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只存一瞬间,
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所以,好日子过得快。
时间不等人,冬天来了。
这天上午,下雪了。
偌大的天空,弥漫着纷扬的雪花。
我顶着一身白雪,踏进我工作近二十五年的厂大门。
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我又坐在那间熟悉的小会议室。这次给我们讲话的人,不再是那个劳资科长,因为他已经退休回家。和从前不同,参加会议的人不分干群师徒,几乎包括全厂所有职工,他们跟我一样傻呵呵,没一点脾气,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听人家白话。
当然,讲什么已经一点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的签名。
但我终归是个傻子,照别人傻一点,最后签字时找不着地方。经过刘蓓蓓一番指点,我哆哆嗦嗦拿起笔,在那张《解除劳动关系协议书》右下角,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大名。
嘿嘿,我哆哆嗦嗦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失去工作而惶惑不安,更不是因为十几年没有写字。其实,连我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反正一放下那支细细的笔,如同放下一块压在我心底上的大石头,禁不住脱口道:“这一回可不是瞎吆喝,上面真的开始行动了。”
我的声音大一点,惊动了坐在我左边的小孟。
他看看左右,念咒般说:“毛主席给个铁饭碗,邓大人给钻一个眼。”
见没人应和,他又叨咕道:“江大人给踩个扁儿,朱大人给打碎了碗。”
但大家只是瞅瞅他,却没有一个人敲下边鼓。
于是我说:“你吵吵个啥,给你打碎了又能咋的?!”
他不领情,一梗脖子,牛逼道:“草他妈的!我要造反!”
“嘿嘿……嘿嘿……”
看着他那张僵硬的脸,像横路敬二似的,我只有嘿嘿一笑。
我不由感叹,生活真磨练人,居然把一个尖子练成傻子。想想看,人家把我们饭碗打成一片一片,他还嘴硬,连坐在我右边的老王也听不下去,头都没抬,立马回他一句。
“小样儿还想造反?你别甭逗人玩!”
小孟不以为然,应道:“咋的?我咋不行?”
老王说:“你那小胳膊都打不过小李,咋还想和大腿较劲儿?”
小孟不服气,双目圆睁,不屑道:“我一个人的胳膊细了点,当然拧不过大腿。但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大家团结一心,目标一致,天底下就没有办不到……。”老王呵呵一笑,打断他:“班里这几个人还斗争呢,我看齐心去当汉奸准行。”
一身西装革履、腋下夹个黑皮包的大张,他走过来,打趣道:“老王同志啊,现在当汉奸也不那么容易,起码得会说一点小鬼子、西洋人的话,这才能糊弄人家高兴呀。”
穿着油脂麻花的老曹,他也凑过来打热闹,只是不知道他心里想啥,说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自从我皈依***女人,我都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猪的肉食动物。”
周围的人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呵呵大笑。
我也笑了,但笑得不知所以然,就没咧开嘴大笑。
不过,在我心里最下面的地方,我早已经乐开了花。
毋庸讳言,我这人心里挺阴暗的。每每看到自己面前,有这么多的尖子和我这个傻子坐在一块,甭管什么小孟、小猫、小狗,还是号称经风雨、见世面的老王,也包括几个平时眼皮朝上的小干部,现在都和我一个熊样,耷拉下大脑袋,在那张“协议书”下角写下自己的名字。此刻此景,我心里暖乎乎,犹如三月春风扑面而来,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
只要我一高兴,人立刻就爆发起来,会有点忘乎所以。
接下来一会儿,我犯了傻风病,手里拿着那张“失业职工报到通知书”,腰包揣着一本刚发给我的存折,两腿撒着欢,楼上楼下的窜来窜去。当然,我不是漫无目的瞎跑,而是目标明确,到处寻找我曾经的情儿。早上进大门的时候,我看见走在雪中的她,彼此之间驻留一瞬,互视一眼,投给对方一个笑靥。尽管我脸上没有酒窝,情儿脸上也没有酒窝,但是我觉得没有比“笑靥如花”这四个字,更能贴切地形容男女之间那种心有灵犀的一笑。
此时,我寻找情儿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告诉她我的电话号码。
这时候,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部手机。那天晚上,玩高兴的苟一仁,心血来潮,顺手把他的手机送给我,说找我方便。当然,我告诉情儿电话号码,并非心存淫念,只是想找个说话的引子,看一眼这美丽的女人,啥时候想起我这傻弟弟,挂个电话给我,随叫随到。
不过非常遗憾,我楼上楼下晃了三圈,没见到情儿的影子。
十分扫兴的我,蔫着个脑袋走出厂大门,又见到了刘蓓蓓。
她说:“咋打蔫了?”
我说:“刚刚射了呗。”
她说:“射哪儿啦?都射茅坑里了?”
