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个好天气,太阳早早从东边山头冒出,趁着逢场,余企仁把玉米背进茶馆,刚取下背绳,茶馆冷大爷便问:“卖的?”余企仁点头道:“没钱买油盐了,没法,只好卖点口粮。”
冷大爷道:“知青也遭孽,你卖给我好了,市场最高价三角三一斤,按这个价卖给我。”余企仁道:“好,这是二十五斤,你自己称吧。”冷大爷道:“和你们知青做生意,信得过,帮我背到屋里去。”
余企仁跟冷大爷走到后面小屋,屋里光线暗淡,只见一间大床,几样家具,便把背篼坐在长凳上。冷大爷拿出一条口袋,叫余企仁牵好口袋,他抱起夹背朝里倒,随后扎紧口袋,摸出钱递给余企仁:“给你八元三角,到外面坐,冲碗茶。”
余企仁坐在街边桌旁,看街上人来人往,本地“枪手”都到区里,却来了几个外地知青模样的人在这里挤。已近中午,觉得饿了,便去馆子,买了一盘菜,二两酒,慢慢喝着,忽一个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骂道:“我的钱包被哪个天打雷劈的偷了!”
余企仁暗暗叹息,见他哭得可怜,因劝道:“大叔,哭也不解决问题,还是回去吧。”
那中年男子一把抓住余企仁道:“就是你刚才在挤,把我的钱包还我。”余企仁道:“你认错人了,你看现在仍然很挤,不挤怎么买得着?”中年人道:“你们知青都是贼,只要来挤一次,就有人掉钱包。”余企仁道:“知青是有坏的,但也有好的啊。”中年人道:“馆子里就你一个知青,你挤一下,我的钱包就没了,把钱还我。”
余企仁暗暗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多管闲事。现在是黄泥巴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便说:“你真是,把好心当驴肝肺,我让你看看。”说着掏出身上的钱放在桌上,怒道:“我身上就这些东西,哪样是你的?”
哪儿人伸手欲朝钱抓去,余企仁一手格开,说:“你说你掉了几十元,我才几块钱,你想钱想疯了。”
跟他一路来的人说道:“人家偷了你的钱还不交给别人拿走。”却见季登厚走来,说:“人家知青不是你说的那号人,别冤枉好人。”在余企仁对面坐下。
“来,喝口酒。”余企仁将酒碗递给季登厚,把放在桌上的钱收起来,“被他一闹,别人都以为我是贼。在这些人心目中,知青是贼很正常,不是贼反而不正常,我就当真去做小偷,免得白背个‘贼’名。”
季登厚喝了一口,去端来一碗面。余企仁酒意未尽,经刚才一闹,更想喝酒,便说:“来,喝酒,喝了酒再吃面。”把碗递过去,说:“你别以为我真偷了钱,不瞒你说,我卖了二十五斤玉米给茶馆的冷老头。”拍拍身边的夹背说,“夹背还在这里。——你等等,我再去买点下酒菜,买点酒。半斤酒够不够?”季登厚道:“我只能喝二两。”
余企仁去买了酒、菜,一起端过来,将酒碗递给季登厚,说:“喝,我们两个喝半斤酒不算多吧?”
季登厚喝了一口,说:“这酒味越来越差。”余企仁道:“不是酒味差,而是加水太多。我想喝二两酒喝耍,偏又遇到这倒霉的事。我把话说到这里搁着,你回队去问问,保险有人会说我在街上偷钱。”季登厚道:“大家心里明白,是好是坏心里有数。”
余企仁道:“这二年是非颠倒,说实话,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去他妈的上山下乡,去他妈的文化革命,让千百万青年受折磨,如果水泊梁山还在,我愿去落草。”季登厚朝两边看看,说:“你喝醉了,吃面吧。”把面推到余企仁桌边。余企仁把面推回去说:“老子今天气都吃饱了,”季登厚正欲吃面,余企仁把剩余的肉汁倒进他碗里,把酒一口喝干,说:“我出去走走。”
余企仁出得门来,被凉风一吹,有些头晕,摇摇晃晃走到茶馆,听人说道:“他妈的冷凯山不是东西,别人找他换粮,哼都不哼一声就换了,我去换粮,他说我的玉米没晒干,要我晒干了拿去,当真人家是当官的嗦。”
顺着声音找去,原来里面那桌,梅德广在发牢骚,旁边坐着修智富、邰兴文。
余企仁在裤包里找出个五分的硬币,走到邰兴文身边坐了,将硬币朝桌上一放,说:“冷大爷,这是欠你的五分钱。”问邰兴文,“今天没上课?”
邰兴文道:“今天是星期天。”
余企仁拍拍自己的头,笑道:“我都糊涂了,连星期天都不知道。”转向梅德广说,“老梅,哪个得罪你了?”
