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来推开窗,感受到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窗外高大挺拔的梧桐成片相依,屋内古朴结实的木质清香阵阵,让她觉得很安心。这是凤栖山槃若宫她的房间。
这几日经历了很多事情,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至此才能放下心来。放松后的乏力是她特别喜欢享受的状态。
梳洗完毕,她往屋外走去,在右苑一间大气而精致的屋舍前停下,这是槃若宫款待贵宾的上房,璟言正在里静养。
那日,他们顺利回到凤栖山,算得上不幸中的大幸。她将思路捋了捋,一时间接收到太多震惊的消息,她感觉自己脑子不太够用。但无论事情发展到何种复杂程度,究其核心起因只有一个,那便是:魔尊死了。
从孟知来有意识起,六界大体上就处于平衡状态。其中仙界依神界而存,妖界受魔界所制,神魔二族势均力敌、分庭抗礼。然魔族向来特立独行,从早些年开始一直不插手世事,因而多年来处于中间的人界和幽冥鬼界自然而然也就遵循神界的秩序。只是无论魔族如何遗世,其力量都是不容忽视的。近期本就不少二族小范围内的摩擦,加之如今魔尊往生,并且很有可能是被人刺杀,魔族怎么可能安耐得下去?
山雨欲来,天下动荡加剧,或许如今日这样的平静温和的日子已不多了。孟知来在心里祈祷,希望他们中都是如连佑魔君一样的明白人,不要再将魔尊之死强加于她和璟言身上了。说起连佑,不知道子晔怎么样了……
心中又是一阵起伏,她始终无法不在意他。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门扉打开,璟言温柔地看着她:“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你怎么自己起来了?”她慌忙扶住他。璟言的腿于那日受了外伤,凤栖山的医倌说并无大碍,休养一段时日就会好起来,毕竟神族不似凡人,治愈能力是极强的。
这几日璟言留在凤栖山,对凤栖山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因他腿脚不便,孟知来每日都会扶他出去走走。然而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就是腿脚的伤势不见起色。
孟知来扶着璟言看过凤栖山的许多美景。几乎时时刻刻,这一双人总是同时出现,远远看过去,互相依偎互相扶持着,亲密得让人羡慕。加之二人从小渊源颇深,几度出生入死,凤栖山上下顺理成章地觉得自家的长公主与神族大皇子两情相悦。大病初愈的凤妃得知后,喜笑颜开地对着贴身婢女说很是满意璟言。就连一向严肃的凤君偶尔听见下人们谈论竟也只是稍加喝止,却并不否认。一时间所有人都默认为孟知来将是未来的神族皇子妃。
“若是凤君同意,明天我想去丹穴峰上转转。”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的样子?”孟知来笑着。
璟言认真地盯着她,认真地回答:“当然,这是你长大的地方。”
孟知来心中一动,即使她再迟钝,璟言的心她又怎会不懂,只是……
“好,我待会去请示父君。”她只好就事而答,对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情绪,只好装作听不明白。
“我去吧,正好另外也有事情要向凤君请示。”
孟知来将璟言扶至御神木下,寻日里凤君时常在此研究棋局,璟言在的时候时不时会来和他对上几局。她知道他们会一边对弈一边谈论重要的事情,所以自己先行离开去看看青沅凤妃。
自公子疏解开梦魇后,凤妃恢复得很快。孟知来一回到凤栖山就急切地去探望她,亲眼见她神采如初,才放下心来。她问凤妃可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梦魇住,凤妃的回答与婢女无异,自己在看药方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眩晕,然后就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只隐约记得在梦中她被关在牢笼里,怎么挣扎也出不去,那种无力感她不想再体会第二遍。
“好孩子,还好你请人来救了我。”凤妃拉着孟知来的手。
孟知来若有所思,这魇症不可能平白无故冒出,能做得如此不留痕迹,不排除是近身人所为,想来这槃若宫上来上千人,真不算得百分百的安全,故而不能掉以轻心。“母妃,今后无论做什么事尽量让宫人婢子陪着,尤其是父君不在的时候。”
“好。”凤妃点点头,忽而忧心忡忡道:“知仪啊,你要记住,对凤族乃至整个神族,你都太重要了,这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
“我……重要?”
