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看着被绑在椅子上的我,冷着脸说:“怎么回事?”
“他抢了特纳太太的枪。”姑姑说。
“没让你说,”首领瞪了一眼姑姑,转眼看我道:“你来说。”
我紧张的咽了一下口水,一张嘴练好的台词就开始往外冒了:“福尔摩斯抢了特纳太太的枪,把她打伤了,然后特纳太太扎了我一针,福尔摩斯带不走我就自己跑了,然后……然后我就睡着了……”
首领深沉的看着我,我则怯怯地低下了头。要是一句话说错,就全都完了。
沉默良久,首领才说:“特纳太太呢?”
“在她房间里,肩膀上穿了眼,不过没什么大碍。”姑姑恭恭敬敬的说。
“那就好,她很能干呢,我还不想让她丢命。”首领点点头,“收拾一下,我们必须离开巴黎。”
“但是特纳太太……”
“给她请个好医生,”首领点点头,我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只能低着头,“毕竟是枪伤,小心着点儿。”
所有人都离开了这个房间,只剩下绑在椅子上的我。我尽力活动一下身体,因为身上已经麻木了。
那天晚上,我在实验室醒来,发现我瘫倒在地上,特纳太太则靠着墙坐着,脸色惨白,血从她的肩膀上源源不断地往下淌。
我极力的爬起来,想把自己的情况弄清,她招手让我过去。
“听着,这是一个计划。”她喘息着说。
“关我什么事?”我一边说一边向她靠近,掏出手帕来给她按住伤口。
“这当然与你有关,如果你想离开这儿的话,最好听我的。”她因为疼痛嘶嘶的吸着气,我试图检查她有没有骨折。
“听着,”她拽住我的手,“有人问你是谁伤了我,就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是他抢了我的枪,但我给你注射了麻醉剂,他一时间带不走你。这都是你亲眼看着的,然后你就昏过去了。这很重要,记住。”
我犹豫着点头。她接过我的手,自己按住伤口:“接下来,无论我让你干什么,你都要好好听我的话,否则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你是法国特工局的人吗?”我问。
她不说话,而是难受的闭上眼睛。因为失血过多,她可能感到了眩晕与恶心。我翻出了盐瓶给她嗅着,想让她不要失去意识。
“到底是谁打了你?”
“迈克罗夫特,我让他打的。好了别管我了,你还是装昏吧。要不要我再给你一针?”
“……”
我们谁都不再说话,静静等着有人过来。当我几乎以为这栋楼里的人死光了的时候,姑姑终于进来了。
我在椅子上被绑了不知多久,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四肢麻木。半睡半醒之间,我总觉得歇洛克还在我身边。也许他在冥想,也许他在翻腾实验器材,也许他什么也没干,单单是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睡觉。我想我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他,这个想法让我觉得既温暖又安心。现在已经临近傍晚,从昨晚起我就滴水未进,一直被绑在椅子上,浑身疲软,头晕目眩。我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听见歇洛克在一边用细长的手指把玩着试管。我听见他在倒咖啡,意识里立即有了咖啡的浓香,氤氲着的水汽,我听见杯碟彼此碰撞的声音,我知道他喝什么咖啡都不肯加糖。我听见他把一个碟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就是司康饼的香味儿。我听见他在哗啦啦的翻报纸,嘴里念念有词,也许是抱怨没有有意思的新闻。我听见他在对我说话,连说带笑的,那声音近在耳边真实得让人无法质疑,但我就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每一个单词都混合在一起,像一杯热巧克力一样粘稠,听上去又香甜又温暖。我细细的呼吸,听他说话尽管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感到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我听见他在抽烟,听见他在屋里走动,听见他的衣服摩擦而沙沙的响,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他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搅拌咖啡的画面,看见那从袖口里露出的手腕与细长的手指触碰着光滑的瓷器。他在向我靠近,我闻见他身上的味道,烟草味儿与别的什么味道混合,找不到词来形容,但那感觉又暖又甜。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轻吻,结果他在我身边晃悠一圈又走开了。他还在说话,那些话咕咕呶呶还是听不清,但是低沉的嗓音很好听,让我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我没有睁开眼睛,因为知道他就在我身边。然后又是杯碟碰撞的声音,抽烟斗的声音,翻烟灰缸的声音,报纸的声音,咖啡与司康饼的味道我感到非常暖和,好像阳光正洒在了我身上,友好像是泡在温水里,已经不想醒来……
“你没睡着吧?”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现实。我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黑下来了,实验室里很昏暗。没有透过玻璃的阳光,没有醇厚的咖啡,没有香甜的司康饼也没有人在抽烟斗,没人翻报纸,没有一个高瘦的男人蓬乱着头发只穿着睡袍在屋里晃来晃去,没有堆满烟灰的烟灰缸,更没人咕咕奴奴含含糊糊有低沉的嗓音对我连说带笑。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昏暗的房间,散发着冰凉气息沾着机油的废铁,散乱的纸张,饿了一天被绑在椅子上的昏沉的我,以及坐在我对面翘着二郎腿的女人。
“你没事了。”我说,嗓子沙哑得可怕。
“离心脏远着呢,死不了我。”
我休息了一下,积攒下一次说话的力气,我不能乱动,一动就眼冒金星。
“你呢?你还好吗?”
