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觉得身体好多了,灶前没柴,今天挖地是老岭脚下的火地,忖道:“一来出工,二来找柴,去混一天。”捡了七八个生洋芋,放进一个出工的农民背篼里,顺便把砍刀也放进去,提着锄头跟着上山。山高坡陡,农民一字散开,松动的乱石纷纷滚下来。余企仁摔伤后变得谨小慎微,再不想重复上次的故事。
中午,烧起几堆火,余企仁把洋芋烤在火边,提着刀去找柴。山上除了稀稀落落几根胳膊粗的树外,几乎找不到粗树,望山顶,如同人头稀疏的头发;看沟边倾斜的土地,由于雨水冲刷,失去树根保护的的泥土已没了踪影,光秃秃的岩石裸露在空中,偶尔几根从石缝中伸出的枝条在冷峭的空气中挣扎。想道:“今年在这里种下的玉米,不知今年的大雨,会不会冲走这些幸存的泥土,这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愚昧啊。”岩边有几棵农民看不上眼的小杂树,便去砍了,扎成一捆,总算没白跑。回到火堆边,洋芋不见了,季登林道:“洋芋在灰里,你那样会烤焦的。”
余企仁拿树枝刨出来,吹掉灰,撕开皮吃起来。递了两个给季登林,他不要,说:“我吃饱了。”摸出叶子烟,捡两根细枝拈起一块红炭,点他的烟。
太阳已被西山遮住,才开始挖地,转眼听见牛铃响,原来天快黑了,牛儿自己朝下跑,秦禹犨喊:“回去早些吃饭,今晚大院子开会。”
农村开会,等到晚饭以后,已是很晚了,人们才陆续走来。天冷的时候一般在中间院子,余企仁的住屋和季登林的住屋之间的没墙的老屋中开会,在屋的中间烧一堆火。天才黑不久,有人背了个树疙瘩来,放在中间。余企仁端碗吃着饭出来,问道:“季登厚,队里开会,你怎么背柴来,一背算几个工分?”季登厚提着背架子说:“什么工分不工分,我们做义务劳动。”
“义务也该轮着做,怎么就你们几个?”
季登厚不回答,却问:“你的棋在不在?”
“在,要不要来砍几盘?”
季登林在门口招呼道:“季登厚,进来坐一会作。”
季登厚道:“把你的斧头借来用一下。”
“你自己去拿,在老地方。”
余企仁坐在季登林火塘边,看季登厚劈开两根粗木,问道:“怎么老是你们几个背柴?”
季登林轻声说道:“冬天开会,地富份子都要轮着弄柴烤火,他爸六十多岁了,自然由他儿子帮忙。”季登厚提了斧头进来放下,提着背架子走,季登林道:“早点下来下棋。”
余企仁道:“都解放二十多年了,还有地富份子?”季登林道:“父母是地富份子,儿女便是地富子女,处处低人一等。”
“哦,是这样,我现在才明白。你晓得我最讨厌的是什么?”余企仁低声说道,“在和平年代,仍把人群分成‘誓不两立’的两大派,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味道。才到公社时,那些当官的告诉我们,别到地富子女家串门,别跟他们混在一起,问题是我喜欢和说得拢的人相处。有的贫下中农,有了几个孩子还在生娃娃,越生越穷,你们这些所谓的‘子女’,都只有一个两个,说你们变成新富农了,过得比贫下中农好。”
季登林道:“其实,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份子’的孩子,生下来就扣顶‘地富子女’的帽子陪你走完一生,参军没指望,没希望,还不如一个就够了。季登厚头上有个姐,三岁就死了,后来有了他,又生了个女,他妈得了场病就死了。”
他爸怎不给他找个后妈?“
”季登林叹道:“成份高的人,哪个肯嫁给他。”
季登林娘在里屋叫道:“吃饭了。”
季登林从余企仁手里拿过空碗说:“尝尝我们的洋芋凉粉。”进去不久,端了两碗出来,让余企仁接他的碗,自己便坐在小凳上吃。余企仁见是酸汤泡着凉粉呈乌黑半透明晶体,用筷了夹成小块慢慢吃着。季登林娘坐在火塘边说:“我们季登林从小命苦,解放前几年,叫他爸把钱带到城里做生意,他偏不听,说买地靠得住,这下好了,解放了,土改就把土地没收了……”
“妈,你怎么了,还有完没完?”季登林打断他娘的话。
余企仁知他心意,说:“我从没听你说过你的家事。”
“说他干吗?”他娘叹口气说,“解放没几年,他爸去砍柴,从山上摔下来,没隔多久就死了,那年季登林才五六岁,——唉,总算熬过来了。”
季登林看余企仁吃完了,问:“还要不要?”
