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得尤其早,双澄跑出来之后,才发现驿馆内已点起了无数灯笼。她掖着双手一溜小跑到了前院朱楼下,仰脸望去,楼中却是黑黢黢的,九郎竟不在。她在寒风中踟蹰了一阵,见远处长廊下有人走来,怕是钱殿头派人来带她回去,急忙转身就往门口走。
驿馆内布局特别,马厩就建在临近门口的地方。她在进来时曾注意过这点,如今无处可去,便寻摸到马厩边的草料棚里,找了个干净点的角落躲了进去。门口冷风呼呼直刮,她裹紧了衣袍坐了许久,觉得身子发虚,才想起被内侍们一闹腾,自己竟连晚饭都没吃上,如今饥寒交迫,难怪两眼发花了。
可是九郎又不知去了何处,她想着在这儿躲一阵吧,虽然条件差些,也比跟那些阴阳不调的人起冲突要强。好在午间还有半块胡饼没吃罢,藏在了袖子里,此刻掏出来咬了一口,又冷又硬,却总胜过喝西北风。
她嚼着胡饼觉得无趣,又随手拿起草堆边的木叉子在半空啪啪乱抽,遐想自己在山中练武的时光。
却忽听外面有人走至棚口,似是被纷扬的草屑呛到了,连连咳嗽。她急忙抛下木叉子,那人探身进来,哭笑不得:“到处找你不着,怎么跑到这来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冯高品!”
冯勉捂住鼻子招手道:“快些出来,九哥等着你呢!你瞧瞧,弄得这一身脏,可怎么办?”
“没脏……”她拍打着袍子上的草屑,边走出来边道,“我刚才去过了,见楼上黑着,又没地方去,才躲在了这儿。”
冯勉带着她往前院方向走,长廊下白底金字的灯笼如珠串般迤逦弯绕,将两个人的身影投在花墙上。“殿下到了雍丘,当地的官员自然要来拜见,适才是去正厅见他们了。”冯勉轻声柔气,一笑起来尤显得两腮都是肉,可与刚才那个姓钱的不同。那个人是体态臃肿,神情倨傲,他却是身材圆润,眉目间也和善。
他看看双澄,又道:“说说看,怎么会来到草棚了?”
双澄支支吾吾不肯说,冯勉叹了一口气,“是不是钱殿头他们欺负你?”
“也不算欺负吧……”她斟酌着用词,不愿在背后加油添醋,“大概看我是新来的,想给我点苦头吃,好让我不敢造次。”
冯勉摇了摇头,略显无奈。“这钱桦素日就趾高气扬,我还特意私下告诉他,说你是端王身边的小黄门,他也不顾及端王的面子。”
“他的权势就那么大?”双澄讶异道。
“仗着自己伺候太后多年,是宝慈宫的内侍殿头,其实这宫中比他品阶高的还有好几位,却没有像他这样做派的。”冯勉即便是有所不满时,神情也是温和淡然,“他最是善于捧高踩低,比如二皇子雍王是袁淑妃所生,三皇子申王是孙贤妃所生,两位娘娘都出身高贵,钱桦就对他们百般服帖讨好。而六皇子信王是柳昭仪所生,身份比那几位低一等,钱桦就不怎么将他放在眼中了。”
双澄搞不清宫中的复杂状况,只关心自己所认识的人,因问道:“钱桦对端王也不畏惧?”
冯勉略停了停脚步,叹息道:“端王生母原是已故吴皇后身边的宫娥,因被官家垂爱才封为婕妤,可惜在怀第二胎时小产而死。宫中最讲究出身品阶,妃嫔娘子们的娘家实力也至关紧要,因此端王虽能干,与另两位皇子相比起来总是矮上几分的。”
双澄没想到看上去光风霁月的端王也有遗憾,她的心思幽幽然转了几转,见冯勉不再说话,便忍不住又问:“那么九郎呢?”