我说:“哪能糟蹋那点精华,都流在你裤衩上呢!”
几句玩笑过后,不知哪股风吹着了刘蓓蓓,她非要请我喝酒。
我说:“想要同我话别吗?”
她说:“心烦,陪我解解闷儿。”
我说:“咱先说好啰,我请你客。”
她说:“当然啦,这是男人必须做的。”
于是,我们顺路走进一家回民饭馆。
我要一盘扒肉条,刘蓓蓓要一盘葱爆腰花,外加几瓶啤酒。
一开始,我比较正经、也有理智,还谈到她和大胖娘们的一点往事,并且,问及两人怎么突然就翻脸呢?刘蓓蓓一愣,虽然有点不快,但还是回应我一句,一言难尽啊。然而,我却不识好赖,不停地数落大胖娘们种种不是,最后说,大胖娘们不知足,老甘同志给她找的活儿多美,多少人想干都干不上。刘蓓蓓反驳我,大骂老甘同志贪心。实际上老甘同志办事挺讲究,刘蓓蓓接管库房之前,给大胖娘们找好了退路,要她去铁路专运线做记账员。一点也不夸张,那里是我厂休闲养老的好地方,三天两头不来一趟火车,天天净干呆着。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对上话的男女对撇的酒。
后来,几瓶啤酒下肚以后,我们的脑袋都有点晕,人更加放松起来,唠一些属于个人私密的事儿。满脸幽怨的刘蓓蓓,恨恨地告诉我,她和那个练武功的小马已经离婚一年。
我一惊:“他知道你的事?”
她说:“你歇厉啥?知道个屁!”
我说:“你这么会玩,他还不满意?”
她说:“我不满意,一个月挣不来几个钱不说,还天天看着我。”
我顿时无语。心想,他看都没看住你啊!
她说:“你咋不说话了?”
我说:“咱们别提那些丧气的事,多聊一点高兴的话。”
她说:“我咋能高兴起来,家里不顺心,一个破单位还黄埔了。”
我说:“既然是一个破单位,我们也没啥好留恋的。”
她说:“能一点不留恋吗?好歹每天能闻到一点人气。”
我说:“哪有啥人气,我闻到的是一股吃人的血腥味。”
她说:“谁吃人了?”
我说:“人吃人呗。”
她说:“你那么傻谁吃你啊!?”
我嘿嘿一笑。心想,我本来就是一个傻子嘛。不过,刘蓓蓓这句话倒提醒了我。因为我一直没弄明白,全车间那么多正常人,她为啥和我这个傻了吧唧的人走得近一点?
于是我说:“是不是我太傻你才理我的?”
她笑了:“不是因为你傻,是因为你缺心眼儿。”
我说:“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她叹了口气:“咋不是一个意思?只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啦!”
既然没有一点意思,说再多的话也多余,我们唠下去也没啥意思了。
记得分手时,刘蓓蓓都忘了和我打招呼,一片腿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就蹽了。
……
我迷迷糊糊回到家,高粱红正做晚饭。
她说:“喝的不少啊。”
我说:“不多,没喝白的。”
随后凑过去,掏出绛红色的“中国工商银行”存折,恭恭敬敬递给她。
她走到窗前,翻开存折本,一字一字念道:“一万五千五百四十三元。”
我说:“念的没错,一分不少。”
本来我还想说一句,这是我交给你最多的一笔款项。
但她马上问:“每人都这么多?”
我摊摊手:“我不是最多的那个,但肯定有比我更少的人。”
她一撇嘴:“呦,还挺知足的!”
我讪讪一笑:“知足常乐嘛。”
她挖苦道:“你还有心思笑?现在你和我没有一点区别了。”
我想缓和一下空气,就说:“还是有一点区别,起码我比你多出一截儿肉。”
一句话捅到马蜂窝,让高粱红找到着力点,她连声骂道:“还多出一截儿肉呢!自己去照照镜子,都不如一个好老娘们厉害,一**头钱儿就给你们这帮大老爷们打发了,连一个臭屁也不敢放!一个个乖乖地耷拉下头,平时上听儿那会儿的硬劲都哪儿去啦?!”
狗血喷头的一通痛骂,骂得我立马耷拉下脑袋。
“当当!”
“当当!”
恰在此时,有人敲门。
我以为清明放学,开门一看,却是苟一仁。
他说:“又吵吵啥,站在门外都能听见。”
高粱红接话道:“你不会也扒门缝吧?”
苟一仁满脸通红:“我倒想看一会儿,没敢。”
高粱红眼睛一翻,手一指:“真没敢?”
苟一仁闲儿咧地说:“真的,有贼心没贼胆嘛!”
高粱红哼地一声:“我看你是个有贼心还有贼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