余企仁道:“饱了。”起身出门道,“我把碗洗了再来。”
余企仁歪在床边灯前,听外面有人点火烧柴,季登厚跨进来说:“摆起,砍两盘。”余企仁把棋盘摆在床上,将瓷盅倒扣在棋盘边,把煤灯放在上面,二人便杀起来。又陆续来了些人围着看,一时床边挤满人。
正杀得起劲,忽听人吼道:“搞啥名堂!都在知青屋里挤着。”秦禹犨铁着脸进来,众人都散开出去。秦禹犨将棋子抓进棋盘,提着出去,厅堂里火已燃熊了,秦禹犨将棋扔进火里,看着它烧成灰,说:“我说了好多回,劳动一天,回来吃了夜饭早点休息,保持体力,才能连续劳动,不准打牌,不准下棋。你们倒好,又打牌又下棋,睡得太晚,第二天上工就打瞌睡,出工不出力。那些地富子女,空了不看马列著作,跟知青鬼混,害了他们也害了你们。”
大家都不出声,余企仁在床上听得清清楚楚,也懒得出去,心想:“看你能把我怎样?我就不信你有本事把我开除农籍。”听秦禹犨读文件,要大家抓革命促生产,安排农事,直至深夜。
到了逢场日,来到街上,到邮局看了一阵报,见闻归新走来,想起上次没说完的话,因问:“你上场说要找我帮忙,做什么?”
“是这样的,”闻归新进来,与余企仁同靠在桌边说,“上次你病了,没跟你说。——我们黄图娣招工到大重机械厂,在县城里,那是一个国防单位,我想请你帮我背一样家具去。”
余企仁道:“你们总算熬出了头,她去了,你呢?”
“我在她们单位找个临时工做。”
“你们还没结婚,单位会不会给你们房子?”
“我们的事单位知道,我们已经登记结婚,单位答应给她一单间。”
余企仁笑道:“该恭喜你们了,总算跳出农门。——我这身体,重了可背不起。”
“其实东西不重,只有二三十斤,你帮我背一个圆桌,一个木箱,我背一张写字台,一些零碎。”
余企仁朝街上扫瞄了一下,问:“你那些家具呢?”闻归新道:“那年辛传河做的家具已带回锦城,这里没什么东西了,就两张床也是队时的。”
“准备啥时候走?”
“我想先陪黄图娣到厂里办手续,顺便带些东西去,安顿好后再回来。你下场赶场到街上来会面,到我们队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如何?”余企仁点头道:“随便啥时都行,以你方便。”
这天,余企仁同闻归新来到生产队,屋里已搬空,背的东西已绑在两个背篼上。次日一大早,闻归新已煮好早饭。饭后,余企仁道:“这些碗筷扔了可惜,不如送给农民。”闻归新道:“给农民说了,他们自己会来收拾。”
去县城的路来回走过好几次。背着背篼逆河而行,渴了喝几口清泉水。小河逐渐变成了小溪,小沟。听不见后面的喘气声,回头一看,闻归新远远地落在后面,便将背篼拄在凸起的石上等他。见他喘着气,心想:“他的身体比我还差。”朝上已望得见伞盖般的松树,说:“快到顶了。”
闻归新靠在旁边歇了,说:“汗把里面的衣服侵透了。——到顶就快了,最好到荒坪吃午饭。”
余企仁见他把劳动布工作服敞开,翻起酱色毛衣晾着肚子,心想:“从塔园到荒坪五十里全是山路,也只能到荒坪吃饭。”
歇了一阵,一鼓作气冲到山顶,回头看闻归新也跟上来,一手抹汗一边问:“歇不歇一会儿?”
