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庞虽然不放心李攸烨的安危,但抵不过她目光里的执意,当李攸烨将封好的信交到他手中,他不敢耽搁,当即领命而去。
胡万里惊异于李攸烨的决断,不禁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
“先生,当下最紧要的是重新布置各处要道的防守,再坚持上三天,援兵即到!”李攸烨见他透彻的眼中第一次闪现迟疑的神色,勾唇一笑:“先生信我便可,三日后,若无援兵,在下舍命陪先生!”
“李公子说哪里话,在下自然信得过公子,只是,我担心,我们挨不过这三天了!”胡万里叹息道,压低嗓音:“官兵这几日夜间围剿,一日比一日勤,我猜李善念是想先拖垮我们,再一举歼灭!”如果是这样,那么李善念的目的已经达到,山上的弟兄被搅得夜夜不得安宁,身心早已疲惫不堪,今夜这场比以往更加惨烈的厮杀,似乎就是一种预示,官兵近日便会有大的动作,他怎能放下心来。
“先生放心,我去山下与官兵周旋一番,定为先生争取三天时间出来!”
一直不动声色听他们谈话的权洛颖,听到李攸烨如此说,脸现担忧,却得到李攸烨一个宽慰的眼神。
胡万里诧异里夹杂着感激:“李公子不必……”
“先生!”李攸烨推手止住他的话:“先生既能为江阳百姓舍身忘死,我为百姓犯一次险又何妨,何况,现在这种形势,能拖上一日,便是为灾民争取一日平安,若是真如先生所说,李善念是个心狠手辣之徒,试想,他攻上山来,灾民还有活命的机会吗?恐怕到时候,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不仅先生会成为他的刀下之鬼,就连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也会被一并当成乱党剿灭干净!”
李攸烨的话句句戳中要害,这也正是胡万里最为担心的,现在整个江阳郡都在李善念的控制之下,他们在这里这样闹,目的就是引起朝廷的注意,但是李善念完全有可能向朝廷禀报他们是聚众造反。万一他压得赌注没能成功,朝廷派兵来镇压他们,或者他成功了,朝廷派使前来招安,但是李善念赶在使者到来之前将他们剿灭,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对他们极为不利。
他的心潮前所未有的翻腾,如果压上性命的赌局,依然以惨淡的结局收场,他将再也无颜立于天地。终于他的疑虑汇成黑眸中幽深的坚毅,看着李攸烨:“李公子需要什么,尽管道来,胡某全力配合公子!”
……
“钦差大人驾到,闲杂人等回避!”
这一日,江阳郡来了一位派头十足的钦差大臣,一路敲锣打鼓地入住郡守府,把在前线指挥平叛的郡守大人都招了回来,急急忙忙地拜见这位来头不小的朝廷大员。
郡守府里异常地安静,只有茶盖和杯沿的刮擦声扣着人的心弦。
钦差大臣端着茶碗,一边啜饮一口,一边冷声问道:“郡守大人到了没有?”
“还没……没有!”
突然“啪”的一声,茶碗被撂在桌案上,撞击震翻了茶盖,把一屋子的人都吓得哆嗦一跳,钦差大人脸色极其难看,浑身散发着一股冻人心魄的冷厉。
“这是什么茶叶?本官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就是喝这等牛都不饮的东西吗?”
郡守婆媳吓得面无人色,忙上前陪不是:“大人一路辛苦了,老身多有照顾不周,还请大人莫要见怪!”并对底下人严厉呵斥:“还不快去给大人备最好的茶?”
“不必了,本官身肩皇差,哪里有功夫再喝你们现泡的茶!”钦差大人不耐烦地甩袖道:“本官现在想看歌舞!”
“呃,这……”老夫人为难,儿媳在下面拉了她袖子一把:“娘,赶快去叫吧,这位钦差大人看起来不好惹!”老夫人如梦初醒,忙点头:“好,好,老身这就命人去叫!”
“哼!不必了,本官现在又没心情了,想去休息!”说罢拂袖而去,留下堂里的不知所措的婆媳二人,不停地擦汗。
“郡守大人回府!”正在这时,门外小厮来报,郡守大人回来了。老夫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丫鬟赶紧端上茶来,锤腰揉腿,忙得不可开交。
得到消息的李善念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家门,进了屋子,先是收到老夫人的怒瞪:“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要再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就被折腾坏了!”他一愣,又看夫人,用方帕在那儿抹泪,哭得抽抽搭搭,疑惑地问:“娘,你们这是怎么了?钦差大人呢?”
“还不是因为那个钦差大人,又是嫌茶不好喝,又是嫌我们怠慢他,摆的那个架子可是吓人得紧哩,这都怪你,整天去平什么乱子,连钦差大人来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顾,我们两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现下把人都得罪了,可怎么收场才好啊?”老夫人捶胸顿足道。
李善念脑袋开始发麻:“娘,您先别急,钦差大人现在去哪儿了?”
