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翁缓缓抬首,露出一张慈眉善目却因气息急促而略显紫胀的脸。他似乎极是难受,额间的皱纹随着他每喘一口便紧缩一分。
半晌,他仍旧未曾说出一个字来,只好颤抖着抬起手来,对着段冥有气无力的晃了晃。
“一早听闻仇翁身受重伤。交起手来,还能以这把九曲魇凩斩对我二人形成压倒之势。您的武功自不必再说,晚辈只是怕您真气损耗过度,伤了肺腑乱了经脉。”
段冥将目光从仇老前辈手中的大刀上移开,再度诚恳的低下了头,“仇翁,您或许不信,其实晚辈久仰您为尾教戎马一生,此番虽得教主之命前来……可是晚辈实在不相信您会有叛教之心,本想寻找飞岩旗旗主为您证明清白,只可惜时间紧迫,这才不得已与您交手的啊——”
“——所以您若有什么苦衷,就请悉数告诉我们。我们会为您向教主辩白,争取请他收回成命。”
我亦站起身来,行至段冥身侧对仇老前辈诚挚道,“再不济,我们也可以为您去找飞岩旗旗主,听说那一位本领高强,您又对她有养育之恩,想必她一定会竭尽全力保住您的性命和在尾教中的地位的。”
却见仇老前辈布满血丝的眼睛从段冥移至我的身上,面上便隐隐露出惊疑之色。他的气喘仍旧严重,苍老紫胀的面颊已经逼出层层虚汗。良久方才艰难的哑声问出一句:“你…不是温灵?”
此言既出,我便与段冥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论理仇老前辈在尾教许久,该是看着温灵长大的才是。便是各旗旗主素日鲜有交集,十二年前温灵继任罡风旗旗主之时也该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便是如今我武艺稀松,至少也是借用着温灵的身体,如何仇老前辈会察觉到我并非温灵呢?
“实不相瞒,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段冥先缓过神,“仇翁眼前这位的的确确是罡风旗旗主温灵。只是同时,她又是一个外来的不速之客,唤作连归萤。”
听见最后三个字,仇老前辈的瞳孔遽然一缩,胸口便起伏的愈发剧烈,连连咳了起来。我听着这毛骨悚然的咳声身上便瑟瑟发抖,不禁往段冥身边略凑了凑,轻声问道,“仇老前辈…难道认识我吗?”
“连归萤…你是连归萤!”仇老前辈突然咳出一口鲜血,可他却似乎并未注意,仍旧用他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紧盯着我,“原来是你…你竟——咳咳!你竟然来得这样快!”
我心下一惊,周身便如当初从红衣女子的口中惊闻自己的名字一般开始了寒战。
“仇老前辈这是何意?”我且惊且疑,心跳一时却诚实而不受控制的加速起来,“您难道知道我的事情吗!您知道那块陨石的事情吗!”
许是我的声音因着一时情急有些尖锐的刺耳,仇老前辈听着便咳得愈发厉害。段冥见状似是有些担心,想要上前去扶却又终究不敢,唯有进退两难的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却听噗一声响,仇老前辈再度呕出一大口鲜血来,随即似是失尽了气力,歪过身子仰天长啸道:“孟章神君,您…您可知道,他的计划已经进行到如此地步——咳咳!只怕末日将临,便是您……您也不能阻止了啊!”
“前辈?前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愈发不安,“什么神君?什么末日?是谁在计划着什么?您又怎么会认识我的?”
