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晚上众人用过膳,谢母随微月回了流云院。
月色如水,庭院中的葳蕤树木仿佛如水中摇曳的荇草。一切的一切,显得静谧而温柔。
“月儿,听说你今日出门,遇到了太子殿下?”
在凌云寺时,母亲的嗓音曾被歹人用药变得沙哑,好在随行的医师细细调养,现在也渐渐恢复了过来。
“是。”
微月笑着答道:“不过在街上碰着,说了两句话。母亲是怎么知道的?”
谢母若有所思,“只是碰巧遇到,太子便肯将轿辇给你用?”
微月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与元烨两情相悦的事情,还未来得及告诉母亲。如今却让母亲先问出来,微月感觉脸有些发烫。
“月儿,你是个明理的孩子,母亲要劝你一句,你不可要把这句话当作戏言。”
谢母思虑一阵,郑重起了神色。她拉过微月的手,像是有什么话要嘱托。
微月忙收了自己的心思,“母亲要说什么?女儿定会好生记着。”
不想又是长久的沉默。
谢母没有看她的脸,反而去望天上挂着的那一轮皎月,喃喃地念出一句诗。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
说完这话,她原本轻松的神色被卸下。仿佛这愁容满面的样子,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
微月察觉到母亲情绪的转变,不明所以,她轻声念了下去。
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若不是看母亲的神色,她从来不知母亲竟对李后主的词心怀情结。
微月的书架上,摆着若干本词选,其中便有这位李后主的。只是她少年时读,总觉得那词中酝酿了太多人世凄苦,总令人心一阵地揪紧。
究竟蕴藏了多少情真意切的悲苦,才叫她念出那一句词时,透露出无法遮掩的脆弱?
母亲,又为什么在此时念出这句词?
半晌,母女二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没有开口。
“月儿,你就算怪母亲,母亲也会和你说出这句话的。”
“对那太子殿下,是你当真心悦之人吗?”
……是。
是。
谢微月觉得自己应该把那一个字说出来,不过是一张嘴便能发出的音节。此刻她的心头却很乱,许多事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回放在眼前,始终让她无法下定决心说出那个字。
“我……”
谢母直直地看着自己女儿的眸子,想要看透她的内心,然后,亲口帮她把那些微月自己不敢承认的话说出来。
四目相对时,却是谢母先败下阵来,将头扭向另一处。她不敢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睛,不想在她澄澈的眼底,看到自己狠心的倒影。
“若用情不深,便早早地断了吧。”
微月万万没想到母亲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微张着嘴巴,甚至忘记了反驳。
“今日听说那件事后,便一直想同你说。”谢母感觉到手中握着的指尖在一点点变凉,她索性将话全说了出来,“你只是一介臣女。”
“皇家的水深,走得近了会把你吞了的。”
微月只觉得母亲说这句话时别有深意,她看向母亲。母亲却仍将头扭到一边,故意不去看她。细心如她,很快就发现了母亲的异常。
平静地说出那句话时,她的肩膀开始细微但无法抑制的颤抖,微月想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却又发现母亲已沾湿了眼眶。
“母亲?”
从小时候在凌云古寺,到如今微月终于带着母亲回府,母亲都是一副平静温和的样子。以往她觉得那些温和的外表不过是一张面具,那笑容很美,却带着空洞。
像是只要看到人,她的脸上就会浮现那带着善意的微笑。
就连微月自己,也不例外。
是以现在,一转眼已过了十八个春秋。印象中,这是见谢微月第一次见母亲情绪如此失态的时候。
母亲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事情,竟然让她悲伤至此?
微月不知道。
母亲只是提了一句元烨,接着念了几句词。
等等……
元烨?
就在刚才,母亲提醒自己与元烨不要过多走动的话还犹言在耳。
微月以为自己想错了,转眼间,就看到母亲兀自擦拭眼角的泪水,一面露出几分感慨的笑容,而后便看着自己。
“月儿,今早我被皇后叫到宫里去,你是知道的。”
谢微月不知道母亲要说什么,还是顺从地点点头。
“那你可知,她为何叫我去宫里头?”
微月懵懂地点头,又摇了摇头,“皇后娘娘得知您回府,特意来问候?”
“傻孩子。”谢母笑了,温柔地抚过她头,“一国之母,如何百忙之中屈尊问候一个臣妇?”
“可母亲与皇后娘娘,在闺中不就是旧相识吗?”
谢母一愣,想到了什么,她茫然地神色才消散。
“你这丫头不知听谁说的,哪里有什么姐妹情深?”她微笑着,眼角的细纹已经隐隐浮现出来了,保养再是得当,到这年也经历了三十几个春秋了。
“你记住,这世上很少有人讲求情分二字。不过是各有各的诉求,各有各的目的。”
“你长大了,母亲经历的一些事情,是时候和你说了。
也免了以后你走我的老路,凭白惹来一身愁绪。”
见微月似懂非懂,又一副郑重的模样,谢母眼中慈爱与感念混在一处,又道:
“今日我进宫,是为一件未了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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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万里长风,一天星斗,吹堕层霄。
也正是在那样的日子,夜幕完全降临之时,整条街上的花灯光亮夺目,几乎照亮了大半个天边。
即使在很久之后,她也不会忘记这一个夜晚发生的每件细微的事情。
“救命,别挤了,我的二丫还在里面!”
拥挤的人潮将一对母女生生分开,众人的欢笑也将母亲心碎的哀嚎冲散。中年妇女拼命想推开人潮,回到那花灯摊位前,把自己的女儿二丫领出来。
可奈何周围的人对她的哭喊声置若罔闻,非但不躲开,还顺势将女人往外推。
“不,不要!二丫!”
女人喊得撕心裂肺,已经有人开始不满了。
“掌柜的,哪里来的疯婆子,快把她拉出去,她扫了我们猜灯谜的兴致!”
和一楼熙熙攘攘的观客相比,楼上专门为客人而立的雅间,就显得安静了不少。
安绛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歇斯底里的妇人。
她仿佛摒弃了一切外界的指点,一心一意呼唤着她那走丢了的女儿。她拼命向人群中挤,而她所要去往的方向,却是人头攒动的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