梅德广道:“你说气人不气人,同样的玉米,别人换行,我的就不行。”余企仁道:“你跟他一起去的,就该一起换嘛。”梅德广道:“那是他舅子,他就毫不犹豫地换了,我去,他抓了几粒在嘴里咬,说没晒干,我只得把玉米晒在库房前坝里。”余企仁道:“算了,何必跟这种人计较,把玉米卖了算了,白玉米三角三一斤,黄玉米三角一斤,算来都差不多,一斤粮票值两角钱,补你九分,等级差的才八分五。”梅德广道:“我家里粮不够吃,想换点粮票带回去,偏这狗日的尽找麻烦。”修智富道:“他收进,同时也卖出,他进的粮,转眼卖给别人做奖售粮,干不干,他说了算,谁敢得罪他。”
余企仁道:“屈江跟冷凯山熟得很,何不找他帮一下。”梅德广问:“他在哪里?”余企仁道:“他懂电机原理,上次上街打米,才知他在电机房帮忙。——走,去看看。”
几人一同出去,邰兴文走向学校,梅德广、修智富、余企仁走向电机房。果见屈江穿一身工作服,换了付黑边镜架,更显出几分斯文成熟,此时正开着机器打米,见他们进来,说道:“等一会儿,就这一个人的了。”
这屋里遍是灰尘,墙上、梁上成串吊满。屈江关闸,收拾完毕,拍拍身上的灰,取下眼镜,塞进衣下内边,用里子擦净镜片,再抹掉头上的尘粉,才将眼镜戴上,问:“什么事?”
梅德广道:“我要换几十粮票,冷凯山那虾子硬是不给我换,所以请你帮一下。”
屈江道:“冷凯山倒是不敢得罪我,常来打米磨面,我也没找他的麻烦。——你有多少斤?”
“五六十斤。”
“正好,”屈江道,“我们队里有人要买饲料粮,待会儿你把粮背到粮站等着,等他来了,你们一起到粮站办个手续,你的粮直接称给他,也省事。”
余企仁、修智富出来随便走走,修智富道:“要修公社到区上的公路,我们队正好在公社和区上的中间段上,两头都方便,你去不去?”余企仁道:“只要队里派人,我一定去。”
修智富道:“家里来一封信,说有个信箱厂要到这里招几个学工,我到县里打听过,他们说不知道。”
余企仁道:“假如冷河公社招一名,大概非你莫属,那几个‘正神’身体没你好,其余的人,个个坏得有盐有味,想都别想。”
修智富道:“难说,你又不是没听说过,眼看就要到手的东西,却莫名其妙跑到别人手里。”余企仁道:“如果我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拼命也要找回来。”修智富道:“正是,如果哪个要抢我的东西,我会跟他拼命,大不了同归于尽。”
余企仁想:“他的脾气和自己很相似,只是太直了。”因说:“在这个世界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是有道理的,你我两个,吃亏就吃在太善良了。”站在晒坝边,看着清澈的江水,两条木船靠在岸边下货,河风吹来,已觉清醒,酒味全无。梅德广过来收粮,便去帮着收,收了出了一身汗。敞开衬衣让河风吹。梅德广双手提着装满玉米的箩筐很不好走,便和修智富去各提一边,梅德广拿着撮箕扫把一同走进粮站,屈江和一个农民已站在那里。
余企仁、修智富直接把箩筐放在磅秤上,待冷凯山称完,稍多一点,梅德广道:“算了,多的送你。”几人帮着把玉米倒进农民的夹背,各自结了账,走出粮站。梅德广说:“我请了一个月的假,你们回不回去?”
余企仁道:“我是有家难归。”一同走进冷河街,瞥见供销社有个姑娘的倩影,单细身材,因说:“游书红在那里买啥?”梅德广停住脚,说:“我们进去看看。”
游书红回头浅浅一笑,说:“花馨君腿摔伤了,帮她买的。”
听到“花馨君”三字,余企仁心里关心起来,便问:“怎么伤的?”
游书红道:“有个病人请她看了病,扎过针,回来天快黑了,又下过一场雨,踩到路边一块石头,石头松了滚下去,她却崴伤了脚,也不知是怎么摸回去的。想是农民知道了告诉队长,现在连公社都知道了,给她出证明买白糖,又给她找了些肉票,刚才去买肉,肉卖完了,就来买白糖。”
梅德广道:“按理说我们应该去探望一下表示关心。”
余企仁正想看看花馨君,只是找不到借口,今天正好,立即点头同意,又问修智富:“你去不去?”修智富道:“我到那里和回队正好南辕北辙,就不去了。”
同出供销社,修智富道:“我回队了。”说完便走。屈江迎面而来,与修智富略作招呼,见游书红、梅德广、余企仁站在路边,问道:“还不想走?”
梅德广道:“花馨君受伤了,我们商量着去看看。”屈江道:“应该去,我们总得带点什么东西去。”余企仁道:“不如买几把挂面去才实惠,可惜我和冷凯山不熟,拿粮票去买,要搭百分之三十的粗粮。”
梅德广道:“只有麻烦你了,把我的粮票拿五斤去,买五把挂面。”
屈江笑道:“你那点粮票,费了那么大的神,还是留着吧,我到馆子賖几把挂面不是难事。”一路行至饭馆门口,屈江道:“等我一下。”走进去,梅德广与游书红天南地北的闲聊,不大一会儿,屈江捧了五把面出来,装进游书红的挎包,又问:“还要买啥?”
游书红道:“想买的都买了,走吧。”余企仁看看天,约两三点钟的光景,便说:“早去早回。”
梅德广想了想,说:“没买着肉,我看买点熟肉也行。”走进饭馆待了一会儿,手里捧了块草纸包的肉出来,说:“这东西油腻腻的不好收拾。”
余企仁左右看看,说:“你不如到邮局去要几张旧报纸包了放进挎包。——算了,我去。”走进邮局,里面无人,拉开抽屉,把没领走的过时的报纸抽出一叠,跑出来,取一张摊在手里,让梅德广把肉放在上面,裹了几层,放进挎包,游书红道:“好重哦。”余企仁接过挎包自己背了,笑说:“你们出钱,我出力。”朝前就走,几人一起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