他呵了一声,有白气氤氲,压低了声音告诫道:“刚才说到的吴皇后就是九郎的生母,可现在后宫中已很少有人去提及,你也千万别犯忌。”
她蹙了蹙眉,冯勉已微弯着腰走上长廊,望着前方小楼,道:“九郎在等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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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前一池清泉,檐下明灯倒映在水中,有朦朦胧胧的光影,微风吹过,满池星光潋滟。一株虬曲梅树长在窗畔,朱红色的瓣,鹅黄色的蕊,在夜色间顾自临水照影,幽香浮动。
冯勉先进去了一会儿,等他出来后,双澄才轻轻推门而入。屋内红炉熏暖,和合窗微微支开缝隙,梅影枝桠斜伸,正画在菱花窗格间。九郎坐在书案前独自研墨,见她进来,依旧是淡淡的,没甚表情。
“叫我来,有什么事?”双澄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道。
他的目光落在砚间浓墨,连头都没抬,“钱桦将你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嗫嚅道:“也没怎么,就是叫我给他脱靴捶腿……”
九郎扬眉问:“你给他脱了?”
“脱了,不过没捶腿。”她这才似乎活泛了一些,苦着脸道,“你没闻到那股味道!幸亏我当时还饿着,不然真要吐出来……”
她还未说完,九郎已敲着桌面道:“不准说了,那么恶心的事情你还到我跟前讲。”
双澄先是一愣,继而舒展眉间,笑盈盈地望着他,“不是你问我的吗?自然要说明白了。”
她两颊微丰,一笑起来,唇边就有小小梨涡。认识至今,冷颜相对多过于和睦时刻,九郎难得见她这样天真地笑,心间竟忽觉春风拂过一般。
“被人欺负了还笑得高兴!”他微微蹙眉,双澄却道:“都逃出来了,还气什么?再说我还把他推了一下呢!”
他无奈,只能指了指近旁椅子,“坐下来,有事要跟你说。”
双澄斜着身子坐在书桌边,一盏白釉刻花珍珠瓷灯隔在两人中间,灯火燃得正红。
“接下去几天我会令车夫全力赶路。”他顿了顿,又道,“等到了鹿邑,我去道观给嬢嬢祈福,而你则另有事要做。”
双澄心头一跳,忍不住道:“果然不只是叫我做个跟班!”
九郎睨她一眼,继续道:“要不是因为你与田进德较为熟悉,我也不需要将你带去。”
“田进德?”她愣了愣,忽又恍然道,“就是田二?他不是被关在邢州了吗?不会又出事了吧?”
“虽未出事,但也颇为棘手。他自被擒之后闭口不言,那些在邢州郊外自尽的人也查不出真实身份……嬢嬢对此事格外挂心,只要田进德一天不招,案子就无法结断。”
“可他确实和我们一起抢了丹参啊,还需要招什么出来?”
他皱了皱眉,“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也不便说给你听。田二原本是个胆小之辈,可现在竟能如此守口如瓶,或许是因为有所牵挂而不得不独自硬撑。五哥与我商议过后,便想要暗中找到田进德的家人。”
“他的家人?”双澄想了想,这才理清前后因果,“我知道了,田二的老家在亳州附近,你又知道我与田二有过交情,就想叫我去办这件事……可为什么要借着给太后祈福才能离开汴梁?难道怕被别人知道?”
