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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女儿的回收站(1 / 1)

()雾很大,能见度也就一百多米。颜色么不好说,青色的/灰色的/白色的,反正朦朦胧胧的,有一种湿漉漉的神秘感。爱读侦探小说的人,会想到伦敦和福尔摩斯。路上的汽车都打开了防雾灯,低速行驶,保持车距。有一股酸酸的气味钻进鼻子,环保主义者又要发牢骚了。路旁的花坛里,圣诞红开得正红。十字路口的红黄绿灯交替闪烁,显得异常醒目。渔洲市的一天就在这晨雾之中渐渐展开。

暴潺背着皮包去上班。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背这么个皮包?女人背个包没什么,很正常,这是她们的行头,里面要放一些必需的东西,而且女人们背个包也好看,是一种美。你想想看,大街上走着那么一个女人,人挺漂亮的,就是空着手,没有拎包,她怎么走路?手往哪搁?遭劫了吗?女人没有包,就好象战士没有枪,怎么看怎么别扭。而男人就不一定了,背着包可以,空着手走路也没有关系。暴潺以前也不背包,觉得大男人平常背个包俗气(探亲旅游除外),手机和钱包放在衣兜里就得了,钥匙挂在裤腰带上(当然,有的人认为这样难看,象个保管似的。也有人认为这样挂着,走起路来叮当乱响。女孩子虽然把钥匙放在包里,但有些人却把铃铛挂在皮靴上,这在城里也就算了,在农村,那是挂在牲口脖子上的)。但后来发现,在上班的路上,几乎就他一个男人不背包(经观察,主要是外地人在渔州工作,还没有房子和户口,临时租房居住,出门不放心,把自己所有最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包里,所以必须有包)。有些男人手里拿个小公文包,这比背个大挎包气派,但如果你不是真老板,还是不要出这个洋相的好。到底背不背包?暴潺还是有些犹豫,他不大喜欢赶时髦。后来看到一份市民宣传材料,说是两节期间注意防盗,要特别留意那些不背包两手空空又爱在人堆里扎的人,很可能就是小偷!无意中就感觉到了,自己有好几次往车厢里挤的时候,周围的仁人志士马上往旁边躲了躲,还看看自己的包或挪动一下包。妈的!你要真有钱去买辆车上班,挤什么公交呀!不就一个包吗?老子买,真皮八百八!要装大家一起装。

出了家门暴潺先步行。小区门口有摩托车和三轮车,拉到地铁口三块钱,驾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希望你坐他的车。暴潺一般不坐,把目光移开,好象欠了他们似的绕过去。边走路边把手机打开,看看有没有新的短消息。对面过来一个穿西装的男士,“咳……”先用颤音把痰从肺里提出来,然后,就当着你的面,“呸——”一声吐出来。我的个五千年的祖宗呀!如果这种杂症不能彻底治愈,窃以为,你中国人不论多少神舟上天,要得到外国人对你文明的崇拜,一个词:no!渔州市也有规定:公共场所乱吐痰,罚款200元。但具体执行起来比较难,大部分抓不住没人管,个别的点背被抓住了,tA就说tA没钱,要么就耍赖不承认,甚至动手打城管,你总不能把tA吐的痰包起来拿去做dnA检验吧?还搞得现场乱哄哄,围了一大帮市民观看,违反了管理的初衷。暴潺下到地铁第一层,用交通卡刷卡,过闸,下到地铁第二层,来到站台,从架子上抽一张免费的《时代报》,从大屏幕上看看明星的脸,从隧道壁上看看发亮的广告。地铁安全员举着半导体喇叭喊道:“列车进站,列车进站。请旅客们站在安全线之外。先下后上,先下后上。请旅客们注意安全!”地铁呼啸着进站,稳稳地停住,车门分开,人进人出。如果你不是在起点站上的车,你很难找到座位。你要么靠在车壁上,要么抓着不锈钢横杆、竖杆或拉手,人多的时候,你什么也抓不着,就象罐头里的沙丁鱼,密密地排着,脚尖点地。周围是同性,还好说,要是是异性,你就和tA面对面或臀对臀,共同呼吸车厢里浑浊的空气,视线还挪不开,每个方向都有上班族那种忧郁的眼神。如果你的位置靠门口,可以看不出声的车厢电视,要么就看报纸,但人多了不成,报头搭在前面那位的脖子上,那位很难受的。这里要特别注意,你的头发一定要洗干净,否则,一头的银色皮屑,飘飘洒洒的,后面的伙计早餐要吐出来的。衣领也要洗干净,白领白领,领子要白,领子不白,鱿鱼不远。还好车速快,几分钟就到了下一站,但也不要太指望,进的往往比下的多,明明已经满了,还是硬往里挤,有的人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撞进车厢,然后又以里面的人墙做刹车板停住,车门一关,“嘟-嘟-嘟-”红色警告灯亮,包夹在门外了!车门一开又一关,安全员称之为:顾头不顾腚的人。密度一大,必定踩脚,遽停猛开,必定仰冲,两个人开始口角,大家的好心情一扫而光!等到了终点站或换乘点,人又一下子象鱼网里的比目鱼被倾泻到站台上,再挤自动扶梯,出闸收票或验卡,拐来拐去,1号出口或7号出口,走几十级台阶出站。还没正式上班,先出了一身臭汗。地铁出口,两边围了些站发员,免费发放刚创办的报纸或杂志,化妆品说明书,婚纱照说明书,快餐店菜单,手机宣传单,房屋中介单,英语口语速成班报名单,订购打折机票的名片(几乎是硬塞)等等。不要理睬!