“是,以后你就明白了。”她抚摸着孟知来的发丝:“如今有璟言保护你,母妃也是放心了。”
“母妃,我……我和璟言不是……”声音细弱蚊蚋。
以为女儿害羞,凤妃掩嘴轻笑:“现在不是以后总会是。他待你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若论品性气度、身份地位,这天地间的青年男子,怕是没有人能及得上他了。”
孟知来低着头。
“怎么?还真有?”凤妃调笑。
有啊,在她眼里有个人是最好最好的,好到她面对他时常会自惭形秽,好到她觉得自己仅遇见他就已花光了所有好运。可是,只有一点不好,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建立起来的情感基础崩塌,可她又能怎么办呢?他不爱她,她又能怎么办呢?
笑容在凤妃的嘴角滞住,她看着孟知来失落的神色,心疼道:“孩子,你爱别人?”
孟知来不语。
“他……不爱你?”凤妃迟疑道。
孟知来缓缓点点头,每点一下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凤妃将孟知来揽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感情的事没有对错,如论那个人是谁,能让我女儿爱上,一定是非常好的。只是,咱们也要明白一个道理,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如若他有爱上你的可能性,那母妃鼓励你全力去争取,不用管别人的眼光;可若对方拥有自己的幸福,那咱们就应该真心祝福,不去打搅他的生活。但自己幸福的可能性也得去尝试,哪天往前看累了倦了,回头发现有人在身后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你,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呢?选择权在你,有时候,有选择就是幸福的。”
孟知来默默地听着,或许是时候该理理清楚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了,不然有些事她永远无法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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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君同意璟言去丹穴峰,孟知来扶着璟言,穿过峰下的结界,走进了她再熟悉不过的环境。
以前这里是凤族的禁地之一,之所以成为禁地,不是因为这地方有什么特殊,只是因为禁锢在里面的人特殊。如今她已不用禁锢在里面,自然会允许他们自由出入。
这个地方璟言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年少时误打误撞随意闯入,遇见了这个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女子;第二次是在他竭力请求下得以匆匆一瞥,确认了这个在他心间开出花朵的女子,然而让他后悔至今的是,当时总以为来日方才,有的话没有急于说出口。而当他们再次重逢时,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晚了。
故地重游,感慨万千,他们走得很慢很慢。
每走过一寸土地,每一处景象往后略过,时光就像倒溯般,记忆一点点地清晰。
孟知来想,除了被罚在丹穴峰上思过一年外,她还在这里住过一百年。在子晔的幻境里,知仪的记忆里。
古木参天,梧叶纷飞;飞瀑流泉,碧潭水清。每一处她都熟悉得不得了,每一处她在子晔的幻境里都曾忘记过,如今又悉数记起。子晔幻境中的场景原原本本、真真实实地正是丹穴峰,而被唤作“阿喂”的女子不是知仪又会是谁呢?
沉浸在回忆里,像出不来般,他们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峰上。璟言多么希望关于丹穴峰的某次记忆能够重来,然而并不会;孟知来多么希望关于丹穴峰的某次记忆能成为自己的,然而也不会。
崖边仅有的这棵巨大梧桐愈加枝繁叶茂了,树冠覆盖了大半个悬崖。
就是这里,子晔变成小石头从天而降,砸中了知仪,砸开了命中注定的邂逅。
就是这里,璟言被大鸟追赶鲁莽冲出,将知仪带下了悬崖,带出了一段存留近千年的爱恋。
就是这里,子晔从小石头变回人的模样,第一次吹起了埙,吹开了与知仪分开的序曲,却不知为何会在知来的脑中埋下的乐章。
就是这里,璟言再次带着他心爱的女子小心翼翼而来,希望能弥补曾经错过的美丽。
孟知来深深凝望悬崖和梧桐树,悲戚心伤。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走到一处枝桠下,伸手取出一个包袱。解开布结,灵动的绛衣跃然而出,袖口歪斜零落的桃花瓣昭示着,这是属于她的。
这是她的没错,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她是一个隐者,躲在知仪的身份下,见不得光,当她能见光的时候,就是她开始彻底失去的时候。
“这个以前没有吧?”璟言指着梧桐树下挂着的用麻绳和木板绑成的简易秋千,想要提起点话题,改变一下气氛。
孟知来收回思绪,挠挠脑袋讪笑:“是啊,山中岁月过得清冷,所以给自己找了些乐子。”
温暖的手掌突如其来覆上她的脸颊。“知来,以后我陪着你,让你永远不会清冷,让你永远快乐,好不好?”他的声线有些涩,有些忐忑。
“我……”话语卡在喉咙里,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或者说……在想谁。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你不用着急着回答。只是,在这之前请允许我在你身边。”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脸颊,脸凑到她的面前,看着她闪动的眸子,最终没有吻下去。他将她拥在怀里,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溜走的珍宝。
“璟言……”孟知来低低地唤着他,“你心中的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