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面对她冷冰冰的质问,虽甚冷淡,却透着关怀,心下心虚不已,小声地说:“不好意思,是我鲁莽,没能知会你一声,让你担心了。”
子夜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沉声道:“幸好没被李氏的杀手盯上,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石咏心想还真盯上了,只是现在那杀手已经去见上帝了,送他去见上帝的则是他本人。
赵飞大大咧咧地说:“嗨,早就盯上了,就在刚才的厢房里,那刺客猛扑而来,顽石左闪右避,我跟刺客搏斗在一起,直打上三百回合,然后顽石在他腰眼,就用一根小小的手指头,就弄得他欲仙欲死、不生不死、生不如死、一心求死,死……死不足惜!”
这家伙说话的语速便如机关枪一般,说谎话更是眼睛也不眨一下,石咏要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气得从后面勾住他的脖子,向子夜讪讪道:“这个……这个,我知道错了,以后出门定然做好安保工作……”
子夜俏脸微变,问道:“少主没有受伤吧?”
“没有。”
“你用了一根手指就点倒他?用了葵花点穴手?”
石咏事到如今,隐瞒不住,弱弱地说:“是的,我……我胡乱一戳,没想到刚好命中,那刺客承受不住苦楚,自尽了。”
子夜眼眸深处闪过赞许之意,道:“看来你已学会了葵花点穴手,以后多作磨练,相信很快就能运用自如。”
石咏挠头道:“这个……这个也不能算学会了,总是时灵时不灵的,离学会的日子还长着呢,今后还要跟子夜姐姐一起学习,才能逐渐学会。”他心中所想,正是那又白又细又柔软的腰肢,倘若学会,那就没有机会一亲芳泽了,起码表面上“学不会”,这样未来才有时间慢慢学会。
“少主天资聪慧,短时间内就学会了,实在可喜可贺,以后就不必由我从旁指点。”子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石咏可怜巴巴的望着她的背影,又转身瞪着赵飞,恨不得将此人暴打一顿。
赵飞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很想打你一顿,往死里打的那种!”
石咏懒得去理会他,大步地跟着子夜的脚步离去,急欲解释还没有学好武功。
赵飞只觉更加莫名其妙:“怎么搞的,我不就说了两句大话么?”
豆蔻坊。
高高的朝凤楼上,白色的幔帐垂下,独有一盏青灯,映照着冷月歌窈窕的倩影。
桌前铺着白亮光滑的藤纸,笔墨搁在一旁,冷月歌轻提长袖,露出一截雪藕般的皓腕,右手提笔,写下“石咏”二字,便悠然出神,直至狼毫上的墨水逐渐汇聚至笔端,“噗”的一声,豆大的墨汁滴落纸上,犹如盛开一朵黑色雪花。
“公主,想些什么呢?”小白不知何时也登上了朝凤楼,声音带着疑惑。
冷月歌俏脸一寒,沉声道:“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只要是在晋国内,不可称呼这个词。”
小白吐了吐舌头,撒娇道:“冷姑娘,是奴婢一时失言,饶了我吧?”走到冷月歌的身后,两只小小的手掌放在她的香肩上,轻轻地揉捏。她瞥见藤纸上的字,诧异道:“石咏?不就是刚走的那个登徒浪子么?这人有点邪门,武功路数古怪之极,辽西一带从未有这样的武功,已经不属于拳脚武功。您是想招募他为部下,作日后兴复大业的准备么?”
“小白,我跟你说过多次,第一不可泄露任何机密,第二不要喊打喊杀。”
冷月歌柳眉微蹙,脑子里浮现石咏的说得每句话,淡淡道:“他是士族的后人,虽不复往昔,但以汉人的传统,凡是此类人愈有重新光耀门楣的野心,这也符合中原的传统文化。如若肯为我用,决不会屈居打手、部曲之辈。”
小白把嘴一撇,摇头道:“汉人的东西,都是唬人的,尤其是出没豆蔻坊的士人,哪个不是只知饮酒玩女人,坐而论道无人能及,踏实做事,百无一用。当今的天下不比以前了,他们汉人那套若是有用,岂会在百年内丢失了长江以北的大片疆土?百年之中,刘渊、石勒、石虎,再到如今的苻坚,哪个不是闹得汉人不可安生。”
“前三者只知道用武,皆无所成,又何足道哉?”