“我让人把别院腾出来了,派人好生伺候着,你快去跟钦差大人赔罪!”
李善念赶紧提了袍子奔到别院,人还没到,就扬声高喊:“下官李先念拜见钦差大人!”
两个虎背熊腰的官差将他拦在了门外:“钦差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李善念一愣,脸色就有些惶恐,弓着身子掬着手道:“麻烦二位上差向钦差大人禀报一声,下官江阳郡守李善念求见!”
一个年轻秀美的后生不急不缓地从从院内走出来,见了李先念,并没有挥开侍卫,冷笑道:“李大人好大的派头,我们家大人乃太皇太后钦命的钦差大臣,临行前太皇太后率文武百官亲自送行,到了贵地,竟然还要等大人有空才能接见!”
李善念一听,脸直接变成猪肝色,有苦说不出:“下官实在不知钦差大人驾临,罪该万死,下官特地前来请罪,还请上差通报一声,让下官见大人一面,上陈罪过!”
“李大人还是明日再来吧,我家大人今日不见任何人!”年轻后生说罢,拂袖而去。两个大汉继续伸手拦着李先念:“大人还是请回吧!”
李善念灰头土脸地返回,老夫人一看他这模样,忙问:“怎么样了?钦差大人怎么说?”
“唉,钦差大人怪我们怠慢了他,并没有见我!”
“哎哟,这下可怎么办啊?我们得罪了皇差,这个罪名可怎么担待的了啊?”老夫人脸色煞白,揪着儿子的衣襟,一个劲儿地猛摇:“你,你可真行啊你,老身都快入土了,你又摊上这么个事儿,不让老身安稳,你个不孝子!”
“娘,你先冷静一点!”李善念焦头烂额,把老夫人扶到椅子上坐着:“娘,现在着急也没用了,咱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弥补吧!既然您已经见过这位钦差大人了,依您看,他是个怎样的人物?”
老夫人似被点醒,一下一下拍着胸口缓气,脸上的惊吓未退:“别提了,这样的人老身以前从没见过,单坐在那里就给人一股威慑力,和你们都不一样,一看就知道是长居高位的人才有的气度,娘看他比皇亲国戚还要高贵呢!”
“皇亲国戚?”李善念思忖着,这次太皇太后派钦差下来,定是因为灾民造反一事,因为前有户部侍郎刘嵩的前车之鉴,说不定这次真会派一位皇亲国戚下来,心里的惶恐又多了几分,再联系那后生口中的话,由太皇太后亲自送行,那这位钦差的身份必定不一般,可是为什么之前一点音讯都没有收到呢?叫来管家:“郡府可收到朝廷的公文?”
“没有,不过,最近流民作乱,传递公文的驿官被拦截了也说不定!”管家如实禀报。
“这帮刁民真是胆大包天!”李善念用力拍了下桌子,接着问:“那钦差大人可有什么符印之类的?”
“钦差大人刚刚驾临,就因为无人接驾大发雷霆,我等惶恐不及,也没有仔细查看符印和文书!”管家想起钦差雷霆惊怒的模样,仍然心有余悸。李善念陷入沉思。
老夫人见状,眼睛一瞪:“怎么你还怀疑钦差大人是假的不成?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会是假的,你还能不能成器一点!”
“娘,现在剿匪正是关键时期,钦差大臣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而且来得这么突然,我们小心一点,总归没错的!”李善念一脸慎重。
“剿匪,剿匪,整天就知道剿匪,老身不管你剿什么匪,你要是再得罪了钦差大人,老身就跟你没完!”老夫人看来是真被吓怕了,又要抹泪,李先念赶紧苦劝。
送走老夫人,李善念把管家招到面前:“钦差大人有没有提到招安?”
“这倒没有,大人,万一朝廷招安,查起原因,有人把我们抛售公粮的事儿抖露出去,该如何是好?”管家抖着嗓子,音腔越压越低。
“你着人去山下传我命令,让咱们的人堵住下山的所有要道,不要放跑一个,不管朝廷招不招安,胡万里这个人一定不能留!”
“是!”管家应着,又问:“钦差大人那里怎么办?”
“我们现在不要轻举妄动!”李善念脸色阴郁:“钦差大人一来便如此大的派头,依我看朝廷招安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无论他招不招安,把他伺候好了,就对我们有好处,这些交给你办理,钦差大人要歌舞,你就把最好的舞妓找来,钦差大人要喝好茶,就拿最好的茶,务必让钦差大人满意,他满意了,就是朝廷满意,就是太皇太后和皇上满意,花多少银子都不用计较!”
……
郡守府别院中,一袭华贵锦袍的少年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上捧着一杯沁香的茶,幽幽地打着折扇,脸上挂着沐浴过后,清清爽爽的笑容。
权洛颖见她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禁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明天我们继续跟他们冷脸耗着,直到拖到五舅(江衍通)那边来人为止!”李攸烨眼睛弯起来:“今晚,我们一起赏月!”
