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離開黑水城的範圍,眾人從地下跳了出來。好不容易死裡逃生,憶無心卻顯得更加慌張。
「廢蒼生…廢蒼生還沒出來!」大匠師也沒有劫後余生的安心感,剛剛廢蒼生竟然半途直接衝了回去,他根本來不及反應「憶無心,送我回去!」
同樣心繫著返回,她立刻答應下來,然而,憶無心才剛抬起手,動作就立刻被制止,七彩雲絡的光芒熄滅。
「不對……我本來沒有想用水石變的!」憶無心抓住俏如來的衣袖,又急又憂「我需要回去!雲姊姊和魯缺先生還在裡面啊!還有廢蒼生前輩也……」
俏如來愣了一下,很快想明白應該是雲仔做了什麼,但他和憶無心不同,即使再焦慮,也絕不可以衝動「無心冷靜,現在回去太危險了!不能…不能浪費他們創造的機會……」
雲仔……你不會做沒把握的事情對吧……
「我單獨進入去找他們吧,至少艷文還是有全身而退的自信。你們留在這裡。」史艷文開口道,他也不願讓魯缺與藥師為他們犧牲,至少也要試試接應他們出來。
「不用了。」
低沉又帶有憤怒的聲音突然插入,鱗甲磨擦的步伐聲穩穩踏來,眾人只見黑衣金甲的蒙面者懷中抱著藥師,身後是懷抱魯缺的廢蒼生。
廢蒼生踉蹌地跟著走,好不容易跟眾人會合,便再也支撐不住地摔倒在地,懷中卻仍緊抱著不放手。
「廢蒼生!魯缺!」大匠師連忙上去扶廢蒼生坐靠在樹幹上,卻發現這樣大動作下魯缺還是一動也不動「魯缺?…啊、這……!」
「缺兒……他,身亡了。」廢蒼生渾身顫抖,字字艱難「為了救我們……」
眾人一驚!
心一悸,俏如來猛然轉頭看同樣未有動靜的雲仔。
「她只是昏迷了。」注意到視線,天地不容客沉聲道,被面罩阻隔而顯得有些模糊。
「多謝。」俏如來頜首,靠近想接走藥師的動作比平時更急迫,反而天地不容客頓了一下,才將人交了出去。
俏如來抱著雲仔,只覺得藥師太輕,氣息也虛弱的令人擔憂,連忙將雲仔塞給他的藥餵入口中。可即使已經抱在懷裡,也有隨時可能離去的虛幻感,根本無法鬆氣。
「你,你是──」
天地不容客打斷了史艷文的問話「你們的傷勢如何?」
「無大礙。」史艷文道「只是魯缺先生……唉。」
憶無心雖關注著雲仔的狀況,仍是發現天地不容客的視線停在自己身上,便道「有雲姊姊和大家的保護,我無事。咦?請問,你是爹……」
「既然沒事,還不快逃生!元邪皇隨時可能追來!」
「你是…你是爹親對不對!爹親!」憶無心完全不受干擾,難掩心情地叫道,脫口而出的身份直接嚇了廢蒼生和大匠師一跳。
「……」天地不容客騎虎難下,若是旁人他就直接否認了,偏偏提問的是他最不願欺騙的人……而瞥見史艷文置身事外又是一派溫和的笑容就更讓他生氣了。
──好你個史艷文!
「請問叔父是特意來救人的嗎?」仔細確認了雲仔暫時沒有性命之虞後,俏如來也開口問道。
沉默了陣,天地不容客還是對憶無心道「她現在是你的姊姊,照顧好她,也照顧好自己。」
「爹親不一起嗎?」已經知道爹親和藥師在地門時的身份,曾經還感嘆過與雲姊姊的緣分,因此憶無心也不意外,甚至欣喜又保護了她們的藥師真的成了她的姊姊,也更想挽留住天地不容客的腳步。
「還不是時候。」話落,天地不容客轉身就要離開。
「小弟請留步。」
「誰是你小弟!」天地不容客對史艷文完全不虛,直接嗆回去「我是天地不容客!」
「天地不容客?」
「哼!」也沒有唸詩號的興致,天地不容客直接大步離開,不再理會身後的聲音。
史艷文苦惱地笑笑,轉頭望了望傷疲的眾人,道「走吧,我們也趕緊撤到還珠樓,這裡不安全。」
*
在和烏祭一番爭執後,雲仔還是憑著主場優勢勉強掌控了主權,終於在一片寧靜的房間裡醒了過來。
睜開眼,視線聚焦的一刻便確認了安全的處境,雲仔沒有聽到人聲便獨自坐起,查看身上被處理好的傷勢,卻沒想到一個小繡囊因此從袖口滾了出來,殘留著陰鬱的眉眼在觸及繡囊裡的東西時瞬間柔和了下來。
這次,是真的和烏祭決裂了吧……
烏祭雖然是隱患,卻也是她千年前的族人,是觸及不到長輩。就算性格多變,喜怒不定,貪玩好事,但她也能察覺在烏祭話語下隱藏的蛛絲馬跡,是比小時候娘親曾講過的故事還要盛大的波瀾壯闊,她只能觸及邊緣千年前恢弘詭麗的過去,也是烏祭始終放不下的執念。
這樣一個厲害又神秘的長輩……為什麼就不能和平共處呢?
