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一看着鸿十微微点头,又朝楚莫道,“既然如此,今日就请楚少卿做个见证,让我这徒儿履行誓言。”
楚莫怔了怔,没想到老和尚居然这么狠心,一点面子也不给。
“大师……”朱影刚要开口,楚莫又朝她使了个眼色。
方才进寺门之前,他就提醒过她,要她不要强出头,此事毕竟是西草寺的事情,净一可以全权处置。
西草寺看似山门低微,其实深受圣恩,与朝廷的关系自百多年前开始就极其深厚,净一身为西草寺住持,连圣上见了都要退让几分。
朱影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在老和尚跟前说的话,“人微言轻”,起不到任何作用。
“师父动手吧。”鸿十跪着,腰背笔直,雪白的劲装现出脊背的轮廓,更让人看着心疼。
净一端起方才鸿十斟的茶,抿了一口,便放下茶盏,将骨节分明的右手伸到鸿十头顶上。
片刻间,鸿十全身都笼罩在净一的真气之下。
楚莫和朱影只觉得净一忽然浑身煞气逼人,两人被黏在座位上动弹不得,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老和尚居然……真的要动手!朱影急得不行,又后悔今日带着鸿十来。
功力已至化境的净一,此时只需轻轻动一动手指,鸿十手脚的经脉就会被震断。
“鸿十,你身上的功力断了可惜,”老和尚忽然收了真气,声音略有些发颤,“这身功夫,就当是先借给你用,将来……你临死之前再还我吧。”
净一收回手掌,庭院中的煞气消失得无声无息。
朱影和楚莫这才松了口气,却见鸿十跪着,头埋在老和尚身上哭得像个孩子,“师父……师父……”
估计刚才鸿十也被吓了个半死,一时放松下来反倒是心理防线垮了,眼泪如决堤的洪水。
“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成何体统?”净一嫌弃地踢了下腿,将他给振开。
“大师,今日我们来,还有个不情之请,”楚莫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黄麻纸,递给净一,“想请您……给鸿十和宋珍合个八字。”
净一接过黄麻纸,对着阳光看了两眼,又闭目心算了半晌,才睁开眼缓缓道,“鸿十,老僧今日……不逐你出师门。”
鸿十和朱影喜极而泣,只有楚莫觉察出不对劲。
“大师,可是这八字有问题?”玄衣男子蹙眉问道。
净一不置可否,只轻轻吟道,“有因有缘集世间。”
此句的下一句就是“有因有缘灭世间。”
朱影最近抄经,对这句话再熟悉不过了,不禁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大师……你这是何意?”
净一朝着鸿十淡淡道,“鸿十,你尘缘未了,只是人间百年……终不长久。你若是现在回头,也可免了将来心碎。”
鸿十愣怔了片刻,似乎明白了净一的意思,“师父,徒儿不后悔,将来……也不后悔。”
楚莫看了鸿十一眼,心里也敬他是条汉子。
“大师,这八字可是不好?”玄衣男子又问道。
八字若是合不上,宋家那边只怕也不会同意,此事就作罢了。
“这八字……很好,”净一垂眸看着黄麻纸,摇了摇头道,“简直是千年一遇,天作之合。”
“那你为何说……不长久?”楚莫又追问道。
“人生本就短暂,问离啊,即便是百年好合,在老僧看来也是……不长久。”净一淡淡一笑,又望着天边的卷云道,“唯有不入这轮回,不生不死,才是长久。”
老和尚绝不会无缘无故说什么“不长久”,楚莫又看向净一,恳求道,“若是……有什么办法化解的话……”
“问离啊,一切皆是因缘,顺其自然即可,又有什么需要化解的呢?”净一将黄麻纸交还给他,“如来藏世间,不生不死,不来不去,常恒清凉不变。”
鸿十懂得一些佛法,此时也看出了师父眼中的怜悯与慈悲,可是却不想追问太深。
红尘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让人放下所有的不安,朝着万丈深渊义无反顾。
“大师,我们这次来,还有件事,”楚莫接过黄麻纸,又落了一子,今天这局棋,他始终被净一压着走,怕是要输,“是有关阿影的病。”
“唉,你们这些孩子,老僧都一把年纪了,还总是拿凡尘俗事来麻烦我!”净一转头看向坐在廊下围栏上的朱影,慈祥地朝她招手,“过来!”
朱影赶紧颠颠地跑过去,乖巧地蹲坐在楚莫身边。
鸿十站起身,退到一旁。
净一瞥了她一眼,随手又落了一子,“你这……彼岸草和人参一起吃,味道可还好?”
这老和尚可真是神人了,一看脸就知道她在吃什么药。
彼岸草是陆云舟开的方子,人参是张御医开的,都是续命的药,难道有什么问题?
若是说药性相克,她自己也是医者,怎么却没有发现呢?
“味道……还……还好啊!”朱影讪讪地笑着。
“人参补气,彼岸草补魂,你是补得差不多了,只是……”净一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大师?”楚莫手持一子,迟迟没有落下。
“她眼下尚好,只是你马上要离京,我怕她旧病复发。”净一看着他手里的棋子,催促道,“别愣着,快下棋!”
楚莫闻言,赶紧落下一子,又问道,“大师怎知我要出京?”
“猜的!”净一状似随意地吹了吹白胡子,也落下一子。
“的确有件案子,我想去一趟齐州。”楚莫又快速下了一子,抬起头问道,“阿影留在长安,可是有什么不妥?”
彼岸草的用法十分讲究,一个月必须调整一次药方,朱影因此不能离开长安太久,何况齐州局势未明,他也不想带着她去冒险。
“你放心去吧,她死不了。”说话间净一也落下了一子,又看向朱影道,“你这病也是该好好治治,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你自己上点心。”
“大师说的是。”朱影狗腿地又给净一斟了杯茶,又递上一叠果脯,“我也知道自己有病,是该好好治治。”
“你是医者,治病方面……自然比老僧懂得多。长安城最近……也不太平啊,”净一望了一眼山边云海,云海下面隐约可见长安西郊几处飞扬的檐角,忽然转头拧眉唤道,“鸿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