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明媚的春天,有一家子横渡了爱尔兰海——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是的,他们唱着歌登上船,把歌声一路洒向泛着白浪的蔚蓝的温柔的爱尔兰海,在海鸥的注视下来到大英帝国。这举动带来的最大的影响只是给这个国家带来了一群姓福尔摩斯的居民。这些居民定居下来,繁衍生息,繁荣昌盛又默默无闻——之后的大革命也好,长达几十年的明争暗斗也罢,抑或是王位的更替,工厂的建立,铁轨的延伸——统统与这一家子毫无关系。福尔摩斯的姓氏不变,定居的这方土地不变,他们与其他家族一样,成为了动乱年代的某个定值。直到有一年,这个家族的某一分值达到了巅峰——某位家长成为了政府高官,并将他亡妻所生的大儿子培养成了政坛新星。
但荣耀注定不会太长久——这位新星没能长命百岁。他正走在冉冉升起的道路上,却被一场伤寒夺去了年轻的性命。也正是这一年,这位家长续弦的年轻妻子诞下了一个男婴。悲喜交加的家人自然把这孩子的名字当作了头等大事。当母亲的想给这孩子冠以祖父的名字,而她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迈克罗夫特,时年六岁——蹦着高喊道:“歇洛克!叫他歇洛克!”那时他起给玩偶的名字,现在想要送给自己的弟弟。
但一家之主抖着胡子,威严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不!他叫亚瑟!”
这话让全家沉默了。迈克罗夫特惊奇的瞪了眼睛,天真地说:“可是,亚瑟哥哥已经埋到墓园里了啊。”
做母亲的一把捂住麦克罗夫特的嘴,伤感的附和了她的丈夫:“对,叫亚瑟,纪念我们英年早逝的亚瑟!”
小亚瑟逐渐成长起来。他得到了全家人的喜爱。母亲给他的简直是全神贯注的爱,哥哥每天都带着他玩,他的保姆也喜欢他。“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保姆不止一次的说,“真的,他特别会记事,还特别会思考。”
做母亲的便笑了起来:“他会思考什么?他还那么小。倒是迈克,”她摸摸迈克的头,“在学校里一直是第一。”
迈克便很配合的做出了骄傲的表情,他的小弟弟一摇一晃的向他走去,扑进他怀里,用一种口齿不清的崇拜语气说:“我将来、以后,我也全校第一,和迈克一样!”
迈克罗夫特牵着弟弟的手回房间玩。哥哥试图教给弟弟读写,而弟弟学的出人意料的快。他的天赋再次获得了保姆的称赞。
上学后的某一天,在一个特殊的日子,全家人一起去了家族墓园。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他好奇地走上去,用他的小脑瓜思考个中原因。最后他转过脸来喊:“这是我的叔叔还是我的哥哥?”
“哥哥,”迈克罗夫特说,“一个厉害的哥哥。”
彼时迈克罗夫特已经十二岁了,学会像大人一样叹气,学会像大人一样感伤逝者。“他真是一个厉害的哥哥。”迈克罗夫特说,心里惨惨的,就要落泪了。
“你的名字由他而来,”父亲说,“他非常有才华,又是你的哥哥,你当想念他。”
小亚瑟努力去理解这句话。想念,什么是想念?保姆回乡后,他会想念保姆,因为她照顾过他,陪他玩儿过。但这个死去的哥哥——他没照顾过他,没陪他玩儿过,甚至没见过他的面。他仔细的看看墓碑上的年月,那都是他出生前的事情,和他没有半点交集。于是亚瑟张口就说:“我不认识他,我不想念他。”
下一刻堪称天旋地转——他被一脚踹倒在地,眼前一阵发黑,所幸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不等他回过神,就已经被惊恐的母亲搂在怀里。他生平第一次听见母亲对父亲吼叫:“孩子!他还是个孩子!”
