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头很疼,感觉到脑袋里面嗡嗡作响着,像是有无数只的蜜蜂在耳边,脑中鸣叫着一样。这真让人有一种强烈想要拂袖离去的冲动,只不过这一种冲动却被曹操给强行压制下来罢了,如果真的拂袖离去,他又来这里做什么?
因此他就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堂中海内名士的发言,痛陈十常侍之害,慷慨激昂。但是一说到具体事项,就又都哑了,就只会拿出一些大概的方案,细节之处却不详尽。
曹操坐在下首之处,他的官职只不过是朝堂之上的议郎罢了,也只有军职当中的典军校尉才是他能够列席在这里的原因。就算比名气,坐在他上首,包括对面的那些名士们,哪一个不是比他名气更大?所以至始至终,曹操都只是在倾听,而非出言辩驳,他只是想看一看,这一些所谓的名士究竟能够谋划出什么来罢了。
再看那一些大臣,基本就与那些个名士差不多,处在十常侍高压之下的他们,胆气已失,竟是大多只会出声附和罢了。
越听,他就越加的失望,也不抱期望。当然,这当中多半的情绪,也是对于何大将军的。
身为大将军,谋而不断,机而不慎,又怎么能够成事?至少曹操知道,就算十常侍是傻子,也应该知道今天何进召集众多谋士,以及朝中诸臣的消息了,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只怕十常侍都会明白一些什么。
况且,又不知道这堂中诸公,又究竟有几人是十常侍朋党?要知道十常侍久附朝中,只要靠上去,那么官职得到升迁是肯定的,就算现在坐在这里,只怕也有一部分人在思量后路吧。
两边下注,人之常情,曹操在赌坊之中也常常看过不少的赌徒如此下注,就连他有时候也有想要如此下注的冲动。但终究他还是没有如此选择,因为只赌一方,虽然有一半的几率血本无归,但同样的,收益是巨大的。
那只是赌骰子的大小,就算是赌输了,也不过是些许钱财的损失罢了。就算他看见了有人在大小两边下注,那也不过是略笑其的谨慎与小心罢了,但在现在这种朝堂大事的面前,却不亚于是致命一击。
阴谋,阳谋,哪怕是还未开始,仅仅只不过在预谋当中的谋划。最怕的,就是在你刚准备行动的时候,就被敌人所知晓,让对方做出了针对性的布局。
朝堂如战场,不论是朝堂这杀人不见血之地,亦或者是战场那尸山血海,讲的都是一个料敌先机。关键便在于这一个机字,谁掌握了它,不说一定能够胜利,至少却已经掌握了大半部分的胜利了。
即使曹操相信被十常侍那些宦官压制得许久的朝中大臣们不会放弃任何可以消灭十常侍的机会,也相信不会有人那么的短视,但凡事,都有万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是他从烛影口中得知的一句言语,用在这里却无比的恰当。
有时候一万并不算什么,但那一万当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一,却极有可能毁灭这一切。恰恰,现在就是这样的事情。所以曹操真的很不懂,为什么明明可以几个人,一道军令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却非要牵扯得这么多。每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意外,就多一份风险。
不动声色的环顾了众人一圈,曹操并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任何怪异的神色,所有人都只有两幅表情,一种是淡定,另一种则是对于十常侍所作所为的义愤填膺。
他也没有妄想去看破这些面孔下隐藏的真实想法,那实在是太过可笑。在朝堂当中,轻易被人看穿的人,通常走不了太久,也走不了太远。
曹操虽然年轻,却已经深得官场一味,那便是静气,静心。保持情绪的平静,喜怒不形于色,才能够在与别人的交锋当中不落于下风。
可他现在,忍不了!放在膝上的手掌已经紧紧的捏成了一个拳头,骨节已经泛成了白色。这是曹操自己所看到的,因为他不得不将头微微的低了下来,眉眼低垂,他知道自己现在眼睛当中肯定跳动着灼热的火焰,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将内心的情绪给掩藏起来。
可是啊,有些东西,并不是你能够忽略,就能够去忽略。不是你能够控制,就能够控制住的,至少对于曹操来说,有一些东西是他所无法忍耐得住的。就比如家国天下,就比如汉室兴衰,就比如现在耳中所听堂上所谈之事。
肩膀隐隐的颤动着,极其的细微,至少在现在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起身发言的人身上的时候,曹操身上所出现的异常没有人注意得到。乍看之下,略有点啜泣之时的模样,可实际上那是心中的怒火在燃烧,不断的咆哮着。
一次次得将那怒火压制下去,怒火又一次次的腾起,随着时间的流逝,曹操便越发觉得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如果他们,他们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话,现在还会在这里夸夸其谈么?
