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看上去有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太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进了门。
他们的眼神跟动作一样迟缓,抬头看了一眼周亚迪和我们,目光最后落在周亚迪那个司机的脸上,忙毕恭毕敬地对司机鞠了一躬。身子还没站直,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哈欠。
这家人和周亚迪是什么关系?我们跑这里干吗来了?我也不好主动问,又觉得实在太压抑了。竹榻上的女孩站了起来,周亚迪往我手上塞了几张钞票,示意我交给那个女孩。我更加糊涂了,看了看手里攥着的那几张美钞,又看了看周亚迪,愣在那里。周亚迪把我拉到屋外,低声说:“那是丹的老婆,就是杀鹏哥那个人。”
“什么?”我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漆漆的门洞,说,“那么那两个是……”
周亚迪说:“是丹的父母,把这钱给他们,算是一点儿补偿。毕竟人是跟着我们的时候死的,你不用多想,这跟你没关系。胡经用钱收买他,又用他家人威胁他,丹才走的这一步。他是他家的顶梁柱,他死了,他的父母就得重新种烟,都快五十了,不容易。”
“快五十?你是说刚才那两个人四十多岁?”我不知道我是被自己的耳朵骗了,还是被自己的眼睛骗了,那两个老人看上去分明就是七八十岁的样子。
“嗯。”周亚迪说,“去把钱给他们,完事我们还要去别处。”
我看了看手里的美钞,一共三张,每张面额一百,迟迟挪不动脚步。
我对丹印象不深,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我只把他当作一个图财害命的杀手。准确地说,只是把他当作我执行任务遇到的一个障碍,或是跳板,我不得不结束了他的生命。我却不曾想过他有这样的一个家庭需要负担,心中瞬间被各种复杂和悲凉的情绪占满了。
那三张美元被我攥得皱巴巴的,已经被手心的汗浸湿了。
周亚迪拍拍我的肩膀说:“不关你事,他不死在你的手里也会死别人手里。而且照规矩,他会死得更惨。我让你去给钱不是为难你,也是这里的规矩。他们信佛的,说明白,会原谅你的。”
“原谅我?”我有点儿惊讶地问,“他们知道是我杀了丹吗?”
周亚迪说:“早晚有人会告诉他们,放心吧,去吧。”
我点了点头,抬头看看那个黑漆漆的门洞,拖着脚步钻了进去。我不敢看那两个老人的眼睛,低着头走到丹的妻子面前,将钱塞到她手中,冲她欠了欠身子,说了句:“对不起。”说完退了一步,站在苏莉亚身旁。
丹的妻子木讷地看了看手里的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转身从床边竹篮的碎布间摸出一把锥子,嘶吼着朝我胸口刺来。她的速度本来不快,加上身体虚弱,我轻轻松松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冰凉柔软,让人觉得只需稍稍用点儿力就能捏碎。锥子的尖距离我的心脏只有不到五厘米的距离,我能感觉到她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只想刺进来要了我的命,但是她太虚弱了。她哑着嗓子拼命地嘶喊着,我一句都听不懂,她眼里的仇恨转眼就变成了一种绝望,绝望地看看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武器不能再挪动分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好几次,我竟然想松开手,让她刺进去,这样她是否能好受一些?我也想在我的心脏上打开一个口子,我想看看里面已经变成怎样?我想让阳光能够照射进去,因为我觉得它已经比那把锥子锐利的尖更加寒冷。
周亚迪的司机上前一脚朝丹的妻子踹去,他动作太快,我阻挡不及。她的手还被我紧紧攥着,挨了那一脚之后,她就像一个瞬间炸裂的气球,轻飘飘地落到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我转头看着周亚迪的司机,骂了句:“我操你妈的。”说着挥拳朝他软肋打去,谁知那司机身子微微一侧,向前一步张开胳膊将我的胳膊夹在腋下,手腕挑住我的胳膊猛然向上一翻。我心里一惊,我已经很久没遭遇过在我出手时能将我制住的人了,他这一下非把我的胳膊扭折不可。我就势钩住他的胳膊,翻身一个倒挂,膝盖朝他的太阳穴顶去。他急忙用胳膊挡我的膝盖,虽然挡住了我的几成力气,但头上还是挨了我一下。
那一下不重,却也不轻。他摇晃着松开了我,我正要继续发起攻击,就听到周亚迪喝道:“秦川!”
