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如果我不写点什么,我的心脏就要因为过重的情感负荷爆炸了。好直接的开头,不过鉴于我的文字并非像我亲爱的的传记作家华生那样写给读者欣赏,那我就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好了。
我们从孟菲斯坐了一路的火车到了德克萨斯州,中间我一直拼命从黑阁的口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却发现这个缺少脑子的人差不多是什么也不知道,算我高估了他。除了莫娜被带到德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一带以外,他简直是一问三不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大胆的把莫娜交给别人的。
9月25日,我们才到达了艾尔帕索。这个小城市在格兰德河沿岸,河对岸就是墨西哥。五十多年前,这儿还是墨西哥的地盘,后来还奋起抗争成立了得克萨斯共和国,可惜没几天就乖乖投入了美国的怀抱。
“我先去接头,你们觉得怎么样?”黑阁正在试图用他那天真的脑子制定出一个计划。“我们得搞清她具体在哪儿,然后再去救她。”
“谁和你接头?”我问。
“毕夏普。”
“那个杂志社的主编?”我回想了一下,“据我所知他枪法很好,也许是来负责灭口的。不过如果我们能逮住他,那我们就可以知道很多事情了。”
“逮住他可不容易。”黑阁犹豫地说。他脸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又恢复了原先的好模样。正值午后,我们穿行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街旁的当地人坐在商店门口三五成群地聊天。我一面向前走,一面走了神。不知道莫娜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她怎么样,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这几天我过分的心烦意乱,甚至不得不动用我的玻璃瓶,它是我在刚入德克萨斯州时搞到的,当然难免要承受我的朋友华生那善意的责备。不过我还是顶着他的目光往自己的胳膊上注射了7%的液体,希望让自己保持冷静与理性。
“我们约好在这家旅馆接头,”黑阁说,我抬头看看这破烂的小旅馆,很偏僻,很不起眼,是个适合的接头地点。选的很好。
“你一定要冷静,别做出害怕的样子,”我叮嘱黑阁,“千万别让他看出破绽。你能做到吗?确实有点危险,但我们三个会尽量保护你。”
黑阁犹豫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情。我知道怎么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
“我们三个还不够保护你一个吗?”我温和地说,“你一定要放心才行。如果你真的挂念莫娜的话,就得做到勇敢一点。现在你是拯救她的关键。”
这是软话,软话说完就是硬话。“你也该知道你无路可退,我随时都能再揍你一顿。如果因为你的缘故救不回莫娜,我发誓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记得当初莫娜来委托我时,在门口对华生说的话:“黑阁的性子与以前一样,并没有多大长进。”她说的对。黑阁属于那种既脆弱又优柔寡断的人,危急关头他需要一点安慰,还需要一个强势的人替他做个决定。由此看来,这些年他与莫娜的相处模式就像母亲与儿子一样奇妙。
我们三个像是三只盯住了兔子窝的猎犬埋伏在旅馆房间的咖啡间里,黑阁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自若,他把眼前的两个杯子里倒满咖啡,等候着毕夏普的到来。其实在我眼里他还是过分紧张,破绽百出,不过没准这样显得更自然一些。华生把嘴贴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和雷斯垂德手里有枪,到时候我们先上,你最后制住他。要是你自作主张,先上去找死,以后我就不跟你出门了。”
“你明知道你做不到,”我忍着笑小声说,“放心,我们谁都不会有事。”
“万一他手里有枪呢?你不是说他是个用枪好手吗?”
“他才不会在这里用一把枪解决黑阁,我敢确定,他轻易不拔枪。我们有的是时机。”
“还是听我调遣吧,”雷斯垂德说,“这种事我有经验。”
“闭嘴!”我和华生异口同声地说。探长委屈地闭上了嘴,对我们这种行为相当不满。我也不想欺负他,但鉴于警方人员的智力普遍低下的事实,还是让他安静点儿吧。
有人敲响了门。三下。间隔两秒。又两下。间隔两秒。最后敲了一下。黑阁很镇定地等这个暗号敲完才站起来开门。表现不错。
门开了,久违了的毕夏普主编走进屋子。第一眼看过去,我几乎认不出他来,因为他打扮的像是个粗鲁的车夫,但毕竟化妆水平有限,我很快看出了他的真面目。他的走路姿势还是那样刚劲精神,绝对不是什么车夫的样子,可见有些东西是难以掩盖的。黑阁有些紧张地把他迎进来,警惕地往外面看看,关上了门。
“请坐,”黑阁搓着手说,“请喝些咖啡吧,毕夏普先生。”
毕夏普矜持地坐了下来,我听见他用严厉的声音说:“我希望你没有出什么差错。”
“没有,您放心,”黑阁把杯子向毕夏普的方向推推,“莫娜……她怎么样了?”
“她很好,”毕夏普瞄了一眼杯子,并没有动它,“倒是你,有什么打算吗?”