冷月歌轻轻地摇头,把北方百年内最具代表性的三大君主都否定了,冷哼道:“天底下从来没有一个族群,能比汉人还要多,异族统治汉人,靠的不单单只要刀兵,还需要深入了解汉人的内心。”
小白咬牙道:“前三者不行,那苻坚呢?”
冷月歌听到这个名字,娇躯微颤,缓缓抬起头来,黯然道:“氐贼虽为胡人,但深谙汉人的学问,不仅重用汉人王猛平定北方,灭亡他国之后,也不屠杀各国王储,颇得人心,汉人、氐人、羌人、鲜卑,哪个不是屈服于他的座下?”
小白脸色微变,颤声道:“公主……公主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他可是咱们的大仇人。”
“仇人又怎么了,难道是仇人,我们就不对对方的长处视而不见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们不远万里,秘密渡过长江,便是要学习汉人凌驾于诸国民族的本领,当今汉人确实软弱,但是千年以来,中原文化的礼制和制度胜过胡人百倍,汉人之中,有迂腐无能如士人,也有英明神武的秦皇汉武。”
冷月歌言语中带着赞叹,目光望向远方,夜空之下,万家灯火如豆,她将毛笔搁在石砚上,起身道:“不说其他人,建康来的那个客人,你觉得本族中人,谁能相提并论?”
小白想到那人,不自觉地叹了口气:“那个客人,唉!恐怕也只有大王能及得上他。”
冷月歌抿嘴轻笑,想到小白口中的“大王”,心情一下子好转,嗔道:“你可不能太夸她,十二岁大的孩子,很容易就翘起尾巴了。”
小白笑道:“公主,您身为长姐,反而不如奴婢对大王的了解,大王虽然年幼,但为人聪明好学,在族中的威信,这几年已慢慢建立起来,若是再过上几年,部下感到敬畏爱戴的,是大王一人。”
冷月歌想到自己年幼的弟弟,秋水般的眸子有些湿润,叹道:“也是为难他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要肩负数百年的祖宗基业。我总是坚信,早晚有一天,大王会完成历代祖宗的遗志。”
第二天一大早,石家庄园闭庄一日,家中佃客都忙活了起来,石燕指挥着将家中的字画和古玩,以及名贵的筏纸一万枚,整整齐齐的一摞一摞地放在箱子里,由佃客一前一后的挑担前行。
石咏一见之下,不免啼笑皆非:“父亲,咱们这是去拜访顾家呢,还是准备搬家呀?这些好东西莫非都是赠与的礼物么?”