暴潺又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公司门口。

这是一家经营连锁书店的公司,具体名称是:渔州市启慧图书文化有限公司。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谭瑞兰,是个女强人,河南洛阳籍,高中文化,二十岁来上海打拼,从营业员做起,现在已拥有外滩商品房一套,奥迪A6车一辆。

暴潺有点不想进去。脸阴阴的,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他知道,这一踏进去,就是一天,不见阳光,等出来时,便是华灯初上了。其实,好多上班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听说,有的主到了自己上班的公司门外,怎么也不愿意进去,就绕着公司的楼房转,象磨驴一般,一直到实在拖不下去了,才硬着头皮进去。可怜呀,就为了那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暴潺跟所有碰见的公司同事打着招呼。他放下包,打开电脑,到了一杯纯净水,把沾了汗滴的眼镜摘下来擦试干净,开始忙碌……他是公司的业务主管。

今天是12月25日,西方的圣诞节。

中午吃饭的时候,暴潺想起了他的女儿——暴媛媛。她现在读高二,不知道她吃饭了没有?自从六年前和老婆离婚以后,女儿就一直跟着他过。至于前妻璩翠环,一想到她,这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她现在在干什么?也许开着私家车,和她的第二任丈夫,躲在徐家汇那家咖啡厅里啜巴西咖啡呢,桌上还插着玫瑰花。这个不择手段的女人!对了,既然今天是圣诞节,我也应该给女儿送点礼物。送什么呢?她最喜欢什么?干脆,送一条围巾,毛绒绒的长围巾,眼下天气冷,上学时围上它暖和。就这么办,下班后我就去买。

正想着呢,暴潺接到一个短消息,一看是女儿发来的,说是:今天过圣诞节,下午放学后要和同学去逛街,晚上晚点回去。暴潺笑了,平常也不让她出去,学习又紧张,出去逛逛也好,散散心。也不用担心,以前女儿晚上也有出去的时候,一般十点左右也就回来了,没出过什么事。渔州市的治安是相当好的。

正因为要过节,商家才特别的忙。启慧公司也不例外。根据谭老板的安排,暴潺又带着采购员到文庙图书批发市场进了一万块钱的货,大大小小几十包书,每包重十几公斤到二三十公斤不等,从面包车上卸下,提到仓库,开包,验货,拿样书电脑入库,打印入库单,打印日报表,根据谭老板批的入库单给各连锁店配发刚进的新书,根据谭老板批的日报表给各连锁店补充昨日已卖掉的书,书分好以后,打单员一家家挨着打发货单,打好单,打单员拷盘(十八家连锁书店都配有电脑,进货出货退货零售,所有的数据都要经过电脑处理。拷盘就是把相关数据导入到3.5英寸软盘上,第二天发货时,连同书籍和发货单一起由送货员送到相关的书店,再由书店的营业员把软盘里的数据导出到自己店里的计算机里,晚上营业结束后生成日报表,再导出到软盘里,最后由当天晚上的收款员收款时顺手带回公司总部,第二天早上,交给电脑数据部处理。之所以不用电子邮件,那是因为,这十八家连锁店皆在地铁车站里,限于地理环境和有关规定,没办法联网,故只得使用软盘来交换数据)。检验员检查发货单是否与实发书籍在店名书名书号单价总数量总金额方面相符,签字后,把书搬到打包台上码齐,用牛皮纸打包带打好包,预备明天一大早就发给各连锁店。期间电话不断,此起彼伏,谁也不愿意接,都接腻了。“喂,你好,启慧书店——谭经理?谭经理不在。出差了。到哪?不知道(其实,这时候,谭瑞兰就在隔壁董事长办公室里。公司内部规矩,谁也不准透露老板的信息)。投诉?这个吗,你打会员部,电话几几几。对对,不客气,再见。”