“——归萤……”
段冥见我态度失控才要提醒,只听咚的一声巨响,抬眼望去,却是仇老前辈气力耗尽,手中的九曲魇凩斩便滑落在地,在亭内石砖上砸出了道道细碎的裂痕。
段冥伸手欲扶,石桌上的仇老前辈却已坐定。他原本起伏异常剧烈的胸口此刻平静的有些诡异,惨白的一张苍老面容已然失尽了所有神态。只是勉强撑着下垂的眼皮,定定注视着我的面庞。
身上一阵瑟缩,我知道并非是衣服被雾露和汗水浸透的缘故。脚下轻抬,便不由自主的向他缓缓走去。
段冥伸手拉住我的袖筒,但见我仍自怔怔前行,也只好抬起侓慛剑缓缓跟了上来。
我们行至亭下方才驻足,我终于看清了仇老前辈的样貌,他的脸上其实并没有过多的皱纹,甚至还没有日夜忧心国事的侯爷多。白眉入鬓,若是面上稍微有些血色,必是一位最为慈祥和蔼的老人。然而此刻鲜血溢出嘴角,在愈发明媚的初阳下显得殷红无比,一滴滴顺着长须染透他素白的长衫。搭在衫上的双手更是犹如枯枝一般了无生气,让人见了着实心疼。
“仇翁……”我低声呢喃道,“求求您,帮帮我。”
“孩子,这里没有人能够帮你。因为…你是被天命选中了的人。”
仇老前辈的声音已经极度微弱,“切记……贵人难逢,小心后生。”
“——什么…仇翁,您说什么!贵人…是帮助我回到我的世界的贵人吗?”
“归萤……”
“还有后生,后生又是谁?您能跟我说清楚吗!”
“——归萤别再问了,仇翁...他已经去了。”
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我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明媚的阳光照在仇老前辈低低垂下的头上,似有微小的光尘轻巧飘旋。他嘴角的皱纹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似是一个笑容,一个充满着慈爱,而又充满着无奈的疲惫笑容。
清晨的飞龙谷天朗风和,似乎两日之后那满地的血污便会渗入泥土,而那两匹骏马的尸块亦会风干,被飞鸦抢食一空,唯剩下这亭中仇翁的尸身,如同守谷人一般永远留在这里。
倏地,我眼睁睁的看着原本了无生气散落了一地的八条长刀锁链在明媚的阳光下化作一片水雾蒸腾不见。唯余一把长刀孤零零躺在段冥适才被困的山谷入口,遥遥由一根钢索链至亭内适才被仇老前辈丢下的长刀锋背。
“唉,这世间果真没有什么千古神力。那样神威的招数,原来也只是一场幻术。”
段冥轻叹着摇了摇头,郑重一拜之后走入亭中,在仇老前辈的袖口摸索片刻,掏出一颗如鸡蛋大小的幽蓝色宝珠,见我满面疑惑,便将之塞到我手中道,“这便是尾教辟水旗信物龙潭珠。我曾与你说过,这件宝物有呼风唤雨,聚云落雪的神效。想来早前谷中的雾气和九条刀龙的幻象便是仇翁以此珠变幻而来。九曲魇凩斩……江湖一直风传这是一把如何神通难御,千尺万钧的宝刀…原来镜花水月,不过是世人的一场痴梦恶魇罢了。”
“那这把刀……”
“就把它留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吧,免得别有用心之人再生贪欲。反正教主只说要仇翁的……”段冥一滞,随即将龙潭珠从我手中收回到自己怀中道,“在辟水旗,见此珠便如见亲见旗主,我们不妨把它带回陵光山去跟教主复命,只求能保全仇翁身后安乐。”
“这个自然。”我看着仇老前辈是遗容难过道,“我们没能查清事实已是遗憾,若连具全尸都无法为他保全,便当真是无用至极了。”
“你也这样想最好。”段冥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便逗留,还是尽快启程回陵光山吧。”
“——什么…?”我一时有些错愕,口中含糊应道,“我…我不能回去啊……”
“怎么,你是怕教主察觉你的事吗?”段冥有些疑惑,随即眉心舒展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关切的走近抚着我的背道,“没事的,他老人家一向对你宽厚,想来就算和盘托出也不会有事。”
“可是…”
“你若还是担心,大不了届时由我向教主汇报便是。”段冥轻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能完全接受,我自己又何尝不希望你永远置身事外?只是归萤,如今你既是这尾教罡风旗的旗主,这一关便是迟早要过的。与其拖拖拉拉引得教主起疑,倒不如我们坦坦荡荡据实以报。反正错不在你,想来教主也会理解的,你说是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段冥…”肩头仍自湿漉漉的没干,我有些不舒服的微微扭身甩开段冥的手道,“只是我不能去陵光山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实在有些自己的事情,需要尽快回到刈州处理。”
段冥微微半张着口,显是对于我的说法有些吃惊。想要发问,却似乎顾忌着我旗主至高无上的身份,终究吃力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只是…这龙潭珠到底须得由人尽快送回总坛……”
“这个容易,我们兵分两路便是。我北上回去刈州;你西行往总坛走,回头办完了事情我们再于桃销楼汇合。如此安排,岂不两全?”