这一声叫醒了我愤怒的冲动。我攥着拳,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气,狠狠地瞪着那个司机。这时苏莉亚跑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胳膊冲我摇头。我收起手甩了甩,见丹的父母已经将儿媳妇搀了起来坐在地上。她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双手捂着被周亚迪司机踹过的地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张纸币。
我对周亚迪说:“能不能多给他们点儿钱?”我想,这可能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谁知周亚迪冷冷地说:“不行,这是规矩。”
我很吃惊周亚迪是这样的态度。我还以为他是出于怜悯才来看望丹的家人,原来这怜悯也是有限的,而且限度很低——来看丹的家人,并告知实情是他所谓的规矩;要我亲自把钱交给丹的家人,是他所谓的规矩;只给三百美元,也是他所谓的规矩。
周亚迪说了声“走吧”,带着两个手下出了屋子。
我身无分文,甚至都快忘了这世上还有钱这种东西,无力从经济上给予他们任何帮助,只能眼看着这一家三口依偎在破陋的屋子里相拥痛哭。我一咬牙扭头走出丹的家,苏莉亚赶上来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有些烦躁,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她站在那里有些吃惊。我回了一下神转头看她,她动作飞快地往我手里塞了几张美元,指了指丹的家门,又指了指走在前面的周亚迪,食指竖在嘴前,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竟然明白了我的心思,拿出自己的钱来给丹的家人。我内心一阵感激,想对她说句抱歉又觉得语言太轻了。她又拽了拽我的胳膊,冲我努努嘴。我点点头说:“谢谢你。”我钻回茅草屋,双手将钱递到丹的父母面前。丹的父亲目光混浊又游离地落在我手中的钱上,慢慢地抬起头看我,忽然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那满嘴黑黄的牙齿和他张大嘴时扭曲的脸就像一只在泥沼中盘踞了几个世纪的怪物,我身上汗毛不由得全竖了起来,打了个寒战。
我把钱丢在丹的父亲怀里,逃也似的离开了丹的家,直到上了车都没有平复内心的愧疚和恐惧,呼吸依然凌乱着。周亚迪歪着头看着车外,一直没理我。周亚迪是这一带的毒枭,他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帮助丹这样的家庭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吝啬。他还是监狱里那个呼风唤雨的迪哥吗?还是那个站在高处对我说“我是这里的国王”的那个周亚迪吗?我不由得鄙夷地斜眼打量了一下他,微微地“嗤”了一声。
周亚迪看着车窗外大片的罂粟田,嘴角微微地上仰,满目的陶醉,似乎根本没有留意我。正当我沮丧时,他突然说:“我是很有钱,我拔根汗毛就能让他们一家从此锦衣玉食,但我不能那么做。”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依然对着外面,就连表情都没有变过,“规矩就是规矩,他的确跟过我。可他也背叛了我,如果不是鹏哥,死的就是我。如果我以德报怨,以后人人都像他那样,我恐怕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说到这儿,他转过头看着我说,“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欣赏你的简单?”
我点点头。
他说:“你的简单在我这里可以发挥最大的长处,所以我说我们两个合作,天下无敌,如果你只身一人在外面混……头些年混成什么样你应该比我清楚。要知道,你这个岁数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应该是在迪斯科舞厅里喝酒泡妞的,你呢?命都差点儿丢过几次了?”
他的话真切地触到了我某些脆弱的神经,这种感觉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的身体无力地往后靠去,把头枕在座椅的头枕上,一抬眼正好看到车内后视镜里自己的脸,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我的轮廓,陌生的是我的眼睛。
车子在一片罂粟田边停下。下了车后,我不再觉得罂粟花海有多么惊艳了。在这里的人眼里,这些植物上开的不是花,而是钱。而在我眼里,这些植物上结的是丹的父母和妻子眼里的绝望和麻木,还有他们的血和生命。
我跟着周亚迪走下田埂,田间有几个形容枯槁、面容黧黑的农民正在劳作。他们见到周亚迪并没有什么反应,看到周亚迪的手下反而露出畏惧的神色,忙停下手中的活,冲刚才与我交手的那个司机行礼。我想大概是他们从前没见过周亚迪的缘故吧,就连胡经都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周亚迪。
以前在资料片上见过的种植鸦片的场景,就这么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我问周亚迪:“这东西,他们能卖多少钱?”
周亚迪伸出一根手指:“一百。”
“人民币?”
“不,美金。”
“一克一百美元?那这里面还有利润吗?”我喃喃自语。我记得成品的*在市面上也不值这个价。
“不,一公斤。”周亚迪说着,又补充道,“一公斤一百美元。”
我粗略算了一下,一克连一块钱人民币都不到,不禁疑惑:“那他们每年能有多少收入?”