我决定不去浪费力气回答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因此我并不说话。
“等一下我让人给你送饭,现在我们先谈一谈我们的计划。首领回来了,而法国特工局已经在做准备了,你要做的就是乖乖的,等着他们来救你,听从我的指示。”
“你是法国特工局的人吗?”我虚弱的说。
她站了起来:“等你出去后,永远别和人说你见过我。”
“你?可是你是谁呢?”我抬起头来看她,她神秘莫测的微笑,向门口走去:“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不是任何人,但这些很快就会与你无关的。”
我看着她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疲倦的垂下了头,心里塞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慌。
“他们不会有机会,”首领说。他站在厂房的楼顶,风刮起他的衣服与灰白的头发,他轻微的佝偻着,但是眼睛炯炯有神,突出的前额上有一道疤痕。
“他们的强攻毫无意义,除了劫走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姑姑站在他的身边,她看上去有一点憔悴,但依然不失从容。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我想是的。我很抱歉,首领。”
首领遥望着远方,平静的说:“这儿不能呆了,明天就走。”
身边的老女人点点头:“把她也带走?”
“带走吧。”首领叹了口气,突然低声说:“别告诉别人我们要走。”
“那……”
“带几个人走就够了,剩下的人全丢在这里,他们不知道什么,就把他们甩给法国特工局吧。”
“还要告诉特纳太太吗?”姑姑问。她的眼睛犹疑地盯着她的首领。
“先别,临走再说。越晚告诉她越好。”首领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远方。然而远方是一片黑夜,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坐在椅子上勉强扛过了一个晚上,说真的我很想念床,但我真的只有一把椅子与特纳太太送过来的毯子。我用毯子裹住自己,思考着将来的打算。法国特工局要用我做诱饵,所以我莫名其妙的被留在这里不准离开。歇洛克已经出去了我不用再担心他。黑阁……歇洛克说,他和他们在一起。
安德烈·黑阁,一个陪伴了我六年的人,一个在我最孤独时肯陪伴我的人,一个在困难时接受我的帮助又总是不好意思的人,天真的以为谁都是值得相信的,从来没有去思考世态炎凉。他画画,碰壁,被嘲笑,被打击,但是没有放下过画笔,也没有憎恨过别人。我一直一直以为,只要嫁给这个男人,就算幸福了。直到有一天,他欺骗了我,并把我拖至了险境,终于我只能恐慌的窝在一把椅子上没有明确的未来。我一度以为我看错了人,但歇洛克告诉我的一些事情让我发现:他还是那个天真的令人无奈的笨蛋。
我发现我做不到去进一步责怪他,如果见了面我都没法对他大吵大闹。但我无法原谅他,我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理他。
晨光透过窗子时,我才发现我一晚上没睡着,不知道是因为这把该死的椅子还是因为杂乱的思绪。
“过来,亲爱的,”姑姑推开了门,“我们要走了。”
“走?去哪儿?”
“跟我走就是了。”
我站起来,这才发现双腿都麻木了,我尽力挪动双腿,但那种难以形容的痛苦险些把我绊倒在地。
“特纳太太呢?”我状似无意地说。
“她在外面,等一下一起走。你要洗个脸梳个头之类的吗?”姑姑靠在门框上。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孩子,越从容越好。”
这时我听见特纳太太在门口说:“我们要去哪儿?”
