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至屋角,就听到花馨君屋里的说笑声,走进屋里,余企仁将包放在桌上,游书红道:“他们听说你受了伤,说是要探望一下,就来了。”花馨君招呼道:“谢了,随便坐。”
花馨君歪在床上,全波月坐在床边,床头顺墙一张条桌,桌上放着药箱及杂物,蓝云天坐在桌前长凳上,余企仁坐到蓝云天身旁,说:“我说赶场怎没看到你,原来跑到这里来了。”蓝云天道:“我昨天听说花馨君受伤,向农民买了些新鲜鸡蛋带来。”余企仁道:“要不是游书红说,我们还不知道。”朝游书红看去,她与屈江并肩坐在对面,议论花馨君的伤情,梅德广走到窗边,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自己坐到椅上。全波月起身,打开墙角的挎包,捧出李子放在窗边桌上,说:“我们队上农民的李子。见他在树上摘,向他要几个,他就给我这么一包。”
梅德广拿了个李子慢慢嚼着,说:“山上的李子,比平坝的好吃。”游书红道:“山上地势高,水份少,自然好吃,平坝的水份重,没那么甜。”余企仁听说,去抓了几个捏在手里,递了两个给蓝云天;屈江也去抓了几个给游书红,游书红摆手不要,说:“我吃了好多。农民说‘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吃得过多会伤身体。”
屈江一口咬下半个李子,说:“好甜,只怕农民说的靠不住。”
梅德广坐了一阵,说:“我能帮你做点什么?”花馨君笑道:“要做的事农民都帮我做了。”梅德广道:“别的事我不会做,帮你挑水、劈柴还是会的。”出去看了一了阵回来说:“我帮你把厨房外的木头劈了。”花馨君点头道:“就麻烦你了。”梅德广找到斧头,就在外劈起来。
蓝云天站起来说:“外面风景如画,我出去走走。”
余企仁道:“你该把这里画下来,这里有高山峻岭,小桥流水。”
蓝云天道:“正有此想法。”
背后传来淡淡的花香,余企仁这才注意到,后面桌上靠墙边竹筒内插了一束花。见花馨君脚上缠着纱布,问道:“伤得如何?”花馨君道:“只伤了脚,没伤着骨头。”
屈江看着她的脚问:“痛不痛?”全波月道:“受了伤怎么会不痛?”
花馨君道:“头一天有些痛,现在好多了。谢谢你们来看我,吃了晚饭再走。”屈江道:“不,坐一会儿就走。”花馨君对刚进来的梅德广说:“抽屉里有茶叶,是农民送的新茶,你自己泡。”梅德广道:“我坐了半天茶馆,不想喝。——那些木头全劈完了,还有没有,我一起劈了。”花馨君摇头道:“没了。”抬头见蓝云天进来,笑问:“那么快就画完啦?”蓝云天坐到长凳外侧,说:“我已画在头脑里啦。”梅德广向全波月打听苏攸琴的事,游书红说:“你们把路书记怎么啦?”蓝云天答非所问地说:“苏攸琴跟你是同班同学,又是近邻,你都不知道,我们怎知?”
大家谈论起路书记、苏攸琴,便有了兴趣,议论起来。梅德广道:“那天听说路书记跟苏攸琴乱搞,要去找路书记算账,结果他闻风而逃,后来打听到他躲在亲戚家里,就去找他,他亲戚说他得了麻疯病,把他拉出来,指着他的眉毛说:“你们看,他的眉毛都掉完了。”吓得大家忙逃走。后来疑是剃掉的,仔细想想,事情过了,也就算了,再闹下去也没意思。”
全波月笑道:“路书记那天也是鬼迷心窍,跟苏攸琴擞抱,正好有人进来,撞个正着,苏攸琴敞着胸跑出来,很快知青都知道了,就有了抓色鬼的故事。县知青安置办公室安排她到机砖厂上班,她说遇到熟人这脸往哪儿搁?后来转到她妹下乡的地方,你猜在哪儿?——就是锦城近郊的一个队,步行两小时就可回家,那里肥得流油,先下到那里的知青,才过了一年,就调走了一半,相信她在那里等不到半年,也会安置工作。”
蓝云天笑嘻嘻地说:“这才是曲线回城。”屈江接着笑道:“她做得很漂亮,我们都被玩于手掌之中。”梅德广笑道:“你要学她容易,去找县里洪主任,你比她年轻,又有绘画天赋,可算得相貌堂堂,你来个美男计,钓她上钩,说不定会给你个公社主任当当。”说得大家笑起来。蓝云天道:“只怕施美男计的大有人在,哪里轮得到我?”
