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镇远侯三
华京城的风是温柔的,并非边关似刀子一般割在脸上的寒风冷冽。
镇远侯来到华京,打马而过,看拥挤人群,红袖飘香。
他忽而有些明白,为何奔赴边关战场的世家子弟,为何是那般模样。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醉生梦死的地方。
但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他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纵然如今的他写的一手好字,与旁人交谈能引经据典,轻啜一口茶,能尝出茶叶产自何方,又用的什么水来沸煮。
他站在世家子弟中,气势上隐隐压他们一头,他走到哪,哪里便是众人目光所在。
没有人能够瞧出,他曾挣扎在炼狱最深层。
关于他的传说,越来越多。
有人说他天生战将,有人说他是名将之后。
每一个传说中,都给他安排了一个显赫的出身,尊贵的气度,甚至对他一见倾心的高门贵女,仿佛全天下的荣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一般。
这样的话越来越多,华京城的人对他推崇备至,看他的眼神,如边关将士们一般,对他敬若神明。
可他依旧不喜欢这里。
他不喜欢这里的话里有话,这里的虚假面容,这里的勾心斗角,甚至这里的初春季节的桃李峥嵘。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关门谢客,拒绝所有世家朝臣的拉拢。
他知道这样会得罪很多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人生,容不得旁人来指手画脚。
这日他与往常一样来到校场。
校场上,谷风色的身影早早在等候。
那是天子的第三女,三公主李淑。
见了她,镇远侯眉梢轻挑。
“哟,挺早。”
镇远侯道。
李淑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李淑的话很少,没有天家公主的娇气与矫情,凤目高挑,略显凌厉,不像是个公主,更像个杀伐果决的女将军。
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愿意与她多说几句话。
李淑是来学马术的。
马蹄卷起黄沙,李淑纵马跟在他的身后,三月微风扬起他的发,李淑突然开口道:“四公主死了。”
镇远侯眉头微动。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四公主的模样来。
那是一个娇气又矫情的公主,母亲是丽妃,兄长是二皇子,很受天子的宠爱。
“哦。”
镇远侯哦了一声。
死就死罢,与他没甚关系。
这年头,皇城里哪年不死几位皇子公主?
左右天子的子女颇多,天子又是一位乐于播种的人,再死上几年,天家也不会绝了后。
镇远侯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李淑的表情,只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哀伤。
“是宁王杀的她。”
镇远侯的眉头又动了动,这次没有想很久。
——艳绝天下华满京都的人物,他还是记得的。
那委实是张好皮囊,无论男女,都为之惊艳。
只可惜,这张好皮囊,却是天家子孙的噩梦。
宁王是皇后谢元手中最为锋利的刀,手下亡魂无数。
而今天子昏聩,朝中大权被皇后谢元把持,那些掐尖要强的公主皇子们,尽数死于宁王手中。
而那些不服谢元的朝臣世家,也大多葬送在宁王手中。
镇远侯忽而想起,昨夜回侯府的时候,长史来找他,说皇后有意将自家侄女嫁给他。
他挑眉,揶揄道:“本侯有妻子。”
“谢家女若愿意做妾室,便从角门抬进来。”
想起昨夜的话,镇远侯突然觉得,自己大抵是活不了太长时间。
“你可以和我结盟。”
今日的李淑说了很多话,说到最后,她终于说到了自己的心思。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李淑纵马拦去他的路,翻身下马,拉住他的缰绳。
他挑眉,淡淡看着李淑。
李淑长眉微蹙,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你在朝中需要——”
“我有喜欢的人。”
镇远侯打断了李淑的话,下马,马鞭微扬,遥遥指着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少年,道:“我瞧着那人很不错,模样很好,对你也颇为上心。”
“叫什么........”
“程仲卿。”
李淑淡淡道:“他不行。”
“原因?”
李淑咬了咬唇,道:“他心思太单纯。”
镇远侯便笑了起来,道:“原来我在公主殿下心中,是心思深沉之辈。”
李淑道:“你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做到镇远侯的位置,便已经体现了你的手段。”
“不是么?”
镇远侯又笑,道:“可我依旧不想娶你。”
“没关系。”
李淑眼睛眨也不眨,道:“我也不想嫁你。”
“但是现在,你我只能暂时忍受一下对方,待事情了结,你寻找你的云儿,我追求我的自由。”
“政治联姻,没甚感情可言。”
“但是君侯,这是你我唯一的选择。”
阳春三月,百花竟放。
镇远侯却感觉,这个季节似乎格外冷。
所谓成长,不过是将你的骄傲一寸寸打断,将你的信念一缕缕摧毁,然后摆在你面前两条路,一条去死,一条接受。
他还不想死,他还有许多事情未来得及做。
他答应了李淑的结盟要求。
数日后,镇远侯尚主三公主。
大婚当日,他看到那个名叫程仲卿的少年醉得不成样子,却还要拉着他喝酒。
程仲卿说:“三公主.......三公主是个很好的人,你要好好待她。”
他点头,让亲卫扶程仲卿下去休息。
宁王身着月白色锦袍,端着一壶酒,向他走来。
“恭喜君侯,得偿所愿。”
宁王的恭祝之词没甚新意,他接过酒,一口闷下。
宁王挑了挑眉,潋滟眸底闪过一丝揶揄:“大婚之日,君侯似乎不开心?”