曹操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做一些什么,虽然他也不愿意去相信,可是有些事情的发生,并不基于自己的意愿。这他早在担任洛阳城的北部都尉时便知道了,更何况那即将发生之事,他不知道还好,但知道了,即使是虚假的,有人欺骗他的,他也会去阻止其发生,更加愿意是别人来欺骗于他。
可最悲哀的,莫过于没有人来欺骗他,曹操也知道,烛影没有必要来欺骗他。所以,这是真的啊。
又一名慷慨陈词的名士坐了下来,这一次,曹操终于没有再坐着了,他霍然站起身来,目光当中有电芒一闪而过。他缓缓朝着坐在议事厅正中央的何进拱手,又保持着这个姿势向四周坐着的众人示意了一圈。
他这才开口道:“大将军容禀。”
何进微微点头,却是认出了曹操,毕竟西园八校尉乃是皇帝为了钳制他的军权所设立的,曾经一段时间当中他也是无比的忌惮。只不过他现在却是并不怕了,因为现在这堂中,西园八校尉可是来了其五,这已经占据了西园禁军八校尉过半了。
虽说西园禁军当中多半军力都在蹇硕的控制之下,但他也已经拉拢了其他五名校尉,在洛阳城中能够调动的军力,也足够与其抗衡了。
“说。”何进淡淡道,这已经是他给曹操最大的尊重了。如果他不是西园八校尉之一,并且还颇有才干,否则他是根本不能够出现在这里的,更别说还让其发言了。
“宦官之势,起于冲,质之时。朝廷滋蔓甚广,并且多有党羽附之,虽有雷霆之势,但想要尽皆诛灭的话,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倘若机事不密,恐有灭族之祸啊,还请大将军细详之…”
“住口!”曹操还没有将话说完,就被何进出声制止了。
原本何进是带着微笑去听曹操的言语的,只不过听到一半,他就琢磨出这个味道了。等到过半的时候,他的面色已经阴沉了下来,额头上出现了青筋在跳动着,就连刚才的制止声,都是带着咆哮的声线去喝止的。
至于其他人,在听见曹操的话后,也是带着一丝怪异的目光观察着曹操。其中的许多人摇摇头,同时在心中给曹操下了一个少年得志的评语,就不再去注意他了。
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是傻了是什么?十常侍虽然势大没错,可是大将军的势力也不小,更何况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说这样带着几分劝诫意味的话,无疑是在打脸,打的是何大将军的脸!
有一小部分人的脸上出现了怜悯,可惜的神色,却又有一丝的了然。听闻曹孟德在执掌北部都尉官署的时候,就是以铁硬的手段,冷面无私著称。现在一看,果然是没错,完全就是一个不懂变通的愣头青。
“大将军容禀,曹校尉也只是太忧心朝政,这才言语有失,还请大将军见谅。”在何进左手旁的下首处,袁绍站起来替曹操说着话。
他举手投足当中自有一种风度,让周围的名士们不由得点头,更是让诸多大臣暗暗赞叹不愧是袁门子弟。不仅替同僚仗义执言,并且还进退有据,毫不失礼,不失高门风范啊。
听得袁绍出声,何进的面色稍稍平缓了下来,挥挥手,说道:“也罢。曹校尉坐下吧。”
“是。”曹操却是略微的一拱手,便又坐了下来。这种作派,不由得让许多大臣,名士在心中又是多了一分的恶评。
这要是在平时,没有对比的情况之下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现在有了对比。有袁绍的作派在前,无疑袁绍变成了珠玉,而曹操无疑就成了人比人得扔的砖石。
看看,看到没有?袁家子弟到这个时候都是这么的有礼仪,拱手了一圈才又缓缓的坐下,可不是像你曹孟德如此的无礼。人家可还帮你解了围呢,你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
曹操却没有去管这一些,他只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或者说,有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充斥了他的整个胸膛。他实在是管不了太多,就算明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一些失礼,但他也不在乎了。
笔直的坐着,身还在这将军府当中,在身边有着衮衮诸公,可他却觉得身旁空无一人。就只有他一个,在这黑暗当中,也就只有着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存在。
那一些在他坐下之后出现的声音,也一个个远去,变得模糊无比了。
他在听,也不听。那些人还在说着话,可是都是废话,因为在这之中没有曹操所期待出现的半点言语。这种话,说得再多,听得再多,都是废话。并且是废话连篇,至少听他们说了这么久,都没有一句说到正点子上。
曹操又抬头看了看何进,后者在触及他目光的时候,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于是曹孟德又重新低下头来,将何进这个人从自己的世界中删除出去。
莫非在何进的耳中,自己的话就有那么的不中听?莫非在何进的眼中,自己就是那么一个无胆之辈?
不,不是。曹操知道自己不是,如果真的无胆的话,他不会坐在这里,更不会在刚刚说出那一番话,即使是明知可能触怒曹操,他还是说了。不是因为他傻,只是有些话,有些事,不得不做罢了。
别人不说,他说。别人不做,他做。这不是为了什么人,如果真的要说的话,那便是为了天下人吧,也是为了他心中的国。
问心无愧啊。
“曹校尉,曹校尉。”曹操的耳朵旁传来的呼唤声。
他突然惊醒了过来,环顾了一圈,才发现整个议事厅里面的人都已经走光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将他从沉思当中惊醒的,正是一名穿着宽大汝袍的年轻人。
“多谢公达兄。”曹操拱手告谢。
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黄门侍郎荀攸,也是刚刚在议事的时候,一言不发的人当中的其中一个。恰恰,他就是被曹操隐约轻视的二十余名海内名士之中的一人。
直到此刻,曹操才突然想起来,在刚刚的议事当中,似乎袁本初也是一言不发的?除了替他解围那一次,再没有说过任何的话,这似乎并不像是袁绍的风格啊。
“孟德刚刚在想什么?”荀攸问道。
曹操轻轻的笑了起来,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在此刻竟是感到可笑。
他站起身来,毫不在意的回答道:“无他,笑堂中碌碌诸公也。”
“哦?”荀攸挑挑眉头,深知自己也是那碌碌诸公当中的一名,但他却并没有生气。
他又问道:“孟德笑我碌碌?”
“没有。”
“我只是在笑你,笑他,笑我自己罢了。尽皆碌碌啊。”
“你们可能不知,但我却深知,却无法去改变分毫,这不是碌碌又是什么?”曹操笑着,笑容却渐渐变得苦涩了下来。
“可笑,真是可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