“礼多人不怪嘛。”
石燕搓着手掌呵呵一笑,说道:“顾太守当年虽与我有同窗之谊,深交非浅,但时隔二十年,他平步青云,位及大官,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地位不一样,做人也得识相。”
石咏见父亲这副笑容有些心酸,自是感慨际遇和岁月变迁,且古代有“士农工商”的阶级排行,即大学士、种田的、做工的、经商的。中国古代一直是重农抑商的社会,农业国家尤其如此,在执政者看来,种田才是令国家富有的实际贡献,而经商对于整个人类社会用处在于互通有无,依赖他人的生产才能进行,故而排在末端。自管仲把这四项职业称之为“国之柱石”,秦汉时期经商者一直是帝国重点打击对象,以重税困之,且以阶级划分,汉高祖对经商者加税,商人不可穿丝绸,不可乘华丽的马车,而到了东晋,规定经商者出门只能戴绿色的帽子,两只脚的鞋子不能穿同色的,“抑商”之法可谓层出不穷。
当然,农民虽然排第二,但商人生产必然雇佣大量农户和手工业人士,社会等级虽高却沦为打工者。且商人积累充足财富后,便可向朝廷购买官爵,脱离商户之名,想穿啥衣服就穿啥衣服,想穿同色鞋子就穿同色鞋子。商户达到石燕级别的,就知道向朝廷购买官爵,挂了一个低级爵位,贩卖爵位自汉文帝开始便是有的,爵位不具备权力,只有待遇,爵位达一定程度可减免部分税收,免劳役兵役,既脱离商籍贱名,又可增加土地授限资格。
“父亲不必忧虑,你既与顾太守倾心,自不该多谈论世俗,礼物送至先不要多提,先叙故人之情及文学上的事,顾太守是清雅之士,饱学顾氏世代相传的家学,又岂会跟寻常百姓那般,净谈柴米油盐酱醋茶呢?”石咏眼睛眨了几下,含笑道。
石燕恍然大悟,点头道:“所说不错。”眼下这家境,能跟顾氏相提并论的只有家族传承的文化。士族是古代知识文化的垄断者,士族未必富有,可家族世代相传,皆有学者诞生,文化氛围尤为重要。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中国十四亿人口,具备大学教育程度的有一亿九千万左右,即便已占全国总人口百分之十,仍然重视教育,更何况古代不足百分之二三的时代呢?
礼品打包好后,一行五十余人前后拥簇着前行,石咏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的揭开车帘,子夜正乘着一匹黑色骏马,整个人英姿飒爽,他笑道:“子夜姐姐,骑马颠簸很累的,要不要进来坐一坐?”
此话一出,佃客都吃吃地笑了出来。
子夜拨转马头,平静地扫了一眼发笑的佃客,在场之人立即收声,蓝衣箭队不仅护卫石氏安保工作,对内更是监督户下所有佃客不得偷懒捞油,生杀予夺尽在大统领一人之手。
“不必了,少主不必关心属下。”
子夜深知石恽鬼点子一肚子,多半会在马车上揩油,因此拒绝。
石咏一愣,心想就算性格再冷冰冰的,也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吧,似乎她隐隐在防着自己。
石燕笑道:“行了,就别打他的主意了。”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卷竹简,沉声道:“旅途上闲来无事,你给我把这些都背熟了。”
“这是什么?”
石咏伸手接过,竹简沉甸甸的,上以红绳系之,刻有《王明君辞》四个小篆,奇道:“王明君又是谁?”
石燕气道:“你小子近来开窍不少,可就是小时候不爱读书,跟赵家小郎整日厮混,只好飞鹰走狗,居然连王昭君都不知道!”
石咏把嘴一撇:“王昭君我怎么不知道了?四大美人嘛,王昭君嘛,干嘛非得写成王明君,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王昭君名字里的昭字,犯了文帝(司马昭)讳,本朝只可称为王明君,这是忌讳,你可得记清楚了。”
石咏明白过来,敢情古代皇帝这么霸道,取名字也要搞垄断,垄断就垄断吧,总得讲究先来后到吧?人家王昭君比你司马昭落户口之时早了几百年,司马昭祖父的祖父还没生吧,后人居然给前人改名字,真是大跌眼镜。
“《王明君辞》,是崇公所作,可算是家传之作,你熟络一遍后背下来,注解意思不懂地可参照着读,免得顾太守跟你谈起文学,你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那可就把石氏的颜面丢尽了。”石燕敦敦教诲道。
“是――是――”
石咏头大如斗,背书是最痛苦的,尤其是接连着注解字句含义,心中苦不堪言,可面对父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只好乖乖地捧起竹简,大声读到:“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读书声传荡开来,乘马走在前面的子夜浮现一抹淡淡的笑容,暗想:“少主果真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性格变得温润了,待人也和善,现在人也好学,惟一的缺点便是那改不掉的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