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窗外——却见清冷的月光之下,十数个黑衣身影笔直的从晦暗的天空中落在了庭院中,齐齐向书房走来。
“他们来了,给我冲!”
侍卫们原本已是昏昏欲睡,乍听我一声长啸,无不顿时醒过神来。众人破门而出的一瞬间,我看到宫帷的脸上,出现了一如我期待的错愕神情。
三十名侍卫一时间齐齐从书房和院中各个角落冲出,那十数个黑衣人顿时警觉,纷纷使出轻功跳上房顶,往同一方向逃了出去。
“还不跟我追!今夜他们要是跑了,你们寰亲王便是这刈州的千古罪人!”
“——慢着,这与我有何干系……”
宫帷缓过神来,迟钝的追出书房。可是哪里还来得及,三十名侍卫慌乱之下,早已跟着我跑得远了。
这一厢我们对那十数个黑衣人穷追不舍,转眼便追到了长宁街。时值午夜,又逢瘟疫,平日热闹繁华的长宁街空无一人。我们追着那十数个黑衣人到了城门口时,他们突然转向我们,纷纷拔出了长刀长剑。
“归萤!”黑衣人中个头最高的段冥霍地扯下面罩,对我高声喊道,“就是现在!”
我点头回忆,抽出訇襄剑的下一秒,遽然纵身跃起,向后一砍,正中两名寰亲王府侍卫的喉头。
剩下的侍卫见我突然倒戈相向,无不吓得傻了。然而哪有喘息的机会,黑衣人早已奔到面前,一刀一剑砍了过来。
双方顿时陷入激战。
然而区区三十名侍卫,那是段冥,萨容,曲奚和其他黑衣人的对手。短短数招拆下,凄厉的惨叫声便已戛然而止,黑暗的长宁街,重归一片令人压抑的死寂。
所有的黑衣人齐齐扯下面罩,对我和段冥拜下道:“属下等任务完成,就此拜别旗主,副旗主!”
众人话音落地,便纷纷将剑架上脖子,一个接一个的抹了下去。所有人都闷声倒地,直至咽气之前,都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适才还乌泱泱的长宁街,转眼只立着我,段冥,萨容,曲奚,还有……
“…斧?”
氶斧似在恍神,听得段冥呼唤,方才摘下面罩,露出一个似是疲惫,又似是解脱的笑容。
然后,他遽然挥刀,直直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在段冥一声哀号中,我看见氶斧似是放慢了镜头般的缓缓倒在地上。之后,段冥抱住他,萨容和曲奚围上去,一切都看不真切了。我的双眼模糊一片,只依稀看得到,那鲜红鲜红的血。
鲜红鲜红的,红得几乎烫得人双眼发痛的血。
“副旗主…”氶斧笑望着段冥,眼中没有一丝泪光。“副旗主,你不要…不要为了属下流泪。”
段冥只是泪如雨下,徒劳的紧紧按住氶钺插着长刀的伤口,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副旗主,这世上,只有你…唯有你,是真心对我们兄弟,把我们…当人看待的……”
心脏遽然传来一阵抽痛,脑海中没由来的闪现出氶钺的面容。
那一如他的弟弟氶斧,却永远对我目光暖融的面容。
“副旗主,我和哥哥都是…苦命的人。氶斧本以为,此生有你庇佑,便可…便可善了了。”
“氶斧…”
氶斧的脸已经惨白,绽开笑容的一瞬间,一滴泪水从他的眼中滑落出来。
“可是我没想到,遇见旗主之后,氶钺他…他还是陷了进去……他终究是,是个苦命之人,是个…贪心之人……”
贪心…?是啊,这一生为人所误,氶钺他,心中深处也该是期待着可以有个结果的吧。
“您劝过他无数次,我也劝过他无数次。这是这人的心啊,一软起来,就再也硬不下去了。”氶斧的声气微弱至极,已是回光返照,“还好他,是为了心之所向而死。我作为他的兄弟,今天这样下去,也算对他有个交代。”
“氶斧…你别再说了……”
“是啊,属下今天,可当真把这一辈子,一腔子的话都说了。”氶斧最后一次将手搭在段冥的手上,“副旗主,您最是个…最是个心软之人。您可…可千万…千万别走了…走了哥哥的…老路了……”
氶斧的手无力的垂落下来,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像是老桃树的落叶,落得干脆,落得岑寂,落得不带一丝流连。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氶斧,有笑容,笑里还带着泪。
有温度,渐渐从他身体流失的温度。
宫帷赶来的时候,段冥已然抱着氶斧的尸体离开了。
“连归萤…你!”宫帷看着倒了满地的侍卫和黑衣人,一脸惊惧,气喘不止,“是你对不对!”