周亚迪笑笑说:“我刚才让你交给丹父母的钱,是他们将近两年的收入。”他拍拍我的肩膀朝前走去。
我呆呆地站在罂粟田边,看着周亚迪像个关心百姓疾苦的圣人一般,仔细查看着田里庄稼的长势,时而与劳作的农民攀谈两句,时而双手叉腰面对着花海指点江山,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难辨其中滋味。我不知道眼前这片罂粟田每年能制造出多少毒品,又有多少销往国内,我也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像丹一样的家庭被这片花海毁灭,我只知道我不能让这些魔鬼一般的毒品流向我的祖国,去侵蚀我的亲人和朋友的肉体和灵魂。
就在那一刻,我为自己的使命感到由衷的幸运和骄傲。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看到这一切,该是怎样的无助?我抬起头朝东北方向望去,我的目光被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阻挡。那是祖国的方向、是家的方向。那座山挡住了我的目光,我势必得化作一座山,挡住这股毒流。
“想家了?”周亚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我强按住被识破后内心的慌乱,说:“自从跑路出来,好久没有这样自在过了,这里的景色真漂亮。”
周亚迪笑笑,轻轻一跃迈上田埂,向我伸出手,示意要拉我上去。我伸过手,他猛地把我拽上去,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掠过面前这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海说:“这都是我们的。”他的眼中满是骄傲,再想起他在监狱中说自己是这里的国王,我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抽鸦片的烟农不只丹一家,不夸张地说,这里每一个烟农都抽,鸦片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理由,可以换来食物和衣服,也给了他们精神上的慰藉,除此之外他们无路可走。”
他这番话中的信息是我刚才就预料到的,看到那些农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流着鼻涕在田间劳作,我就猜出八九分了。我能说什么呢?现在的我连给丹的父母多一些钱的资本都没有,更不要提去扭转这个现状。金三角种植鸦片的历史已经上百年,三个国家对此都无能为力,又岂是我能改变的?我暗自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周亚迪又说:“看得出,你对这个生意不是很感兴趣。”
我苦笑了一下,说:“迪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个跑路到这里又闯了祸的人,本来以为下半辈子就要在牢里过了,遇到你才能站在这里。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生意的事我不懂,但我这条命是你的。”
周亚迪笑着摇摇头,说:“所以说对自由的渴望能让人豪气干云,一旦真的获得自由,反倒开始懦弱了。我认识的秦川不是这样的人。”
我疑惑地扭头看他:“我不明白。”
周亚迪说:“我跟你说过,我干的事和缉毒警差不多,记得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嗯,记得,但是我也不明白,难道你是……”
“哈哈哈。”周亚迪仰头大笑起来,说,“你刚才看的那个方向是中国,我的父亲就是从中国来的,就算后来入了外籍,他也从来都当自己是中国人,他的规矩就是一点儿货都不往中国发。”
联想到那天胡经说的话,我大概猜出他们之间的恩怨来。关键的问题是:我到底该不该完全信任周亚迪的话?
他望向远处的群山,叹了口气:“我父亲的这一规矩起初很得人心,因为几个大佬大多跟中国有各种各样的渊源。我们的货是什么东西,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我说:“你是说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所以他们都不愿意毒品流入中国?”
周亚迪摇摇头说:“表面上是的。我觉得只是利益的问题,那时候中国没有对外开放,内部也都很紧张,你家里做顿什么饭隔壁邻居都知道,不要提吸毒了。这里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把货发过去,所以这规则只是摆在那里而已,可有可无。无非大家做了那么多恶事,给自己找的一种自我安慰吧。现在不一样了,中国一开放,所有人都心动了。你要知道,那可是全球最大的市场,当然,也包括我们的产品。”
他找了一片稍微干燥的草甸子坐了下来,示意我也坐过去。我回头见他的两个手下和苏莉亚都很自觉地与我们保持着距离,于是坐到他旁边,继续听他说:“而且这个市场离我们那么近,地形又那么复杂,简直就是机会。所以很多人坐不住了,要打破这个规则。我父亲不同意,呵呵,他真是个老顽固。不过,这也是我崇拜他的原因。”
我说:“那天我听胡经说……迪哥,节哀。”
“父亲是被他们害死的。”周亚迪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难过,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他一直很保护我,从小就送我到外国生活,他不想让我再干这行,不想我跟这里有丝毫的关系。四年前,一些人开始挑战那条规则,父亲怕有人动我,就找了最可靠的人来冒充是自己的儿子,也顺便协助他做事。”
我恍然大悟,说:“那个人就是鹏哥?”
周亚迪点点头。
他这么一说,顿时解开了我心里的很多谜团。我之前最大的疑问就是上级为什么认定周亚迪是目标人物,换作是我,他也是最好的人选。那么我是否可以相信他说的话?看起来他的确很崇拜他的父亲,并打算坚持他父亲所坚持的规则:不往中国发货。
看来上级是了解这里的内斗和纷争的。我庆幸自己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程建邦说得对,在最危急、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只有相信组织、相信上级才是正确的选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