余企仁见床头枕边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是《红楼梦》。便随意翻起来。蓝云天瞥见,说:“我还是文革前看过,都说后四十回不如前八十回,你认为如何?”
花馨君道:“我脚伤了行动不便,全波月给我带来几本书混时间。其实,这本书还是不错的。”
屈江道:“后四十回和前十回相比,有些差距,但总体还是浑然一体。”
花馨君道:“我也看过一些评论,有的说脂砚斋砍掉了后部分,有的说作者没写完就死了,余企仁,你看呢?”
余企仁道:“这书我看了三遍,我想,当时是写完了的,开篇不是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看来是写完了的。前八十回能被皇家容忍,后四十回说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只得忍痛割爱,故只留下前八十回手稿。”
蓝云天道:“你凭啥说明?”余企仁想了想,说:“后四十回如是作者自己砍掉的,应有所交待或暗示。”说罢看看蓝云天和花馨君。
蓝云天道:“作者写了十年,费了那么大大的精力,决不会自己砍掉,花馨君,你说呢?”
花馨君道:“我说不会,如果非砍不可,一定有某种压力。”
余企仁点头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想,迫于某种压力他砍掉了后部分,定会以某种方式暗示出来,这叫‘不吐不快’。”
花馨君笑道:“你找到暗示没有?”
余企仁道:“如果是我,就会在开始或结束时暗示,还要做到天衣无缝,以曹某这才,毫不费力,我就在头尾找,果然作者告诉我们,他当时受到政治迫害和文字狱的压力。”
“何以知之?”蓝云天问。
余企仁道:“假如你今天写了本组织上不喜欢的书会遇到什么后果,他当时就可能遇到相同的后果。”
蓝云天拿着笔随意画,余企仁瞟了一眼,像是为花馨君素描,便笑道:“画得真美。”蓝云天道:“外观虽像,却不神似,画不出内在的美。”
全波月走去顺手抽出来看,屈江在旁歪着头看了眼又瞥了一下花馨君,游书红拿去瞅了一眼递给梅德广:“像不像?”梅德广细细欣赏一阵,说:“太像了,看上去顾盼神飞。”花馨君笑问:“我真有这样美吗?”又问余企仁,“你有何证据说明作者受到迫害?”