“对。”
宫帷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毫不避讳的说出实话。他匆匆看了一眼身后随他而来的侍卫,再度将惊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话告诉父皇?”
“我当然不怕。”我面无表情,“你我都心知肚明,皇上从来不信没有证据的话。”
“没有证据,我的府兵皆是人证!”
“你的府兵很有可能今晚都活不过去,又如何替你在御前作证?”
我身后的萨容和曲奚缓缓上前两步,宫帷身后的侍卫便吓得退后两步。
“把筋骨草交出来。”
宫帷面上微一抽搐,转而牵起一个狰狞的笑容:“连归萤,你以为你这一局赢了我吗?就算我不能去父皇面前参你,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今夜闯入我府中的盗贼不是你的人!”
“死人的确不能为我作证。只是宫帷,既然有黑衣人愿意为我赴死,怎么你便觉得,没有黑衣人愿意为我去御前作证,是你和宫幄指使他们炼制毒方,为祸刈州百姓的吗?”
“好啊…如今我们也算是打明牌了。”宫帷冷笑道,“那既然你可以找你尾教的人诬陷我,我为什么不可以找我寰亲王府的人替我作证,是你设计出今晚这一出闹剧!”
“你当然不可以,因为今晚根本没有人有机会再回寰亲王府报信。”我看着宫帷的脸色随着我每说一个字便紫青一分,“你若不交出筋骨草,我们大可以杀掉你的侍卫之后,将你扔去旧市口的尸堆里。等你被疫症折磨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你的好弟弟宫幄自然会取出筋骨草为你治病。届时我们只需时时检视他的动作,便可以找到筋骨草的下落。”
“你敢杀大衷皇子?连归萤,你就不怕父皇杀了你!”
“比起你的性命,皇上自然更看中刈州千万百姓的性命。”我对宫帷阴森一笑,“宫帷,昨日宬玄宫前,太子殿下对你说出那样一番话,你就应该知道,他其实早就忌惮了你。太子尚且如此,那皇上呢?”
“你…”宫帷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你又不是父皇,怎知他的心思……”
“很难猜吗?万寿节凶焰事件,你狼子野心,已然暴露无遗。皇上之所以命蠡侯杀掉那焰火匠师的妻子,留你一命,无外乎是念及大衷人才凋零,斩杀皇子恐惹朝野心寒。而另一方面,他也怕你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对他宝贝太子不利的蠢事。”
“不…不会的。”
“宫帷,你若安分守己,衷廷或许还有你容身的一席之地。但是你若不知悔改,继续行凶作恶,伤天害理…那不用你爹出手,我也会了结了你。”
卓影教的话着实有效,我从未见过宫帷如此恐惧,他的身体颤得不可开交,一张脸紫胀的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把筋骨草交出来。”
……
我们是连夜将筋骨草搬回桃销楼的,那些封箱保存的草药,竟被宫帷和宫幄藏在了旧市口最深处,成堆的焦尸之下。
我们所有人彻夜未眠,桃销楼找出了所有能够煎药的药罐,煎了百余份出来,于清晨被楼中小厮送去了西市重症病人聚居的旧市口。而大约只在晌午时分,他们的病症便神奇的减弱了许多,不但保住了性命,甚至恢复了体力,可以拿出自家的药罐,自行煎药了。
试验成功后,我便即刻同宫帱入宫,将卓影教过的用计擒获歹人和毒方,找到筋骨草制成解药的那一套说辞向皇上禀了一遍。皇上喜得不知所以,加之有宫帱在侧帮腔,竟似乎对我的话没有半分怀疑,不但没有半句问询,还拨给我太医院百余御医,担架药罐等医疗用品无数。
我不敢暴露了桃销楼,便在全城各处设置分病坊,每处各支一名御医和若干药童。这一头宛秋已将解药药方印制千份,分发刈州各家各户。太子府开仓,于旧市口等重灾区设置粥棚,并分发熏醋和用于覆面点鼻的纱巾和清油。
短短三日,原本肆虐成灾的瘟疫便无声无息的控制了下来,七日之后,最后几名重症的老弱也从病坊痊愈回了家。
一场风波逐渐平息,我再无理由在外逗留,便回到了太子府居住,只能不时以巡查分病坊为由出府来到桃销楼看望大家。
卓影被宛秋悉心照料,已然可以自理生活起居。曲奚未得教主召令,也不急于回陵光山,便说留在刈州同萨容探寻叛教逆贼白晓寒的踪迹。众人各得其所,生活也算回归了正轨。
唯有段冥,在埋葬了氶斧之后,便再未出过房门。每次见我探望,也没有了往日的欢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