雲仔知道自己的天真不切實際,但是感情難以左右,她無法否認自己的渴望,即使知道這份天真也被烏祭所利用,甚至惡劣地不打算掩飾。
只是可惜,她們的立場永遠不可能相同……
而且,在抵抗邪皇的過程,她到底是暴露了太多東西,即使不想,烏祭的事情應該還是被察覺了,還有她的身分……
她不想連累俏如來,這份告白,還是先押後吧。
「雲仔?」
啪!
被專注地盯著的石頭逃離般掉到地上,被嚇了一跳的藥師連忙快速地抓回藏到身後,才後知後覺感受到傷口被大動作牽扯到的痛楚,忍不住撕了一聲。
「噗!」
驚慌失措的藥師臉色緋紅地看向可疑的聲源處,卻只見俏如來一本正經地端著剛倒好水杯遞給她。
「你終於醒了。」在雲仔低頭喝水的時候,俏如來解釋道「這裡是還珠樓,我們逃脫後,天地不容客帶著你和廢蒼生前輩找到我們……」
「溫皇前輩說並不清楚你會昏迷多久,只說你一定會醒來。」講完雲仔昏迷後的後續,俏如來難得嚴厲道「雲仔,這次真的很危險。」
「那個……你們沒事就好。」不知道俏如來怎麼就突然生氣的雲仔縮了縮,發自內心道「幸好義父及時趕到,廢蒼生前輩才沒事,沒有辜負魯缺的努力,而且如果能……」
「──如果能一個人換我們全部,很划算是嗎?」
雲仔不敢說話了。
室內重歸沉默,一個不知所措,一個難得凌厲,氣氛讓雲仔不安而緊張。而俏如來看著藥師不明白的樣子,嘆了一口氣。
「雲仔,這不是第一次了,在思能裝置裡的時候、在金雷村遇襲的時候……」俏如來發現藥師的求生**不會輸任何人,但可能自己也沒發現,淺意識裡的自毀傾向同樣會在極端時候爆發出來「你總想在救助所有人的時刻犧牲自己,即使有同伴也不會選擇接受幫助──你想將自己的生命實現了最大的價值,然後迎接死亡嗎?」
看重所有人的性命,卻唯獨不在乎自己,所以總想著獨自背負,獨自承擔,隨時有著獻身的覺悟……簡直讓他看到了和父親、和師尊們、和自己相似的影子,而那不是一個女孩子該背負的東西。
「我……」不是……
──真的不是嗎?
驚慌的雲仔發現自己沒辦法否認俏如來的說法,即使她和大智慧說她會帶著與娘親的記憶堅持活下去,但此刻她卻同樣無法反駁俏如來,那是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想法,卻被**裸地指了出來。
最大的牽掛已經有了託付,如果…如果是為了幫助其他人而去找娘親……就不會被責怪了吧……
「雲仔,生命不能放在天平上衡量!作為醫生的妳是最清楚這件事的不是嗎?」
俏如來突如其來的強硬激起了藥師逆反的心理「醫生學得是救人!不是、…不是救自己……」
脫口而出的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妙,卻已經來不及收回,在難得凌厲的目光下越來越磕磕絆絆,直至無聲。
「……」想為自己辯解卻無法,因為再怎麼找藉口,最後不過是附和了俏如來的話。
──實現性命最大的價值,為了擁抱死亡。
看著雲仔難得露出驚惶的樣子,俏如來還是不忍地放緩了語氣「不論用妳來換多少人,都是不划算的交易。妳重視我們,願意為朋友付出,也請妳接受我們的重視。如果妳犧牲了,我們怎麼樣都不會開心的。妳希望讓我們接受失去妳的痛苦嗎?」
就像差點要失去常欣時的心情,也想讓被留下來的人體會嗎?