做父亲的板着脸,转身向马车走去。小亚瑟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看见迈克罗夫特站在原地,脸色苍白,与身后似血的残阳相映衬着。
这个场景他终身难忘。
每年他都得跟家人去墓园看望那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哥哥,每年都得说一次谎——我很想念亚瑟哥哥,我很爱他。他不在说过分的话,哪怕只是为了迈克罗夫特不受惊吓。但谎言永远变不成现实,他不认识这个死去的哥哥,不喜爱也不憎恨,不管别人给他讲多少次这个哥哥的丰功伟绩,他也觉得这与他毫无关系,就像保姆讲的童话故事。说起童话,他从五岁起就拒绝一切童话了。问题就出现了——他的同学们都喜欢童话,他居然敢不喜欢。到后来,他同学喜欢的一切东西他都不喜欢——童话书,游戏,课程,他都觉得幼稚极了。最后他都没法和同学讲话,因为他嫌他们既无聊,又可笑。
他没能掩饰他的嫌弃,嫌弃招来了别人的嫌弃。他被孤立了。没有人和他玩,没有人和他说话,大家都知道这个孩子不好交往,更重要的是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功课好得出奇,就像曾经的迈克罗夫特一样“全校第一”。可是没有老师喜欢他。“你说亚瑟·福尔摩斯?当然是个聪明孩子。但是……他连你妻子撒的什么香水都猜得到。说真的,我不喜欢他。”
这番话是他在教师办公室门外听到的,第二天就是期末考,他每一科都交了白卷。
这一年他十二岁,而迈克罗夫特刚刚进入大学。他失去了与哥哥每天交流的机会,除了想念什么也做不到。学校里受排挤,家里也无聊。父亲早出晚归,一到家就板起脸来教训妻儿,好像在教训手下。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到是个温柔的女人,但她的温柔已经发展成了软弱,唯夫命是从。当然他爱他的父母,也许只是因为他不能够给自己换一双父母什么的。迈克罗夫特走后他的生活一片阴暗。
孤独不算什么,招人厌的父母也尚能接受。唯一不能接受的其实是名字。亚瑟,这个名字让他头疼,让他痛恨,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他怀疑他是某种替代品,后来发现这怀疑根本就是现实。
在他交了白卷的那天夜里,寒假正式开始,第——记不清多少次了,他父亲在餐桌上重申对他的期望。
“将来,你要参与政治,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以你的智力,说不定比你的亚瑟哥哥还有希望。”
“其实迈克罗夫特比我聪明,”他心不在焉的用汤匙搅拌着玉米浓汤,“他肯定能成为首相阿,内阁大臣什么的,我可不可以做点别的?”
父亲用极其威严的眼光看着他:“亚瑟,记住你的名字,那是对你的期望。”
“亚瑟”是一种期望,这句话可以随便理解,最通俗的理解是“亚瑟王”,最真相的是“亚瑟哥哥”。他宁愿是前一种,然而不是。看着那个大手大脚横行无忌的父亲与一脸卑微的母亲,他真想高喊一声“我不是亚瑟”或者“我交白卷了”,但任何一种都能招来父亲的拳脚与母亲的眼泪。没有人明白他,而迈克罗夫特不在身边。
唯一的慰藉是他的新保姆,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年轻姑娘,有着温柔的眼睛,聪慧的大脑与姣美的面孔,更重要的是,她一直在告诉他“别在乎别人的看法。”
“总有人在异样的眼光中长大,可你根本不需要在乎那些眼光。”
吃完饭他就回屋假装做功课,其实是在和小保姆聊天。“我交了白卷,气气他们。”他说。
“这不明智,你父亲非得揍你不可。”
“管他呢。讲一个杜班先生的故事。”
小保姆开始给他讲离奇的侦探故事。家里不许放闲书,他也只能听保姆讲讲侦探故事,比如杜班先生什么的。离奇的案件,诡异的犯罪现场,层层揭秘,抽丝剥茧的推理,深深吸引了他。
“讲完了。”小保姆摸摸那枕在自己膝盖的小脑袋,“去睡觉吧。”
“我要做侦探。”半响后他这么说。
“是吗?”