等暴潺下班,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先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固定电话没人接;他又给媛媛的手机打电话,机器女声回答: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暴潺心里“咯噔”一下……光秃秃的悬铃木树枝上,缠绕着彩灯,按着程序滚动着不同的色彩和图案;宾馆和饭店用强烈的射壁灯照着自己;居民家是清一色的日光灯;汽车的前面是白近大灯,侧面是黄转向灯,后面是红刹车灯;路两边是暖暖的橘黄色灯。暴潺走进太平洋百货,买了一条苏州产的丝绒围巾,茄皮紫色,搁在一个方方的纸盒子里,外加一根粉红色的提带。

坐地铁回家。有个人在车厢里窜动着卖报纸,另一个人在卖地图(五块卖三块),还有两个聋哑人,年轻的女性,长得还可以,用手指戳戳你的肩膀,你一回头,她给你一个抿嘴的笑脸,同时举起一面象公司里胸卡似的小牌子,上面写着:家住农村,天生聋哑,上学无门,生活无着之类的话。如果你有同情心,就买她的一件工艺品(钥匙圈,香木珠,手机流苏什么的)两三块钱,她会对你竖起大拇指!一对年轻人搂搂抱抱的,还旁若无人得接吻!“唉,现在的年轻人,滥用别人的宽容……自己的女儿会不会也正在做这种事?她有男朋友吗?我们那时候谈恋爱,连手都不敢拉。”暴潺有些酸溜溜的。人群一阵避让,原来是过来了一个要饭的,黑衣破裤布鞋,胡子拉渣的,两眼如醉,举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缓缓移动,停在某人面前,嘴里低声咕哝着:“大叔大爷大姐大婶,行行好吧!”基本上没人搭理,看报的假寐的瞧手机的面向车门的,大家是咬紧牙关不给钱。暴潺心想:不是我没有同情心,我自己累死累活还三个月没有领到工资呢!别看我有个钱包,也就放了百十块钱,做样子暖包包的,杜甫所谓:“囊中恐羞涩,留得一钱看”。要饭的看这里要不到就往前走,一边竟露出讪笑来:“唉——三百六十行,我们就做了要饭这一行!”车到东方路站,门刚一开,一个小伙子就冲了出去,“哇——”地吐了一地,肯定是喝多了,吐是吐出来了,人就着惯性还在往前冲,一脚踩在自己刚刚吐出的秽物上,“刺溜——”一下摔倒在光滑的月台上。暴潺笑了,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拖着沉重的步子踩着楼梯来到603室。暴潺按了一下门铃,希望女儿已回家并给他来开门……他沮丧地掏出钥匙打开门。黑咕隆咚的,开灯,脱鞋,洗脸,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摘掉眼镜,使劲挤弄着干涩疼痛的眼睛。他觉得,人就象川剧里的变脸一样,出门时变一个样,回家时变另一个样。他点燃了一只红双喜香烟,干巴巴地抽着……

女儿的房间门开着。一般日子里,出于对女儿的尊重,暴潺很少到女儿的房间里去,也不替她整理或打扫,免得女儿反感。今晚上,女儿不在,情况特殊,压不住好奇心,暴潺握着一罐啤酒就踱了进去。

房间里很冷。渔州这个地方很怪,不北不南,冬天冻死,夏天热死,刮台风,也刮西北风。就拿现在来说,已近腊月,寒风凌厉,穿着羽绒服都不热。实际上,这里的零下度值比起真正的北方来并不高,但你却感到特别的冷,曾有东北的朋友过来探亲,硬是给冻感冒了,鼻涕哧溜哧溜的,大呼:“老家零下四十度我不怕,渔州零下两三度要命!”为何呢?主要是渔州这个城市普遍不设供暖设备。你想,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哪有那么多的资金地皮煤炭来烧千千万万个锅炉!以前居民取暖,也就烧个煤球炉,火小烟大,比起北方的镀锌铁皮炉或钢板做的烤箱来,玩具罢了。有人灌一个塑胶热水袋,揣在怀里。或者用一个罐头瓶,套一个尼龙绳网套,倒进开水,捧在手里。晚上睡觉,拿一个扁圆形的铜壶,罐满烫水,拧紧盖子,裹在被窝里。用医院里打吊针的瓶子也可以。都有一定的取暖效果。你看渔州冷不冷?再看过去,每家的窗户还是单层的,这更要命。好在现在发展了,家里面基本上都装了空调和电热器,实在冷得受不了,打开来加加温,但也不能常开,电费贵着那。

