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剡县到上姚,相距二百里,四天的路程。
在这四天之中,石咏真是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把石崇所撰写的《大雅吟》、《思归引》、《楚妃叹》等名篇,不得不说老祖宗的文字功底相当扎实,字句优美古朴,朗朗上口,看来石崇也绝非是暴发富,更能说是一名才华横溢的诗人。除石家名篇以外,石燕又填鸭式的勒令他背了金谷园二十四友留下的篇章,只把石咏读得头昏脑胀,囫囵吞枣的死记硬背,如牛嚼牡丹,焚琴煮鹤。
“父亲,顾太守不会考我这么多玩意儿吧?”石咏愕然的问,天地良心,这哪里是去相亲的,简直是进京考状元嘛!当年高考都未有如此艰辛之备战。
石燕捋须笑道:“考你多半是要的,但是嘛,我更担心他考我,你学齐全了之后,跟顾太守应付着,不必我出马。”
石咏满脸黑线,原来我只是挡箭牌而已,这世上有三种鸟,一种是能飞自己飞的,一种是笨鸟先飞的,最后一种是自己是笨鸟懒得飞,训练下一代鸟飞的……诚如吾父,便是第三种。
第四日下午,已进入上姚县,抵达顾太守的宅邸。
石咏跟着父亲下车,宅邸占地广阔,是座十二进的大宅,在门卫的带领下,来到书房,他抬头一望,门前匾额上书气魄恢宏的“紫气东来”四个大字,左右打量,心下暗自想到:“顾太守也算是一员地方大官,可居所嘛,不能说差劲,最多与我石家庄园平级。难道太守掌管一郡之地,钱财岂非取之不尽?”
实际上,石咏却是想错了,身为官员,自是以利为先,然而金钱资本之利,已无甚重要。手中只要掌管大权,敛财轻而易举。顾氏是江南本地家族,自东吴时起,便尊奉孙氏政权,西晋灭东吴,及西晋灭亡后,晋室丧失北方万里江山,南渡至江左,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在南北各大家族的支持下建立王朝以续正统,若无大家族之承认,政权只能是空中楼阁。
顾家门前的卫士冷冷道:“敢问这位大人有何事?”
石燕捋须笑道:“顾太守可在家中?老夫与你们顾太守当年有同窗之谊,今日特来拜见。”
卫士卑躬屈膝,讪笑道:“小人眼拙,冒犯大人了,大人快快请进,太守正在厅堂中等候。”
石燕哈哈一笑,“带路。”负着双手走进去,石恽跟在后面。
厅堂内,一名身材欣长的中年人笑着迎上来,抱拳道:“石兄,一别二十载,你我可都已经老了。往昔时于广州,石兄畅谈古今诗籍,游观名山大川,扫尽各地烟花之所,何等舒爽?”
石咏暗暗瞧他,这中年人大概就是会稽太守顾渐了,仪表堂堂,尤其是这一身宽袍肥袖的白衣,腰佩玉带、手执拂尘、足穿木屐,这身行头按电影里演的,不是武林高手,就是神仙中人。但石恽可一点也看不出他是官场人物。
石燕笑呵呵道:“是啊,二十年匆匆而过,一如昨日,我是苍老了不少,长文仍是神采飞扬不逊少年。”这倒也没说错,两人等辈,年少时就已相识,顾渐出身三吴大族,为官履历平步青云地当上了太守,而他则毫无背景可言,只得经商为生,奔走各地贸易,劳于算盘账本之间,两人看起来年龄至少相差七八岁。
“不说这个了,长文兄,这是犬子石咏。咏儿,还不拜见顾叔父?”