“我还要改名字。”
“那是将来的事,先去睡吧。”
他失望的从她的腿上爬起来,觉得就是小保姆也不完全了解他。
几天后,迈克罗夫特从大学回家来过寒假了,他感到生活又有了光彩。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迎接着这个前途似锦的儿子。而迈克罗夫特只是微笑,一面回答父亲的问话,一面承受母亲的亲吻。
夜深人静时,哥哥才悄悄来到弟弟的房间,把一个袋子递给弟弟。
“送给你,藏好。”
亚瑟疑惑的接过来——书,全是书。他一本本拿出来看书名——两本侦探小说,一本人体生理结构,其它尽是化学著作——上帝!这不比学校里的课本有趣一万倍吗?他的眼睛里闪出了惊喜的色彩,一下子扑进哥哥怀里。
“啊!真好!你真好!我正喜欢这个!”
哥哥笑着搂住弟弟:“我猜也是。”
他们在烛光下谈了很多。哥哥讲述了在伦敦的大学生活,弟弟则不停地倒苦水。
“等你上了大学就好了,大学比家里好多了。”
亚瑟便憧憬的沉浸在哥哥的描述里了。
凌晨时分,迈克罗夫特举着蜡烛打算回房了,亚瑟突然说:“迈克,我想改个名字。”
“嗯?”迈克罗夫特意外地转回脸,“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他用鞋尖踢着地板,低头盯着鞋尖,“毕竟我不是亚瑟哥哥。”
“你当然不是啦!谁会把你当做他啊?”
“父亲。”
迈克罗夫特沉默了一下,用他那卓绝的大脑思考了一秒钟,明白了亚瑟的意思。
“你得理解父亲,毕竟亚瑟哥哥是他最……”
“我理解,”他打断哥哥的话,“但我不能接受。我不是亚瑟哥哥,永远不是,而且我永远不会去参加政治,哪怕叫我做首相。”
“那你想干什么?做侦探?”
亚瑟点点头,突然被一种受理解的感觉灌了个心满意足。
迈克罗夫特思考了一会儿,好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说:“等你上了大学,我一定会帮你改名字,到那时……”
“你是说你将来会和父亲对抗?”他偏过头,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哥哥。
“对抗?”哥哥愣了一下,“啊,也许,也许吧。也许有一天——不,是肯定有一天,我有那个力量。但是……没人会想和亲人对抗吧。不过我尽量帮你。”
他欣喜的点点头,因为知道迈克罗夫特说到做到。
“至于名字,”迈克罗夫特眨眨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想叫你歇洛克来着。”
“歇洛——你不是有一个玩偶——”
“对,我有一个玩偶叫这个。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无所谓,”他告诉迈克罗夫特,“反正歇洛克与亚瑟都是玩偶的名字。”
但此玩偶非彼玩偶,中间有着巨大的差别。
几天后的晚上,家里收到了学校邮来的成绩单,他才想起交白卷的事情。晚饭后家里已经收拾好饭桌,父亲坐在专属的扶手椅上,慢慢拆开了信封。他观察着父亲的脸色,心里涌起了一股复仇的快感。
几秒钟后父亲暴怒的抬起头,他正打算来几句伤人的话,但小保姆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我很抱歉没有告诉您,先生,”她冷静的说,“亚瑟在考试当天很不舒服,所以没有参加考试。但他不愿意叫您担心,才没有告诉您。”
父亲的脸色有所缓和,但他却有一种挫败感。这种挫败感在心里蔓延,终于在父亲批评他不够坚强时爆发了。他双手握拳,大声喊叫:
“我没生病!我好得很!我是故意交白卷的!”
父亲惊讶的看着他,绝没想到苏日乖巧的小儿子会有这么大反应。但他顾不得很多了。不要命似的向他的父亲——不,是向全世界——发动了攻击:
“我恨他们!恨所有人!我恨这个学校!这些蠢的像驴的老师和学生!”
“每一个人都不喜欢我,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不一样又怎么样?他们一个个像大傻瓜,男生梦想当骑士,女生读着爱情小说!”
