吁”了一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我和孙敏不由地向前一冲,曹楷呜呜地哭了起来,护子心切的孙敏将孩子横放于膝上,掀开前帘,不满地责问马夫:“怎么回事?”
“好像是二公子三公子他们出城前来迎接司空和夫人。”那马夫低头回道。
我伸出半个身子从侧帘向马车外面飞望,却只能瞧见前面一辆辆马车和几排停在原地的仆从,只好无奈回身。
又听一旁孙敏扑哧一笑,“有人不是说不想的吗?”
“我是想看看我阿翁和弟弟们来了没有?好久没见到他们了。”我低声笑道。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才继续辗转前行,想是曹丕曹彰在前面和曹操卞夫人等见过面了,叙过父子之礼了。
待抵达邺城之际,我侧身卷帘而望,想要看清楚这个陌生的地方,很奇怪,战后似乎恢复的很快,城中男女老少,提儿挈女的百姓们在一旁夹道欢迎着曹操。
嗯,也许当年袁绍回去邺城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么欢呼的,邺城易主,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该怎么活却还是怎么活,并无多大区别。
忽然,一匹红棕色的马挡住了视线,接着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俯下身来,侧趴在马背上,淡淡地笑着。
心跳有一瞬间的暂停,一时间我似乎连怎样呼吸都快忘记了,曹丕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出现在面前。
他的面色似乎不大好,脸也好像瘦削了些,是生病了吗?还是战场上受过伤?
我一个激动,掀帘而出,脚下布履一滑,摇摇晃晃地站在车辕之上,赶马的车夫一惊,急忙喝了一声,又一勒马缰,马车这才稳稳当当地停住。
“谁让你这样出来的?”曹丕停马在车旁,声音中夹着愠怒。
这是九个月没有见面,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怔住了,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蓝衣少年,不禁有些狐疑,他,还是我认识了八年的那个曹丕吗?
四周的百姓一片窃窃私语,“这女子是谁......”
我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东汉末年,对于普通女子来说也许抛头露面,直当当的站在车辕之上算不上什么,可对于曹司空的儿媳妇来说,这大概是一种惊世骇俗的行为。我假作淡定地想要转身回车,曹丕却伸出了手臂,“过来!”
“这里是街上!”我低头望了望周围,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刚才是有多么丢脸了。
“你还知道这里是街上?”他淡淡地反问,又道,“放心,父亲他们都回府了!”
我一咬牙,将手递给他,他用力一拉,我小心一迈,跨上马匹,便顺顺当当的坐在了他的身后,双手搂着他的腰不敢放手。
“子文呢?”这时孙敏抱着孩子探出头来,寻找曹彰。
“跟父亲他们先回府了,你一会儿就能见着了!”曹丕同孙敏说完话,也顾不得街上众人的引颈侧目与窃窃私语,手握马缰调整方向策马前行。
我靠在他的背上,鼻子一酸,想说的话只便成了六个字,“子桓,好久不见!”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样高大了呢......我从来都觉得,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嗯!”他一只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覆着我环在他腰上的手,淡淡地道了一个字。
“你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大好,是受过伤还是生病了?”我偷偷在他后襟上蹭掉了点一时没忍住的泪水。
“好端端地总咒我作什么?”他侧头嗔怪。
“明明是关心!”我轻轻嘟囔,只是一见着他,我忽然变得不大会说话而已,“真的没什么事吗?”
“军中有华佗,能有什么事?”他大概是觉得我的担心太过多余,夹紧马背,更加快速的骑马前进。
“去哪里啊?”我闭眼死拽着他的衣服。
“回家!”又道:“以后别穿这件衣裳。”
我低头瞧了瞧,我身上穿的正好是伏皇后所赠的那件以青色纹饰为边缘的淡紫碎花深衣,颇为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当年董贵人死的时候,就是这同样款式的衣服,我记得清楚,伏氏大约是存心想寒碜我。”曹丕对于我们在许都发生的事倒是很了解。
皇后,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绕了一圈,原是想要通过我警示曹丕当年的事。虽然这衣服伏皇后给我的时候确定是崭新的,但一想到是董贵人同款,我也起了几分鸡皮疙瘩了。
攻下了邺城,尚未来得及营造新居,曹操干脆一面派人扩建邺城,一面直接入住了袁氏府邸,改头换面,又变成了“司空府”,好在袁绍府邸比起许都的司空府来,只大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