没来由地心动一下。权洛颖手放入她的掌心,慢慢来至院中,顺着她的视线仰望,那悬挂了亿万年的荒芜,却散发着令人神醉的洁白,自始至终,美丽而又纯粹地存在,不因人的一脚踏入而更改,不因世界认知的飞越而褪色,它是真正的灵魂不依附于本身的存在,人类揭开的神秘面纱,与蟾宫里待嫁的新娘无关。它的浪漫永远化成一地的流光,亿亿万万年恣意旋转。不知不觉,两人都退回到廊前的石阶上,并列而坐。
“小时候,我忘了是哪一年,去御膳房偷拿了一个圆圆的饼,很好吃,可是吃到一半,皇奶奶来了!”李攸烨抿抿嘴,好似在喃喃地回味饼的味道,忽然扭头看向那一脸莫名其妙的人,嘴巴咧开,嘎嘣嘎嘣地笑起来。权洛颖微微蹙着眉,看着她的腮帮像吞了两颗人参果似的撑出圆润的弧度,眨眨眼,露出探询的表情,偷吃被逮到了,然后呢?
“皇奶奶是来问我功课的,我就把饼藏在袖子里了,心里还想着幸好我藏得快,没被发现,但是皇奶奶那天晚上忽然指着天上半个月亮,问我月亮的另一半被谁吃了?”
“我一听很害怕,说不关我的事,我没有吃它!”
听到这里,权洛颖忽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她能想象到小攸烨捂着袖子忐忑不安时的每一个表情,就像亲身见过一样,当时的情景,江后当然是发现了,只是没有点破,她好奇那个女人会怎么对付李攸烨,毕竟,从她不知道月亮被谁吃了来看,她当时的年纪应该很小很小。
李攸烨嘿嘿笑了两声,突然又闷闷地揪了揪鼻子:“皇奶奶明明知道我偷吃了饼,却又故意装不知情,还跟我说,月亮本来是又大又圆的,像个圆饼一样,有只馋猫偷偷地把它吃成了半个,如果馋猫如果还继续偷吃,月亮会越来越小,最后我们就再也看不见月亮了!”
“还说馋猫明天一定还会偷吃月亮,让我一块看月亮会不会变小!”李攸烨说到这里,权洛颖已经捂着嘴笑得肩膀抽筋了,接下来的事,她已经能猜到了,李攸烨一定是把剩下的半个饼咬了一点,然后看天上的月亮会不会变小,答案是肯定的,江后“教育”小孩子,简直信手拈来,李攸烨不知道月有阴晴圆缺的规律,说不定就把月亮变小当成自己的罪过了。
“后来,我可难过了,最后一点饼再也不敢吃了,哭着跟皇奶奶坦白,说是我吃了月亮!”在李攸烨无比郁闷的腔调中,权洛颖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被月光照亮的音容笑貌,每一声每一秒,都跟嵌在记忆里最初的影像吻合,李攸烨看着看着,自己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还有呢!我的故事还没说完!”见她笑得差不多了,李攸烨细心地把她散下来的一缕细发拨到一侧:“皇奶奶说如果我此后每一天都乖乖听话,月亮就会再变回原来的样子,后来我就照做,它真的一点一点的变回来了!我那一个月可是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尝尽了悲欢离合!”
刚刚忍住不笑的权洛颖,又因为李攸烨最后一句感慨,联系到她那一个月是对着月亮吃饼得出来的觉悟,不禁又笑得花枝乱颤。然而笑着笑着,因为李攸烨一句饶有深意的话而蓦然停了下来:“皇奶奶说小孩子是不能说谎的,权姐姐,大人也不能说谎话!”
李攸烨凑近那精致的容颜,呼出的气体吹在她的眼睫:“你为什么回来?要呆多久?还会走吗?”
“我不会走,要呆永远,因为你!”两串晶莹忽的从眼睫滚落,浸满水润的眼珠夹杂着难以置信和意外惊喜的光芒。
李攸烨又哭又笑的表情,全然没有了以往波澜不惊的模样,开心的像那个一天一天看着月亮变回原来模样而欢呼雀跃的孩子。心里夹着酸酸的疼,权洛颖执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交掌于月光下:“大人不能说谎,那我也要问你,你昨天说谢我什么?”
“我……谢你回来了!”泪越流越凶,笑也越发深了。想着她伤心的时候会流泪,高兴的时候也会流泪,权洛颖眉梢划过淡淡的伤,李攸烨一点一点地将她拥入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验证她是真的存在,真的真的不会离开。
这样的时刻,果然不负期待已久的那样动人心弦。两个人静静相拥着,没有说话,原来靠着那个人,就足以,遗忘始于过去的惆怅,淡漠根自未来的悲哀。
只是爱情的钉子,那带了刺的一端,究竟没入了谁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