黑阁依旧很紧张地搓着手:“当然,我想我会带着莫娜留在美国。”说完他便假装阳光很刺眼的样子,走到窗前背对着毕夏普去摆弄窗帘——这是我吩咐过他的事情,为的是看看毕夏普到底会不会要他的命。他的手在轻微的颤抖,因为知道这时很危险。
我们按兵不动,屏住呼吸看毕夏普的反应。只见他慢慢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刀,迅速向黑阁靠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雷斯垂德像一只发现了兔子的猎犬一样,猛地闪出来,手上迅速举起佩枪:“不许动!”
毕夏普手一晃就拔出了枪,我顺手从怀里掏出马鞭往前一抽,正抽在他手上。他枪口一歪,咖啡杯在爆破声中破碎,碎瓷片四处飞散。然而军人的本能使他在剧痛中依然握紧了手中的枪。可惜他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华生冲上来一脚踹掉了他的枪,扬起手来用枪托重击了他的头部。他吃痛的叫了一声,倒了下去。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做得漂亮,先生们。”我说。雷斯垂德沾沾自喜地看着昏倒的毕夏普:“哈!这人准是个头目,把他弄回去我就能交差啦!”
我说:“我绝不认为你的志向仅在于此,雷斯垂德。他不算什么,接下来你会有更大的收获。”
“当然,当然,只要有你在,福尔摩斯先生,我从未空手而归!”雷斯垂德掏出了手铐,黑阁也向我们靠过来想说些什么。我正走向茶几想给自己来杯咖啡,突然听见黑阁大叫了一声“小心!”,华生也是一声惊呼。我一转过身,正看见黑阁从旁边拿起一个板凳结结实实的砸在半坐起来的毕夏普的头上。毕夏普手中的小刀“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白眼一翻,又倒了下去。
“噢,该死!这狗杂种!”雷斯垂德口不择言的骂着,“居然装昏!他差点要我的命!”
“没事了,让我看看你!”我们的前军医查看着雷斯垂德的脖子。黑阁惊魂未定地看着毕夏普:“天哪,吓死我了!他就像诈尸了一样坐起来,还掏出刀子!”
我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他也许都没跟人打过架,能到达这种地步已是超常发挥。“实在是抱歉了,雷斯垂德,”我说,“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他玩了这么一手。”
“没什么,是他太狡猾。”雷斯垂德用手帕按着伤口,“不过我觉得他一开始不像是装昏啊。”
“确实不像,”华生把地上的人拷了个结结实实,还用毛巾把他的脚都捆上了,“我认为他一开始是真晕了,可惜只晕了一两秒就苏醒过来。真是个反应奇快的家伙。”
雷斯垂德则一改原先的态度,向他的救命恩人黑阁表达了感谢,不过他的感谢之词是这么说的:“我会把这事儿写进报告里的,黑阁。再加上你也是受骗了的,到时候陪审团一心软,就会少判你几年。”
“现在怎么办?”华生问。
“很简单,”我告诉他,“先让他把佩芝的下落告诉我们,这是最紧急的,拖的越久佩芝越危险。如果他不说,你知道我会怎么办,黑阁对此早就深有体会了吧。”
第二天,我们把毕夏普先生暂时交给了当地警()局。当警()察们问起他身上的伤痕时,我就说是他强烈反抗,我们极力制服,最终我们成功了,但不可避免的造成了一些伤害。为了表现反抗的激烈,雷斯垂德还特地指着自己的脖子说:“你们看,这个坏家伙还差点要了我的命呢!”
美国警()察们似乎对此深信不疑,即便怀疑也懒得说什么。他们只是不满于我们把不列颠的事情搞到了美利坚解决,除此以外,只要雷斯垂德把苏格兰场的证件往他们眼前一晃,他们就不再多问。
我们雇了一辆马车,前往陶斯小镇。这个小镇坐落在艾尔帕索附近,格兰德河沿岸,人口稀疏。我在车上惶惶然地发呆,一会儿想着那颗宝石的秘密,一会儿想到莫娜的安危。当她好端端在我身边时,我总希望和她走的近一点,等她生死未卜时,我只希望她不会受伤。后来我怀疑就算他们不取她性命,也可能对她严刑逼供。这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她可千万不能死啊。我还欠她一个道歉,一个她还没有接受的道歉,如果她死了……
华生突然把一个随身携带的酒壶拿出来,往我嘴里塞。白兰地辛辣的味道差点把我呛死。
“你干什么?”我咳嗽着问。
“没什么,”华生收回酒壶。雷斯垂德与黑阁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俩。华生若无其事地摆弄手杖,我默默地转过头,突然觉得自己要么是低估了华生,要么是高估了自己。
走到一半车夫很客气的把我们请下了车,原因是前面全是草地,马车走起来相当困难。他建议我们去附近的农场借几匹马来骑。我看见黑阁的嘴角都在抽搐,不是对骑马有阴影就是完全不会。
事实证明,是后者。
“我很久没有骑马啦!”华生愉快地笑着,甩着手里的马鞭。雷斯垂德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顶牛仔帽,入乡随俗地扣在头上,一脸的得意洋洋。黑阁坐在他背后,带了些提心吊胆的小心表情,死死抓住他。我无奈的看看他们,手指拂过一片栗子色,那鼻头上带了些奶白的栗子色马在我手下打了个喷鼻。我有些心神恍惚地盯着它那光亮的毛发。
“我希望你们能在天黑前到达陶斯,”马的主人对我说,“因为天像是要下雨了。如果天黑了还下着雨,那可别提多麻烦了。”
“谢谢您,先生。”我翻身上马。我想天黑前肯定能到达陶斯,再怎么计算都能到。
“小心点儿,要是真天黑了,你们可以再找户人家住一晚嘛。”
