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怕人们不断诅咒。
因为现实总是如此无情。
也许你期冀的美梦没有到来,但你不想诅咒的坏事却不期而至。比如我诅咒高粱红的那种梦境,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次。倒是我恶毒“诅咒”老娘犯病的话,仅在两个月后,真真实实地应验在我眼前。这一次我娘不光病倒了,而且发病突然、紧急、一命呜呼啦!
回想那天,似乎一切毫无征兆。
日月星辰该咋转就咋转,未见异动。
平淡的生活,如白开水一样无色无味。
那是一个傍晚。又快到了农历新年,坐在屋里,能闻到空气里散发的火药味。第二天是年三十,睡一夜醒来,再过一天一夜就是大年初一。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只是狠心的阎王爷早已打定主意,向我娘发来不容爽约的请柬,不让她度过生命中最后一个年关。
听人说,人死之前会有一种预感。
但我不知道,我娘死前有没有预感。
那会儿,高粱红正在厨房里叮当做饭。
我翘个二郎腿,坐在炕沿上看电视新闻。
我娘盘坐炕头,一边逗清明玩,一边自言自语着。
先说:“这小丫崽儿长的真灵巧,咋那么像她二大爷!”
又说:“越细看越像,不光脸盘儿像,这双大眼睛就更像啦。”
再说:“看看这鼻子直溜溜、高挺挺,多突出,和她二大爷一模一样。”
她不光嘴上说,还要落实到行动,说到脸蛋儿时,便抹下小腮帮;说到眼睛时,就张开手掌在小脸前晃一下,说到鼻子时,伸过手指刮下小鼻头,逗得清明“嘎嘎”笑不停。
我心里嘿嘿一笑,知道我娘又再胡说八道,一点也不靠谱。
清明是我的女儿,她长啥样我清楚。二哥和我生活十几年,是啥模样儿我也清楚。他们伯侄女各异,风马牛不相及。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瞥过一眼。但这一瞥,让我突然有一个新发现,恍恍惚惚之间,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仔细一踅摸,眼前豁然一亮,女儿鸭蛋一般浑圆的脸,那层鸭蛋青的肌肤,多么像美丽的三婶,都是一水的美女坯子。
一向喜欢较真的我,本想说一句“不像我二哥像三婶”。
然而,听着我娘一声一声地唤着二哥,我还真不敢搀和进去。
随之,一丝恐惧涌上我心头。我害怕啊!一怕惹起老太太的伤心往事,二怕毁灭埋藏在她老人家心中那个梦想。我想与其让我娘牵肠挂肚,莫不如顺其自然地慢慢让她去消化。虽然清明永远代替不了二哥在母亲心中的位置,但至少也能够缓解一下她的凄凉思绪。
言之所向,
想之所思。
后来,我再次回忆此时此景才突然明白,我娘为什么突然叨念起我二哥。我断定,是她老人家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自从二哥出事以后,这是我娘第一回数次提及她的二儿子。也许上天在冥冥之中默默指引着她老人家,让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再念叨几声亲生骨肉。
人生于偶然,
却死于必然。
就在我沉浸天马行空的思想之中,清明“嗷”地一声哭了。
我抬眼一看,我娘的身子靠在窗台上,双目圆睁,一动不动。
我扑了过去,急声大叫:“高粱红快过来!”
……
我娘的生命结束了。
距离我三米远的位置。
我娘死于大面积心肌梗塞。
老天啊!这不是和黄大麻子一个病吗?
在我这傻子看来,有一点是毫无疑问,那就是一个人在晚年能够得上这种病,或多或少也是一种幸运,因为上天眷顾你,你才不会不遭受病魔的痛苦与折磨,来不及看到那种撕心裂肺般生死离别的场面,也不需要和你爱的人说一声惦念,更不需要和你的至亲们说一声再见,自己乘着白鹤一声不响地飞走了,飞到那遥远、不知道还有没有痛苦的那边。
让我终生遗憾的是,未能和她老人家说上最后一句话。
和我爹死时一样,我依旧没哭一声,也没掉一滴眼泪。
不过,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呼喊着:老娘啊,老娘,为什么您没有兑现自己那句“好好活着”的诺言呢?为什么您没有等到二哥再回家的那时候?为什么您不告诉我那个送信的女人是谁?您走得太急啦!留下几个不解之谜就蔫悄儿走了,这让您的儿子心不甘呀!
只要一死人,我就会想起死去十几年的毛主席。
他老人家曾经谆谆教导我们说:“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
在我一生中也有偶像,数来数去几乎都是女人,男人里面只有这一轮不落的红太阳。我遵照他老人家的伟大指示,用那张比我岁数还大的八仙桌,给老娘搭了一个简易灵堂。但我没料到,第一个前来吊唁的人竟是我师傅。他独自一人前来慰问,安没跟他一块来。
半个多月前,师傅也算是凯旋回家了。
和从前进军中东收获的彩电、冰箱等战利品大不同。
这次除了卢布外,带回家的是毛毯、裘皮大衣和心中的俄罗斯姑娘。
人心看不到,看到的是实物。安高兴了,第三天在饭店摆了两桌酒席,一圈亲朋好友都让她叫到了,自然包括我和高粱红。但我没赴约,高粱红代表我去。那天从早上开始,我借口肚子疼,冒着凌冽地寒风,以跑三趟厕所的路为代价,才达到欺骗高粱红的目的。
躲过了初一,
却躲不过十五。
两个人毕竟不是两座山。
在我娘忌日第一天,师傅适时出现在我面前。
他露头一刹那,我呆住了。自从我们在医院分别以后,整整一年多没见面。我看着这个熟悉的男人,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虚,连身子都已经僵硬,几乎没一点感觉,直愣愣的不知所云。好在高粱红还算机灵,她见状,使劲推了我一把,我这才懵懵懂懂迎上去。
树怕扒皮,
人怕见面。
我立在师傅面前,心砰砰一阵乱跳,不敢正视他。
师傅出了一趟国,人似乎变得大度起来,上前握握我的手,还拍了拍我肩膀。不过,他最终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我的姐姐和哥哥都在旁边,和师傅也非常熟悉,恰到好处把他迎到他们那边,我才算解脱出来。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出来,自己手心出满了汗水。
嘿嘿!
做贼心虚,
不打自招。
人啊,千万千万不要做坏事!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个别的人,才有能力做一点坏事的。比如,那些给自己修了无比豪华陵寝的皇帝。再比如,我们曾经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因为他们异于常人,始终控制一切权力,一直掌握到死的那一天。至于像我这样一个大傻子,千万别去做坏事!这在我小时候已经得到了充分证实,基本上用不着别人来逼迫,自己就能够把自己折磨到死。
呵呵!
飞蛾扑火,
自取灭忙。
人啊,见了棺材都不知道落泪!
不过,人在灭亡前的不安和恐惧之中,思维往往会更加敏感和冷静,能够比较深刻地检讨和认识自己。我相信,即将那些埋入黄土里面的聪明人,反而更能认清人生的真谛。虽然我那时身子骨倍儿棒,人还未到将至之死,但是,并不妨碍我未泯良知的一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