“哦,你的肩膀好些了吗?我们要换个地方,没人想在厂房里一直待着,不是吗?”姑姑说。
“好极了,这儿太潮湿了,我恨这儿。”
“我们会换个好地方。”姑姑笑着说。
我们一起出了门,却没能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几个人带着我单独走了。我扭过头看特纳太太,发现她也是满脸的迷茫,心里咯噔了一下。
马车夫披着斗篷,看不清脸。而首领,据说是已经在目的地了。特纳太太坐在车里,尽量不着痕迹地问:“佩芝和我们去同一个地方吗?”
“当然。”姑姑说。
坐了很久马车也没有到达目的地,特纳太太开始皱眉头。“我们到底去哪儿?”
“别着急,会到的。”姑姑说。
“可是我伤口疼,我觉得撑不住了。”
“是吗?”
“当然,我们连早饭都没吃,这是要去哪儿?”
“塞纳河畔,亲爱的。”
特纳太太立即警惕起来:“去哪儿做什么?难道我们要离开巴黎?”
姑姑转过脸:“真聪明。”
特纳太太吸了口气,但是相当冷静,她又抱怨了几句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啦,她喜欢的首饰没带走啦,还没吃早饭之类的,就不再说话了。她在心里着急,因为法国特工局不知道首领要走的消息,她不知道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长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坐船走?我恨船,我现在肩膀疼。首领已经在码头了吗?”
“是啊,已经在了。在西码头。”姑姑点了一下头,“你真的很难受?”
“我太难受了,”特纳太太有气无力的靠在车厢上,“这是枪伤啊。我们就不能下去喝杯咖啡吃点甜点吗?这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
“你一定要下去?”姑姑向车厢外望着,“哦,亲爱的,可不能叫你出什么事,首领那么重视你。好吧,我看见咖啡馆了。”她招呼车夫停车,“现在稍微吃点点心吧,亲爱的。”
两位女士下了车,姑姑用有力的手拽着特纳太太的胳膊,警惕的四处张望。特纳太太看上去疲倦透了,她迫不及待的向咖啡馆走去。
两人落座后,点了一些咖啡与甜点。特纳太太说:“哦,我想我得去趟厕所。”
姑姑看看特纳太太,后者则恹恹地趴在桌子上,像是因为伤痛而失了力气。“好吧,”她说,“去吧。”
特纳太太镇定的向厕所走。在厕所门口她拉过一个侍者,低语了几个单词。
等她出来时,姑姑已经喝完了一杯咖啡。特纳太太又一定要姑姑吃些甜点。姑姑好像不大愿意拂了她的面子,勉强的吃了点,又一起聊聊天,这才动身离开。
马车驶过了大街小巷,我们在兜圈子,以防有人跟踪。特纳太太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这对她来说,意义仅在于为法国特工局争取了时间罢了,形势有利。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两人好奇地往外望。姑姑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车外有人说,“只是首领的命令。”
姑姑立即下了车,特纳太太紧张地把指甲掐进了掌心。等她再上来时,马车就要改方向了——首领的命令,去东码头。
特纳太太差点变了脸色。首领棋高一着,中途才说出真正的目的地,现在她的情报都传出去了,估计特工们都往西码头跑了。她看上去若无其事,实则已经坐立不安了。她还有机会再往外传一次情报吗?
“你怎么了,亲爱的?”姑姑看穿了她的焦虑。
“没事。”她勉强说,“就是……”
这时马车又停下了,马车夫沙哑粗粝的声音传来:“接下来,容我下去买包烟。”
“你怎么这么多事?”姑姑不耐烦的说。
“首领的命令。”
特纳太太翻了个白眼。难不成又要改换目的地了?首领也太谨慎了吧?特纳太太咬着嘴唇,已经有点紧张了,但依然不说什么。
车夫下去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向她们喊道:“得换车,女士们。”
“谨慎过头了吧?”特纳太太叹了口气。姑姑没说什么,但是蹙了蹙眉。
两人依次下了车,车夫依然顶着他的黑斗篷。
“还得换车吗?”特纳太太问。
“哦,是啊,首领的命令。”
姑姑点点头,刚想对特纳太太说什么,突然听见车夫用低沉的声音说:“现在告诉我,莫娜·佩芝究竟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