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光倒流吧,回到那难忘的“火红年代”。
回到一个炎热的暑天,回到令我窒息的那间“审讯室”。
这又是崭新的一天,距离我被“干焖干蒸”已过去十几天。
但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接受民警的审问。
当然我更不会忘记,这些日子里,我没少被人家连“收拾”带骂的,还曾经让大嘴叉子他们“干蒸干焖”了好几回。不过,和第一次惨烈无比的“焖肉蛋儿”相比,后面几次“干蒸干焖”相对轻松多了,耗用的时间也较前几次短一些。尽管如此,当我被拽出来一刻,也只能甩两下胳膊、伸一下腿,那喘急地呼吸仍然感到十分困难。
似乎天有吉兆,最后一次审讯赶上了一个阴雨天。
……
那是一场难缠的雨。
凄凄沥沥的雨水,从天没亮滴嗒到中午,依然没一点歇意。这样的好天气,玩一把“干蒸干焖”该多好,虽说不一定会好受到哪里,但至少可以让我少流一点汗水。
这天的审讯也很正常。
从上午九点钟开始,持续到中午时分。
结果还和从前一样,注定是一个没有收获的上午。这让大嘴叉子他们很沮丧。可能由于情绪低落,也可能感到一点点狼狈不堪,他们差一点把吃中午饭的时间给忘了。
大嘴叉子适时看眼手表,对身边两个民警说:“到饭点了。”
又说:“你俩先去吃饭,速吃速回,今天和这傻蛋儿做个了断。”
两个民警互视一下,谁也没动弹。
大嘴叉子笑了:“咋的,还怕小混球吃了我?”
一个民警说:“你不吃饭?”
另一个民警说:“用不用给你捎回一份?”
“不用。”大嘴叉子一回手,指指挂在椅背上黑色人造革皮兜说,“咱家后勤部长给我准备好吃的食儿。”
两个民警相视一笑,这才转身走去。
大嘴叉子也跟过去,轻轻带了一下门。
随后,他走回写字台前,侧过身,打开兜盖上纽扣,从里面掏出三个黄灿灿窝头,一小饭盒芹菜炒土豆丝,那嫩绿嫩绿的芹菜上面,放着一根红英英的胡萝卜咸菜。
和在家时一样,我不由咽了口水。
接着,那没出息的肚子也叽哇了两声。
大嘴叉子眼皮一瞭:“过来!”
我没敢动,眼巴巴瞧他。
大嘴叉子喝道:“叫你呢!”
我钉在地上一样,依然没敢挪一步。那时我最怕的人就是大嘴叉子,一点不夸张,只要他大嘴叉子一咧,三角眼一横,我腿肚子就跟着打摽儿,会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大嘴叉子一立眼睛:“还用我亲自请你?”
这句话管大用,我触电似的“弹”了出去。
当然,我并没有弹到大嘴叉子跟前,而是习惯性停在卷柜前。一开始,我愣一会儿。但见大嘴叉子没有任何反应,我便转过身,哈下腰,伸手拉开那扇小木门。
“哈哈哈!
大嘴叉子爆笑起来。
我转过头,呆呆看着他。
“你犯病了?”
“钻上了瘾?”
大嘴叉子不乏诙谐说。
“咋的?”
“咱不玩了?”
我战战兢兢直起了腰。
“哈哈哈!”
大嘴叉子又笑起来。
“我说错了?”
我更加大惑不解。
“你真有点傻。”
大嘴叉子摇了摇头。
“我真傻就好了。”
但我没说下一句,要傻就不会站在这儿!
“赶紧过来!”
大嘴叉子已经不耐烦了。
我哆哆嗦嗦两条腿,走到他跟前。
“饿了吧?”
大嘴叉子说着,他拿起那根胡萝卜咸菜,咔嚓一下,折断两截,一截叼在自己嘴里,一截插进一个窝头眼里,递到我面前。
“这个给我吃?”
我吃了一惊,做梦似的,不知所措。
曾经被我“打倒”过一回的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由此我推断,世界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怕”。我打怵大嘴叉子这人,不仅仅在于他抡出去的巴掌比其他警察叔叔更黑、更狠、更有力,也不是由于他踡出去的腚根儿脚比别的警察叔叔更尖、更准、更具有探索性(几乎探进了肛门里),而在于他这个心狠手辣的坏家伙,总能适时的别出心裁、推陈出新,玩一把出人意料的新鲜活儿。
“拿着!”
大嘴叉子叫道。
“我吃了你能吃饱?”
我伸过去的手像烫了一下,马上缩回来。
“嘿嘿,他妈的想得挺周到。”
说着,他把窝头塞进我手里。
“我真吃了。”
说罢,我咔嚓就咬了一大口。
“别白吃,让你妈还我一个白面馒头。”
不提则已,
一说崩溃。
我五味杂陈,眼睛有点模糊了。
“叔叔,求求你,求求你!”
“放了我吧,下回再也不敢啦。”
我双膝一颤,两腿一软,扑通就跪倒在地。
“真想回家了?”
“好,好,好!”
大嘴叉子伸过手,抚摸两下我的头。
“啥时候放我走?”
我倒腾两个膝盖,扑到大嘴叉子脚前。
他盯盯看着我,手指向墙上一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认真说:“政府的政策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你小兔崽子讲实话,叔叔保证放你回家。”
我连连点头:“我懂、我懂。”
大嘴叉子说:“两条道摆在你面前,就看你混小子儿的表现喽。”
我连声道:“我说,我说……。”
大嘴叉子嘿嘿一笑:“这回想通了?”
我又连连点头:“想通了,真想通了。”
大嘴叉子也连连道:“好,好。”
他一副欢喜的样子,紧锁的眉骨也舒展开了。
我心中顿时开阔起来,“腾地”一下站起了身。
“说吧,赶紧说。”
他拿起一支笔,直勾勾看着我。
我也瞧着大嘴叉子,和他对峙了很长时间,但最后又陷入一片迷茫,如同从前那样,霎时就崩溃了,一溃千里,势不可挡,一下子冲倒了我,我顿如捣蒜一般磕头哀求。
“我想说!”
“我真想说!”
“可是我说啥呀!”
待我说完,大嘴叉子的脸都绿了。
毫无疑问,他再一次陷入了崩溃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