余企仁把书翻到第一回,凑过去说:“你看‘满纸荒唐言’句。”花馨君凑过头来看,余企仁觉得她的头发碰着自己的额头痒痒的,又感到她的额头挨着自己的额头热呼呼的,听她说道:“看不出什么呀。”
余企仁直起腰来,瞥见全波月抿嘴笑看着自己,游书红似笑非笑朝这边看,不觉脸一红,说:“如果你把‘满’字理解成名词,按第五回同音字代替法,便成了‘满’人所指的荒唐言或‘满’织造的荒唐言,足可使作者流一把辛酸泪。”
花馨君道:“就算这样,也不能说明什么呀。”余企仁道:“非也。”
全波月笑道:“你们一个‘何以知之’,一个‘非也’,都成书呆子了。”
屈江笑道:“非书呆子也,此乃就事论事耳。”
余企仁道:“其实,作者差不多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他受到警告,”翻过新的一页,指着说,“稍有警省,方可免沉沦之苦。”
蓝云天道:“这是断章取义。”
余企仁道:“如果明说,会带来无妄之灾,所以只能混在其他语言里,两次向读者说明,你们只能看到一半。”
“愿闻其祥。”蓝云天笑道。
“你看这里,”余企仁指着书上几行说,“‘如今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为了引起读者的注意,他又用另一种方式重复了一遍,”说着翻过一页,“你看到这几行:‘原来是块鲜明的美玉,上面字迹分明’,‘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就被强行夺走了,大家看到的就是前八十回正面鲜明的美玉,后面的字因玉被夺走,看不见了,显然是被大牌坊后的人夺走的,大牌坊应暗示皇室,文字狱。背后是阴面,是史湘云说的,那是皇室不能容忍的阴暗面。迫于压力,只得让它迷失,那压力太恐怖,像霹雳,若山崩地裂,天威若烈日炎炎,只得忘了一半。”
蓝云天笑道:“真是前所未闻的奇谈怪论。”余企仁道:“第八十回孙绍祖的名字也是暗示:绍,丝在刀口,意思是迎春不去,祖孙三代会死在刀口。最后部分含有‘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之意。”
花馨君拿过书翻了几页,指着第五回的《终身误》说:“镜中花,水中月,是看得见摸不着,怎么又是‘齐眉举案’,齐眉举案是夫妻相敬如宾,这是自相矛盾,怎么解释?”
余企仁细细看过,说:“你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这个问题。”蓝云天道:“这更是哑谜,让大家猜。”
余企仁道:“第三十一回标题‘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暗示湘云与宝玉白首到老。”余企仁沉默一会儿,点头道:“‘纵然是齐眉举案’的‘是’字,是‘史’字的谐音,换成‘史’字,整篇豁然开朗,举眉举案的是史湘云,真是一字惊醒梦中人。”
花馨君道:“湘云已定了婚,怎么会嫁给宝玉?”
余企仁道:“前八十回没说,我想应该是史湘云的夫家败落,其夫早死,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湘云最后的警句是‘寒塘渡鹤影’,意思是形单影只,湘云后被贾母接到贾府长住。”
蓝云天道:“照你这么说,后四十回要改写了?”
余企仁道:“后四十回是在曹雪芹残本的基础上创作,略作修改就行了。”花馨君道:“那薛宝钗又如何安排呢?”余企仁道:“宝钗是入京待选的,‘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记住,是‘空对着’,按第三回注解,山有墙的意思,应该是空对着将要进入宫墙内的薛宝钗。宝钗的诗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终归要上青云的。虽然元妃作了暗媒,送的东西宝钗宝玉的一样,但最终也只是水中捞月,后来娶的是史湘云,给人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感觉。”
花馨君道:“你太会猜谜了。”蓝云天笑道:“整部书就是谜语。”
游书红站起来说:“我们是不是去做晚饭?”
梅德广也跟着站起来说:“我对他们的评论不感兴趣。”朝外就走,花馨君对他们点点头。全波月道:“他们两个去够了。”拿本书坐到旁边翻起来。
花馨君道:“红学家都在争论红楼人物的结局,你有什么看法?”
余企仁道:“我认为凤姐,巧姐,妙玉的结局,曹的本意与高本不同。”
蓝云天道:“两百多年来,人们都认可了高本,你想推翻,拿出证据来。”
余企仁道:“凤姐死于大水,因为冰化了是水,她的结局是这样:贾府被抄,后又没收了在京的房地产,因南方还有些产业,贾琏、凤姐一干人,被迫南归,过长江时遇冰化水涨,凤姐夜梦冤鬼索命,尤三姐提剑赶来,凤姐慌乱中逃跑,落入大江,因没找到尸体,只好把她的衣物埋在棺中,以应‘王熙凤衣锦还乡’的签语。凤姐的判语是:哭向金陵事更哀,‘事’与‘逝’同音。她应该在水中逝去。妙玉沦为妓女,她的判云:“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风尘肮脏自然是指妓院。结局是这样:贾府人员南归途中,贾琏遇到青楼卖艺的妙玉,巧姐儿最终嫁给了板儿,第四十一回暗示:扳儿把佛手给了大姐儿,大姐儿把柚子给了板儿,佛手是‘扶手’的意思,暗示板儿将成巧姐的依靠对象,板儿得到柚子当球玩,是君子好逑之意,况且,荒村野店纺绩,适宜板儿家庭。”屈江从床头拿了本书翻着,说:“许多红学家还在为‘一从二令三人木’争论不休,你有何看法?”