“太谢谢您了,好心的先生。”我说。黑阁挠挠他的金发:“我觉得这儿是绝佳的写生地。我一定要在这儿画一幅。”
“你有的是机会。”雷斯垂德说。
原野呈现铺天盖地的绿色,在渐暗的天光下依旧美不胜收。华生任雷斯垂德的马落在后面,不管他与黑阁在马上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直接与我平齐。我知道他有话说。我早就知道。
“你很担心佩芝小姐。”他死死地盯着我,试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我确实很担心。”我说。这不是什么难以招架的问题。
“不是一般的担心。”
“因为她确实处于危险之中。”
“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
“什么?”我不由的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你过分的关心她了,别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因为她你变得不够冷静,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可不信你那感情是沙子的蹩脚理论,”他歇了一口气又说,“就算你不好意思承认,至少对我,对我——你最好的朋友,总该说一句实话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以为他至少会循序渐进地问,结果上来就这么直接,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着,华生,”我力图解释,“你太浪漫了,别用那么浪漫的思维推敲我,好吗?我绝对没有不和你说实话,我想的是什么我说的就是什么。我还是坚持我的理论——感情是沙子,我与那种东西绝缘。如果你觉得我对佩芝过于担心了,那是因为我与她是旧相识,怎么可能不关心她?这事儿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初铜山毛榉案(注一)时你还想撮合我与那个女委托人呢,可我们对彼此都没兴趣。案子,只有案子才能让我真正感兴趣。明白吗?”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神相当失望,好像我把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藏在了身后,死活不肯给他看似的。
“我真没想到,福尔摩斯,”他喃喃地说,“你连对自己都撒谎,你简直就是不可救药。”
这话一出口,我的怒火腾地一下上来了,好像这几天所有的烦躁与愤怒都累积在心里,现在要找个出口了。
“你几个意思啊,华生?”我横眉冷对,“我不可救药?是啊,我不打算恋爱,不打算多交友,不打算结婚,不打算见了一个不错的姑娘就摇头摆脑的往前冲。我跟正常人不一样,我神经质,自负,古怪,不温情,孤僻,在案件中寻找乐趣,在麻()醉剂里寻找刺激,对女性的美貌与爱恋毫不关心,我甚至还轻视她们呢!除了你我没有一个朋友,然而你也已经搬离了贝克街,投身于你那俗世的婚姻生活了。没关系,我可以一个人,我可以孤独终老,我可以忍受你一星期甚至更久才来看我一次,我可以忍受别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可是你要因此觉得我不可救药,那我忍受不了!我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少因为这个对我指手画脚!我知道你们这些普通人的想法,你们看见不一样的人就想把他同化,不能同化你们就攻击他。别人就算了,我没想到你也是这样!”
他震惊的看着我,随即就是愧疚的表情:“我不是那个意思,福尔摩斯,你听我说……”
“我就不听!我凭什么听你说!”我像小孩儿一样一扭肩膀,躲开他要搭在我肩上的手,然后一甩缰绳双腿一夹,我的马带着我窜了出去。
“福尔摩斯!你回来!”
我连头都不回,没好气地说:“前面见!我又不会走丢!”然后不管他在我身后喊些什么,我直接纵马狂奔,一口气跑了好一阵,把他们通通甩得不见踪影,这才放慢了速度。
我在干什么呢?我问自己。我的冷静呢?我的理性呢?我的自持呢?我都对华生说了些什么?我这是在闹哪门子小孩儿脾气?
真没办法,我刚才那是恼羞成怒?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寒颤,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羞什么?有什么好羞的?
一会儿再向华生道歉吧,我想。但愿他没有生气,老实人生气可是很可怕的。
我可真是个坏脾气,我太专横了,没几个人受得了我,我想。这是有一个声音在我心底说:“所以她当初也受不了你,你这是活该。”
我晃晃脑袋,把那个声音晃掉,然后没来由的一阵失落。我一边任马慢悠悠的往前走,一边回头遥望,看能不能看见他们的身影。这时——就是该死的这时——我的马不知踩了什么,居然猛地一晃,向右方倒去。我吃了一惊,急忙回过头来把缰绳拉住,可惜已经晚了,我惊叫一声,天旋地转,连人带马一起摔倒在地。我的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
在昏过去之前,我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太丢人了,这实在是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