“除了这样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段冥仍自有些忧心,“只是若要你自己回去……”
“不用担心,我可以的。”见段冥松口,我便如释重负,“来时的官道我都记得,再进平城城内买一匹快马,相信不出两日便可到了。”
“我并非怕你不认识路,而是担心上次的那个女人。”段冥深深凝住的眉头缓缓舒平,“好在她识得你的石蟒骨,信了你罡风旗旗主的身份。所以只要你骨不离手,想来她也不会再来为难。”
“这个自然,她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敢轻易得罪尾教。”我自信道,“而且我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她要杀我的原因...这原是个误会。若还能再见,我也会向她解释清楚的。”
“那好吧。虽然訇襄剑和石蟒骨都在身上,但毕竟江湖险恶,你在外面也要多加留神。”
段冥找不到其它反驳的理由,唯有将不放心默默吞咽,一字一顿向我谆谆嘱咐道,“一定尽快回到桃销楼,切不可在路上逗留。信鹰游勇仍在陵光山上,斧钺又在帷幄二子府中潜伏,你无法给我报平安,只安心等我便是。那头交代完了,我便立即回刈州同你汇合。”
我顺服的点头应和着,段冥仍然有些担心,亲自进平城集市替我选了一匹好马,又留下许多银钱给我做路上的盘缠。反复检查确认石蟒骨在我身上,这才依依不舍的与我分道扬镳。
离开了段冥,心底便慢慢涌出一种不安的恐惧。
西风古道,果然初次在这江湖行走赶路是令人胆寒的。偏生黄昏月落,我又连连数次走错了路。心中又是忧心赶不及小寒营救水晴,又是害怕那个可怕的红衣女子再度阻击,一行跌跌撞撞下来,竟花了整整三日时间才赶回刈州。
旅途劳顿,加之早前伤病未曾养好便出发前往飞龙谷一番鏖战。回到桃销楼小屋关上房门,我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开始显现出各种伤病复发的势头。
然而无暇细细调息,距离水晴小寒行刑之日只剩短短三天,我却仍自没有任何稳妥可行的施救计划,更加没有找到任何部署援助。庆幸姬萨容隐疾未愈,花姨仍自每日在前头忙得焦头烂额,倒也给出我极充裕富足的独处时间细细准备。
这三日段冥杳无音信,宛秋也因着病痛每日极少出门。我便在自己的房间每日一壁以食疗进补,一壁翻来覆去的平复自己即将见到水晴的激动心情。
转眼已是小寒之日。
今晨开窗便觉格外寒冷,小厮丫头送上糯米饭早点时一并带来了一瓶气味甘冽的腊梅。一株长枝上点点藤黄小瓣旖旎盛放,说不尽的娟秀清新,玲珑可爱。
然而心中思绪万千,我的身体并没有因为这一株美好的花朵而停止紧张的颤抖。氶钺当日并未探知水晴被行刑的具体时辰,所以清晨饭毕,我便将下人草草打发出去,换上一身表灰汁里鼠皮的蹙银丝暗纹氅衣,提起訇襄剑便出门往西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