媛媛的房间布置得相当细致:松木地板;石膏吊顶;一盏枝型花灯;白色乳胶漆墙面;单人床(枣红色被子/浅绿色枕头/天蓝色床罩/鹅黄色毛毯/棕色玩具熊);两个床头柜(一个放一盏白纱罩台灯;一个放一面媛媛相片框);一个高低柜(高的挂衣服,低的摆电视,抽屉里放杂物);一个电脑桌(台式电脑一台);墙上贴着几张明星海报。红色的绒布窗帘拉了一半。有一股茉莉花香水的味道……女儿的书包仍在床上。

暴潺喝了一大口啤酒,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寂寞和孤独!奔四之人,颓势已显。古书上讲: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将来寻死路。“我暴潺是样样符合呀!”他转身欲离去,突然,电脑桌上一张白色的纸条跃入眼帘。

纸条上写着:“我到莘庄女同学家去玩,今天可能回不来,她家有别墅。我给你包了一碗馄饨,在厨房碗架上,你自己煮了吃。我可能明天回来,拜拜。”

在纸条的左下方又加了一行字:“有事看桌面”。

暴潺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她在外面会不会有事?她的同学可靠吗?她怎么不开手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专门给父亲做的饭!”

馄饨包得胖瘦不一,大小不匀,但暴潺却吃得满嘴流汁,也没放任何调料,连汤喝光。

接下来,看了会足球,心不在焉,又关掉。

用手机拨了个声讯电话。先是一阵音乐,平时听音乐那是享受,这时候听音乐,那是烧钱,一分钟信息费两元,一秒钟就是三分三,还不算基本通话费。一个嗲嗲的女子娓娓讲述道:“一天,我去表哥家玩,他的房门没有关好,我听到一阵呻吟声,从门缝里偷偷望过去,原来表哥在自慰!我羞红了脸,打算退出去,但脚却不听使唤,听着听着,连我都浑身躁热起来,下面湿了一大片……”暴潺一边听一边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已经堕落了!”

一股穿堂风吹过去,暴潺一个冷颤,醒了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睡着了,连个毯子都没盖。他感到尿憋,爬起来,晃晃荡荡摸到卫生间,稀稀拉拉地撒了尿,回到自己卧室,刚脱了衣服钻到被窝里,又口渴想喝水,老婆孩子都不见,自己又实在不想再爬起来,战战兢兢的,心想:还是有钱好。你看以前大户人家,都在屋里摆个丫鬟,晚上要喝水,喊一声“秋香”,秋香就“呵”地一声,温茶水就端了过来,那才叫日子。

做恶梦……打打杀杀的!还梦见小学时的一个同学,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恐怕这一见,今生不会再见!还想起清明节到苏州太湖湖畔的沐浴恩公墓祭扫父母的情景来:我沿着曲曲折折的石板路费力地往山上走,手里捧着鲜花和银元宝,穿过绿油油的竹林和高大的白果树。山不高,但比较陡,顺着石阶往上爬,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终于,我找到了位于几排几号的我的父母的墓穴。石碑一座,墓铭数行,瓷像两枚,圆柏两棵,花岗岩围栏,面积四点四。我跪下去磕头,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八下九下,我摆好鲜花,我点燃元宝,我默默无言,最后我把象征着疾病和不安的杂草拔除……我亲爱的父亲和母亲,我还能给你们做点什么?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我将为你们在天国祈祷!当然,也希望你们在阴间庇佑我等,为你们的儿子,为你们的孙女。我也老了,我累了,过不了几年,说不定我也会步你们的后尘,和你们相会。我们的灵魂将汇合在一起,如山涧小溪,汩汩流淌,美好而安静!等着我吧——放眼望去,太湖烟波浩淼;脚底下,千坟万茔。山岚弥漫在春桃之间……

暴潺在巨大的黑暗中辗转反侧,睁着眼到天明。

第二天,上班之前,暴潺清理了女儿房间里的废纸篓:草稿纸;鼻涕纸;口红纸;花生皮;瓜子皮;橘子皮;破袜子;口香糖;圆珠笔。还有一张烫金的名片!

欲知名片上印着什么,请打开下章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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