石燕最后一句是对石恽说的。
石咏一揖到地,恭声道:“侄儿石咏,拜见叔父。”
“年纪轻轻,相貌倒颇为出众。”顾渐赞叹一句。
石咏听后脸上浮现笑容,心想:“果然是再挑女婿!先看颜值后看才华,啧啧,老丈人自个儿一把年纪了还耍帅,这看脸的时代呀,还好我长得不差。”谦卑地笑道:“叔父见笑了,家严常跟晚辈提及叔父,认为叔父是集诗歌、经纶、容貌于一身的奇男子,久有耳闻,有幸一睹芝颜,实令晚辈大开眼界。”
顾渐风轻云淡地一笑,望了眼天井里堆满的礼品,奇道:“石兄,老弟如何敢承大礼?这些金银珠宝,还是拿回去吧。”
石燕出门前就听过儿子的分析,千万莫谈金银珠宝这等“俗事”,转移话题道:“长文这话就见外了,你我八拜之交,岂是钱财所能衡量的,这一批礼物,还有一万筏藤纸,供长文泼墨书法,这可是剡县独有的宝贝,你可千万要收下。”
剡县乃是南方的产纸中心,晋帝国朝廷从圣旨诏书到大臣的奏折、小吏的文书,以及文人骚客所用的皆是藤纸。剡溪水资源丰富,两岸绵延数百里的山上都是攀藤,乡中民众皆以砍伐藤树为生。当年王羲之任会稽内史,一次性从库存里拨出九万筏纸赠送给谢安,由此可见剡县产纸之丰富。
顾渐神色动容,说道:“一万筏纸,石兄可花了不少钱吧?”心下微有推辞之意,石家虽然富裕,可也经不起这样的花销。他与石燕相交,皆因当年两人无话不谈,且石燕虽是商人,但乃是开国元勋之后,论家族之辉煌,石家未被司马伦抄家时,威望不在顾氏之下。不得不说,在这个以家世取人的时代,即便石家不复威名,却也是士族人士。仅凭这点,足以让人不敢小觑他。
“长文,这可就是在骂我了,难道你我之间,须以金钱衡量么?这样罢,你泼墨挥毫,或写诗一首,或作画一篇,墨宝赠于我,就当礼尚往来,如何?”石燕呵呵笑道。
顾渐亦是大笑,摇头道:“说得是,那我便试一试,若有不足和败笔之处,则须石兄赐教。”
“责无旁贷。”石燕大笑。
众人一齐出了厅堂,来至天井,凉风习习。家丁搬来长桌,藤纸铺开来,长达六尺有余,纸质光彩洁白,柔软通透。
顾渐双手伸入盆中,用清水洗了洗手,抹布擦干净后,又活动了一下手腕,身边的书童早已把墨磨好了。
石咏只看得心里直翻白眼,暗想:“做作!”
自踏入顾家大门开始,这个念头便挥之不去。
顾渐说话之时,总是遣词造句优美之处甚多,长篇大论下来根本没说啥实际内容,其行为不亚于网络写手水字数。魏晋务虚,不求实务,很多文章篇章都是极近言辞之华丽、比喻之新奇,如百花争艳,确实出了不少好文章,然则此等风格啰嗦不堪。
思虑间,顾渐手腕一抖,笔已沾上藤纸,极速的抖动,霎时间便写了起来,笔势如雷霆万钧,如游龙走蛇,一气呵成。
石咏只瞧得心旷神怡,顾渐写到最后一笔时,狼毫一顿,笔直地一竖直划下来,如欲直飞破壁。他哈哈大笑,将狼毫随手抛入砚池,说道:“石兄不妨一观,这字写得可还好罢?”
六尺长的藤角纸大墨淋漓,映入眼帘的是《丧乱帖》,乍一看,字迹潦草如乱麻,实质洒脱飘逸,字字如龙盘虎踞,各有形态。
“长文兄功力渐近,二十年来,这一笔《丧乱帖》越写越趋近大成,已是炉火纯青之境。”
石燕露出艳羡之色,望着字迹,轻声念道:“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顿了顿,悠然道:“丧乱帖首尾均有‘顿首’二字,开头的‘顿首’字迹尚且明朗,而愈到后面,字迹逐渐潦草,前后对比,皆有不同鉴赏。旁人只单道王右军书法超绝,一字能写出好几种形态各异之绝妙,实则《丧乱帖》一篇,王右军悲痛先祖坟墓流离失所,撰写此篇时,情绪渐近,笔下字迹亦有所变化,自行书至草书,他人学此帖,最多形似,长文此篇已经神似。”
石咏心想不会吧,父亲人不可貌相,明面上是个市侩的商人,其实倒也满腹经纶嘛。
“昔年石兄经常半夜起来朗读《丧乱帖》,其歌如悲,石兄对于此帖的理解深度,当在我之上,王右军若是在世,石兄当可与其互诉衷肠。”
顾渐长叹道。
王右军既是中国历史上的书法家王羲之,琅琊王氏之后,曾担任会稽内史,官至右军,时人皆以“王右军”称之。东晋是一个充满艺术的时代,王羲之父子书法冠绝,当世之时,各大家族名流争相模仿,以为时尚。
石燕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王右军之祖坟被毁,凄惶淋漓。而我石家祖上在西朝时,曾是开国元勋,家资为洛阳第一首富,可惜遭逢战乱,毁于一旦,其痛其悲,犹胜王右军。”
顾渐为南人,石家为北人,自七十余年前衣冠南渡,北方万姓杂居江左,南人痛恨北人争其利益,北人又自恃高人一等,南北积怨甚深,因而南方人称北人为“北伧”,北人称南人为“貂子”。二人虽然分属两边的“地域黑集团”,但志趣相投,无此短浅目光。
石燕忽然话锋一转,说道:“长文家中儿女,只怕已经长大成人了吧?你我旧时有约,小儿辈一男一女,共结鸳鸯,以联两家之同盟。我这犬子石咏,堪及弱冠,未有配偶,今日前来,正与长文印证前日盟约。”
顾渐脸色一僵,眼神闪烁地说:“这个……恐怕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