“怎会?”
他笑了笑,道:“只是华京城的酒,太温吞了些,我不大喜欢。”
宁王便又笑,放下银质酒壶,道:“我藏了几坛烈酒,不知君侯赏脸否?”
月色朦胧,他答应了宁王。
宁王的酒的确很烈,像极了边关的烧刀子,一口饮下去,灼得人五脏六腑都是疼的。
“君侯如何看当今的大夏?”
宁王小口轻啜着酒,漫不经心问道。
镇远侯道:“庙堂之上,朽木为官,遍地之间,禽兽食禄。”
“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宁王眸光微转,道:“君侯似乎意有所指。”
镇远侯道:“殿下多心了。”
宁王大笑,道:“社稷变为丘墟,乃天下人之责,苍生饱受涂炭之苦,亦是天下人之过,非一人所能改变。”
“君侯,你想只手擎天,却也要看一眼,这天下,是否值得你以死相报。”
镇远侯坐在屋顶,看着天边冷月,听着宁王说的话,忽而感觉,自己有些累。
于是他拍了拍宁王的肩膀,道:“以后的路,便交给你了。”
宁王眉梢微扬,道:“君侯这般信任我?”
“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九州非一人能统。”
他抬头看冷月,终究没有回答宁王的话,只是道:“清源是个好苗子,加以培养,可接替我的位置。”
“至于存剑,他心中执念太过,只会伤人伤己,你需提防他。”
宁王低头轻笑,道:“三公主呢?”
“她是你的新婚妻子,你不说些什么?”
他倒下躺在屋顶,一手枕于脑后,笑了笑,道:“若是可以,让她嫁给程仲卿吧。”
“女人总是爱俏的。”
就像最初他问云儿,为什么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塞给他鸡腿。
云儿歪了歪头,道:“你长得好看啊。”
他闭上眼,月光如碎了一地的玉屑,徐徐洒在他脸上。
云儿,云城。
隆冬腊月,边关急报,镇远侯与数十万将士战死边关。
消息传来,九州震动。
又一年,许清源封侯,接替镇远侯的位置镇守边关,然天子多疑,不过数月,许清源请辞,返回封地。
又一年,沈存剑自边关而归,郎官入仕。
同年程仲卿被皇后谢元挑中,送入军中历练,封侯,尚公主。
宁王抬头看着天边星象。
夜幕之中,星光璀璨。
是时候了。
不破不立,不为夏。
宁王一身锦衣,走于闹市街头,随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这次的□□,似乎不大舒服。
宁王穿过拥挤人群,阴暗巷口中,一个碧色眼睛的男孩如狼崽子一般,狠狠揍着侮辱他的人。
“我才不是没有爹的野种!”
他全然不顾周围人对他的拳打脚踢,只是死命地掐着身/下的人。
宁王眉头动了动。
不多会儿,京兆尹的卫士将男孩拖走,清瘦女子苦苦哀求,却被推搡在一旁。
宁王走过去,折扇挑起她的下巴,道:“去找三公主,只有她能救你的儿子。”
女子瞳孔微缩,肩膀剧烈颤抖着:“你是谁?”
宁王轻笑,悠悠道:“镇远侯的朋友。”
“我叫李夜城,我娘说,我出生那日,我们所在的地方,一夜被屠城。”
“我的父亲,是威震四海的镇远侯。”
“他不是战死的,有人害他。”
“母亲,你还在犹豫什么?镇远侯她尚且敢下手,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她就是一个疯子!”
“母亲,这是最好的机会,镇远侯是大夏人心中的战神,您以他为旗号,必能一呼百应。”
是夜,禁卫军哗变,李淑一身盔甲,提剑入皇城。
天边星光满天,地上血流成河。
宁王拦住了李淑的去路。
“凌虚子仙长为何而来?”
李淑凤目微眯,眼底尽是凌厉。
宁王捋着发白胡须,道:“公主殿下,天命在谢不在李,纵然公主今日尽屠谢家满门,十年之后,谢家依旧主天下。”
谁都有想护着的人,镇远侯有,他也有。
作者有话要说:所有正文里没有来得及交代的事情在这里全部交代完毕辣~
镇远侯的死,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李淑的掌权,是另一个时代的来临
无关爱情,只是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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