「我…我沒有要…只是想……嗚……對不起……」被逼到無路可退,連反駁也找不到藉口,被毫不手軟地擊碎表面上的堅強,從來沒感受到的酸澀感掌控了心臟,幾乎到了疼痛的地步,溫熱無法控制地湧出了眼眶。
──過分……
即使知曉墨家鉅子的敏銳,但這樣血淋淋地直面卻是第一次,雲仔都不知道俏如來是什麼時候掌握到這個地步的,明明一直體貼著沒有過分探詢自己的過往,卻在這種時候讓她的假面被這份敏銳割的鮮血淋漓。
──怎麼可以這樣……
這時,溫暖的重量放在頭頂上撫慰著縮成一團嗚噎的小雲雀「雲仔,真正的堅強是連軟弱都能包容。總是由妳來保護我們,也該讓我們來保護妳了。」
「俏…如來……」你真是……
──太過分了……
藥師埋頭無聲地發洩,雙手緊緊地握住白色的衣料,似乎不甘又不自禁地依賴抓出了一道褶皺。
俏如來又氣又疼又無奈的心情也在這陣沉默中漸漸平復。
一直以來都清楚藥師的堅毅,即使會為重視的人哭泣、會在情感上依賴常欣姑娘、會為了不聽話的病人勃然大怒……但她從不軟弱,在他迷茫過的地門魔考下也毫無動搖,甚至在這個亂世中仍能將生命看得如此重要,比起那些迷失在波折中而忘記生命應有價值的世人,這份心性的堅強與溫柔總是令人炫目。
所以雲仔忘記的事情,就讓他來告知吧。
──雲仔是醫生,但也有著需要被好好尊重的性命啊!
──只有活著,才能創造生命最大的價值。
「雲仔,妳是我獨一無二、不可或缺的同伴。」為了讓藥師記住,知道自己被需要,俏如來說得緩慢而直白。
──你很重要!
懷裡的人一顫。
平時委婉的人一打起直球根本招架不住,省去了七彎八拐的心路歷程,直接射中了靶芯,在晦暗的湖泊投下一顆震撼彈。
「……抱歉,我會反省……盡量。」抬手擦了擦臉頰,聲音有些嘶啞。雲仔咬了咬下唇,還是沉不住氣地撇過頭,理不直氣也壯道「但衣服……我不會賠的!」
反正、反正會變成這樣都是他逼迫的錯!
沒聽到回應。
心虛的雲仔眼神偷偷地滑過去,在觸及不加掩飾的笑意後迅速地往下,直盯著自己的指尖不放,好不容易凝聚的氣勢不知道怎麼抓回來,黑髮間露出的圓潤耳尖已染成一片緋紅。
看著掩耳盜鈴的小雲雀賭氣地不肯抬頭,可愛的樣子讓俏如來雙眼彎彎「衣服不重要。」
小雲雀哼了一聲,眼神開始飄移。
彷彿知道藥師在想什麼,俏如來語氣特別溫柔地補充「適當的發洩是好事,不要想著怎麼處理知情人士就好。──尤其,若雲仔在有下次類似的行為,怎麼樣滅口都是來不及的。」
藥師一僵。
彷彿見到俏如來笑容背後的黑氣,識時務的小雲雀十分乖巧的點頭,不敢擅動。
但怎麼辦,好像更喜歡他了。
「好了,這次妳內傷沉重,就留在還珠樓好好養傷。」俏如來拍拍雲仔的腦袋「相信從來嚴以律人的藥師,在養傷上也不會寬以待己對吧?」
這是報復,這一定是報復……
「當然。」雲仔一本正經地回道,在俏如來將空杯放在桌上時開口「但若是發生了什麼,也請別排除我在外。」
「恩,雲仔這麼厲害,自然要好好安排。」俏如來笑道,溫柔的聲音聽得雲仔臉一紅。
說得也太好聽了……
為了藥師的安危,俏如來選擇讓雲仔留在最安全的還珠樓養傷,同時避開與其他人的接觸。
【說──不定,她和那個落翅仔嘛有關係,可能是妹妹之類的,啊那個落翅仔也會有活著的妹妹,聽起來真恐怖真驚悚真可怕!】
【策君,這是遷怒。】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不信她。】
【就算能使用羽國鎮國寶典,雲仔和雁王有血緣關係又如何?策君難道還不清楚血緣和家人並沒有真正必然的聯繫嗎?】
【不論如何,在這件事情上,俏如來相信雲仔的隱瞞必有原因。】
──他還是沒有問。
「等傷勢好轉,雲仔也去新的金雷村看看吧,長老說很想妳。」俏如來知道雲仔還沒去過「妳也想回去看看常欣姑娘吧。」
「是啊……」雲仔想到金雷村的大家,和尚未清醒的常欣,眨了眨眼「我知道了。」
直到目送俏如來離開,雲仔才偷偷摸出藏在身後的同心石,又甜又酸的心情讓她不知該如何是好,頭上彷彿還殘留著溫度與重量,臉頰上的緋紅雖然偽裝成哭過後的痕跡,但怎麼樣都騙不過自己,直到現在仍消不下去,讓她覺得自己太沒出息,又忍不住摀著臉笑出來。
雖然內心還有一小塊理智知道事情沒那麼樂觀,但這一刻,還是讓她放任一下吧……
──他果然沒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