“他们孤立我,攻击我,拉帮结派,偏偏手法拙劣到可笑!”
“老师像一只只公羊,除了用长胡子装模作样外什么也不会!”
“哈!他说我可怕!说我猜出了他妻子的香水牌子。得了吧,那才不是他妻子,那是他情妇!他背叛了他妻子,还留下了那么多痕迹!我只不过是说出了推理的结论罢了。”
“有本事他别做错事!有本事他别让我看出来!”
“我实在是受够了!一群卑鄙小人!”
全家人都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像不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看。他心里蓄满了恶毒的得意之情,向他的父亲彻底开火了:
还有你!我最恨最恨的就是你!你这个暴君!你统治你的工作,统治你的手下,还要会来统治你的家人。我告诉你,没门!我要改名,我不是你的亚瑟,也不会和政治发生一丁半点关系。那个亚瑟哥哥,我不认识他!你别想把我当成他!”
接下来父亲暴跳如雷的冲上来,他的腰上一阵剧痛。他简直就是被踢飞出去的,还差点飞进壁炉。在陷入黑暗前,他看见迈克罗夫特那张惨白的脸。
他为父亲的暴怒心满意足,生平第一次的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阳光冲窗户里洒进来(尽管是冬日的阳光),一切都很正常。迈克罗夫特坐在床边,怜悯地看着他,眼圈是红的。
足足用了五秒,他才回忆起一切。他想到多年前在墓园,迈克罗夫特因为惊吓而苍白的脸,突然感到十分的抱歉。
“对不起,迈克。”他说。
迈克罗夫特咬住了嘴唇,突然俯下身来给了他一个拥抱:“我可怜的、可怜的弟弟!”
他在这个拥抱里慌乱的睁大眼睛,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小保姆死了,就在那个混乱的夜晚。当他昏睡时,他的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从河里捞起这姑娘的尸体。警方来做了调查,得出的结论是意外失足。她们认为这姑娘晚上走在河边,不小心滑了下去,虽然河水结冰了,但边缘的冰层太薄,没能承受住这充满忧愁的姑娘……
他默默的听完这番高见,转过脸看父亲,只见父亲一脸的怆然。
家里沉默着。他瞪了父亲一眼,回房了。
他知道父亲为什么悲伤,因为他造就了小保姆的死。迈克告诉他,那天晚上他昏过去后,父亲依旧怒不可遏,取了鞭子要抽他一顿。小保姆挡在他前面替他挨了两鞭后,迈克罗夫特终于抢下了鞭子。父亲怒气冲冲,对小保姆喊了些伤人的话,她便从家里冲了出去……
他躲在屋里,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我居然说那种话,我真是……”
母亲并不说什么,只是一昧的哭。
转天,小保姆的母亲来收拾女儿的遗物。那是个妖娆的妇人,脸上有过分放纵的痕迹。他大约知道父亲向小保姆说了些什么了。
那妇人收拾好东西,临走前看了他一眼。
“你是亚瑟少爷?”
他点头。
妇人从包裹里拿出一本书:“上回她写信给我,让我给她买这个书。我寻思着吧,这书得是给你的。我把书买来了,她不在了……”她的眼泪落在书上,每一颗都亮晶晶得像星星。他想起那些躺在那姑娘膝盖上的好日子,多少次在她温暖的眼睛里看到星星……他把书用力的抱在怀里,好像这样就能把她和她的杜班先生找回来。可是杜班先生就在他怀里,小保姆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假期结束了,迈克罗夫特回了伦敦,生活一下子又了无意趣,除了寄回来的书——犯罪心理学,化学,一些警察学校的刑事案件教科书(天知道哥哥怎么弄到的),还有法律实用解读什么的。迈克罗夫特尽量往学校寄,以免被父亲查禁。
他在学校里肆无忌惮,在家里想方设法的惹父亲生气。每每母亲请求他做一个好孩子,他都不耐烦地说:“不,你没资格管我。”她觉得母亲像一只要融化的蜗牛一样黏黏糊糊。
(未完请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