余企仁道:“从这里到荒坪清一色的下坡路,慢走当歇。”
一路小麦青青,树枝吐芽,干沟又变成了小溪,被人堵着,安上竹筒,水顺竹筒流进人家。小溪渐成小河,河水冲动水轮,横跨小河房屋内的石磨在水轮带动下转动,磨着粮食。
太阳渐至西山边,已见一遍瓦房,这便是荒坪街。荒坪街也是一条直街,在山区算得上大街,小青瓦木板墙。在街心找到饭店朝里一坐,闻归新叫道:“来份回锅肉,一碗豆腐汤。”问余企仁:“喝不喝酒?”余企仁道:“喝一两也行。”闻归新道:“将就吃点,还有二十里公路,到厂里再弄好吃的。”
从荒坪街向北,小河横在路口,河面是座水泥桥,河水流进宽阔碧清的大河,河面上悬着铁索桥,公路顺河而行。前面河道绕个弯回流,这里便有小路岔进河里,河面架着木板桥,过桥却别有天地。此处一片树庄,墙上,岩壁,石碑上,遍是红色标语。依次看去,写的是:红军是人民的队伍;**领导的红军是为了救中国;**领导劳苦大众翻身求解放。
余企仁道:“如果我生在当时,肯定跟红军走了。你看这些标语,蒋介石的军队一定没来过,不然,这些标语就不会留到今天。”
闻归新点头道:“当时的老百姓,不参加红军就没出路,得民心得天下,苦今一理。”
转过土坡,大河横在前面。河心两筐鹅卵石做桥礅,上面搭着几根圆木,圆木上铺着谷草、泥土。过桥又上了公路,远远看到前方岩壁上刻着“红军北上是为了抗日”几个斗大的字,颜色鲜红。心里想道:“我如生在当时,参加了红军,也许在漫长的战争中牺牲了,如能活下来,以我的智商,当个将军没问题。唉,此时此刻,虚度年华,连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还说什么干一番事业?看前途渺茫,不知何日是尽头。一路行来,没见一辆车,太阳没入西山后,一下子暗了许多。
公路过了江桥,进入宽阔的柏油路,这里车来车往,已觉车灯刺眼,原来天已黑了。前面一片楼房亮着灯光,闻归新道:“那幢楼房便是大重厂的宿舍区。”
岔入一条较窄的水泥路,总算到了黄图娣单间房屋内。余企仁刚一坐下,黄图娣含笑走来,她短发齐整,穿了一身崭新的劳动布工作装,说道:“小余,谢谢你。——我也才下班回来。”拿起桌上的苹果,削掉皮,递给余企仁。
余企仁打量这住屋:雪白的墙上散发着淡淡的石灰味,几件简单的家具。此时又累又饿,闻归新泡了杯酽茶放在桌上,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做饭。”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书递给余企仁。余企仁翻开浏览了一下,这是本反映民国初年的,就在灯下看起来。
次早,闻归新叫余企仁到食堂吃饭,余企仁扯了扯皱巴巴的蓝布中山服,同闻归新到食堂。余企仁吃了一碗稀饭两个馒头就饱了,问:“黄姐上班啦?”闻归新道:“她报到的第二天就上班了,已预领了一个月的工资。”
余企仁暗暗羡慕工人的福气,工人梦太遥远了,还得回去挖地球,心里说不出的惆怅。闻归新说:“耍几天再走。”
余企仁心想:“长安虽好,不是久留之地,真留下来,会给他们带来经济危机。”便说:“不必了,我还是慢慢走回去吧。”
闻归新道:“今天城里开物资交流会,去看看热闹?”
余企仁道:“我身无分文,看得起买不起。——再见,我走了。”转身欲走。闻归新拉住他说:“等等,我去买些馒头带上。”转身回去,待了一会儿,用干净纸包了五个馒头,装进他平时用的旧黄布挎包,递给余企仁,说:“这本书也带回去看。”
余企仁提着挎包离去,闻归新陪他走至路口,余企仁道:“你回去吧,今天还早,我先到城里看看。”闻归新道:“如果晚了,还是回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