九郎敛容,“这些你不需去管。为嬢嬢祈福自然是真的,我不会拿这个开玩笑,此事嬢嬢也知道。鹿邑与亳州本来就相邻,到时你我分头行事,我会叫元昌与你一同前往亳州寻访田二家人。”
双澄咬着下唇,她不太明白为什么看似已经完结的丹参事件会越来越复杂,好像各方力量都在暗中较劲似的。听九郎的意思,去鹿邑祈福只是个幌子,真正目的便是去亳州寻找田二的家人,好从这个方面来撬开田二的嘴。而这件事至少得到了太后首肯,甚至说不准就是太后下令的,而且端王也参与其间。
只是端王在暗,九郎在明。
忽然想起昨日在端王府中,端王说到此番前去无论结果如何,只怕九郎都会得罪官家。而他则说,只因自己与其他兄弟不同,嬢嬢才遣他前去办事,而自己本就不被官家所喜,故此也无谓无惧了。当时双澄并不是很明白他们两人话中的意思,如今回想起来,才算大致知晓了其中的涵义。太后想查此事,官家却不太愿意,而九哥这次奉太后之命出京,越是将此案查明,就越是会得罪官家。
她的心情越发沉重。
莫说其他人了,单单是九郎、端王、太后以及官家之间的关系就令她拆解不清。在双澄眼中,他们明明就是一家人,可为什么每个人似乎都在为着自己或者为着其他目的而行事……
正出神间,房门被轻轻敲响,回头一看,冯勉提着个梅红四叠食盒躬身入内。九郎颔首道:“送来了?有劳。”
“九哥这样客气,叫臣受宠若惊。”冯勉依旧笑呵呵的,将食盒放在了桌上。打开首层盖子,端出一小碟鸡脯肉,色泽金黄,上浇滚热香油、细碎葱椒,还隐隐飘出酒香。双澄愣了神,冯勉又已抽出二层三层,一碟清烧落苏,不放葱姜,却有芝麻、松子、核桃等作为点缀。又有两盅倒扣,翻开一瞧,原是晶莹剔透粉糯羹汤,浮沉着切成薄薄片状的冬笋与鱼肉,羹汤间还撒有淡淡胡椒,不多不少,香味袭人,却不浓烈。
双澄之前只啃了半块冷掉的胡饼,此时眼前之物在她看来直如天上佳肴一般,可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正饿,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望着。
冯勉又从食盒底层端出米饭,九郎因问道:“跟钱桦说过了吗?”
冯勉连连点头,“臣告诉他,九郎去过端王府几次,很喜欢这小黄门,故此端王才将他送到马队中。钱桦也知道太后疼您,应该不会在路上再生事端了。”
“但我看他素来趾高气扬,只怕也是表面应承而已。明日里叫他先带一批人去鹿邑,在那儿安排好道场。”九郎冷冷说着,又向双澄做了个手势,道,“怎么不吃?”
她怔了一下,“给我吃的?”
冯勉笑眯眯地将竹筷置于她手边,“九哥知道你刚才躲在草棚里啃饼子,便叫我去弄些吃的来。凑巧刚才雍丘县令来拜见九哥,厨房里准备了许多菜肴,稍稍加热就行。”
白莹莹的米饭还冒着热气,她想伸手去端,却想起上次急着吃包子,一股汤汁溅了九郎一身的丑事,便倍感局促起来。
“您就别客气了,不然饭菜都凉了。”冯勉一边说着,一边把筷子塞到双澄手中。她不好意思地看看九郎,道:“那你呢?”
“我刚才吃过了……”他端着神色还没说完,冯勉已又盛了些饭送到九郎面前,恭敬道,“九哥请用饭,刚才臣在正厅看着,雍丘官员在场,您只浅尝了几口饭菜,哪里算是吃过了?”
“你又多事!”九郎微带愠怒地睨了他一眼,觉得这胖子是越来越婆妈了。可冯勉已乖巧地合上食盒,圆圆的腰身一扭,悄然退到门边,说了句“臣先告退”便闪身而去。
小屋里就剩了他与双澄两人。九郎回过神来,又望向双澄。视线相撞,她的颊上不知为何飞上一缕红晕,好似桃花拂面。
“发什么愣?”他一本正经道。
“哪……哪有……谁叫你看我的……”双澄支支吾吾地说着,紧紧攥着筷子,不敢再多瞧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