全波月笑道:“你连这都不晓得?一从,是她三从四德只占了一从,二令是两次令人干坏事,三人木明明是个‘休’字,贾琏休了王熙凤。”
屈江笑道:“非子非也,没那么简单,还是听听我们余兄的高见。”余企仁笑道:“‘高见’不敢当,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看法。”
花馨君笑道:“那些红学家的看法哪个又不是个人看法呢?快说,我们洗耳恭听。”
余企仁道:“一从,其实已在巧姐判里,‘偶因济村妇’,凤姐偶做了一件好事,大概也是唯一的一件好事,救济了刘姥姥,积了点阴功,才使巧姐得遇恩人,这里巧姐、恩人二人并立,是个‘从’字。二令应是丧事,‘令’与‘灵’同音,两个次灵堂事件,一是办秦可卿丧事,显出凤姐‘万绿丛中一点红’,正当盛世;二是办贾母丧事,凤姐力不从心,捉襟见肘,二令之间,是贾府从盛到衰的过程。”全波用端来一杯水,笑道:“喝口水,慢慢说。”
余企仁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双手捧着放在腿上,说:“三人木,是指凤姐做的三件坏事都与‘木’有关。”喝口水,把杯子放在后面桌上。蓝云天笑道:“你这篇‘高论’,可写一本评《红楼梦》了。”余企仁笑道:“‘高论’不敢,在你们面前说这些,像是在孔子面前念《三字经》。”花馨君道:“别打岔,听他说下去。”
余企仁只得往下说:“他们分别是一人木,二人木,三人木的合称。第一件是铁槛寺弄权,铁槛寺的‘槛’有个木字;第二件是逼死尤二姐,尤二姐住小花枝巷,‘枝’有个木旁,秋桐介入,‘桐’字有个木旁;黛玉住潇湘馆,‘湘’字暗藏一‘木’,黛玉姓林,是个双木,此乃三木,气死黛玉是三人:凤姐,王夫人,宝玉在无意识中成了帮凶,整体上是三人对三木之人。如果说铁槛寺是为了钱,逼死尤二姐是为了自身利益,气死黛玉纯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哭向金陵也是活该。”
屈江站起来,看看外面,说:“天快黑了,我们该走了。”花馨君忙说:“吃了晚饭再走。”全波月接道:“梅德广他们已把面煮好了。”正好梅德广端了碗面进来,走到花馨君旁边,说:“偿偿我的三鲜面。”
余企仁忙跟着屈江等人到厨房去,游书红分别把面挑进几个碗,屈江、蓝云天各端起一个碗,余企仁也端起一碗,一同回到花馨君屋里陪着吃。
看天色将晚,余企仁忙忙吃完,放下碗说:“得赶快走了。”
全波月、游书红说道:“还是小伙子呢,就想逃了?”
蓝云天道:“山路崎岖不好走。”
屈江望望天说:“有月亮,看得清路。”蓝云天、余企仁都说:“还是走吧。”
至三岔路口,屈江道:“到我那儿歇一夜,如何?”蓝云天道:“算了,我不习惯跟别人挤,这儿回去也不远。余企仁,你呢?”余企仁道:“前面过了河就是回队的路,还是回队算了。”
蓝云天北折向县城方向的路走了,余企仁同屈江过了小河,便折向生产队,屈江朝公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