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月楼是凉州城里属一属二的大酒馆,虽然不在鼎鼎繁华的中心地带,每天依旧门庭若市,来往客人络绎不绝。
这日,墨离在苏秦的陪同下来赴刺史大人的宴请,刚到门口,店小二就热情的迎上来,招呼二人上了二楼的雅室。墨离与苏秦相视而笑,这位刺史大人,看样子是常客,掀帘而入的一霎那,若不是苏秦走在前,挡去了大部分视线,墨离一定会因为吃惊而失态,席上除了刺史大人,还有一个人,墨离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凉州刺史笑着站起来,“萧老板,苏师爷,有礼,我来介绍,这位是犬子傅煜。”
“刺史大人,傅公子,有礼。”苏秦接话道。
“来来来,入座入座,不要见外。”刺史大人热情的招呼。
墨离和苏秦先后入座,傅煜端了酒杯,起身道:“萧老板,苏师爷,今日有幸,傅某先干为敬。”说罢一仰头,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墨离看他虽是奉承的姿态,眼里却带着不屑,想必今日的应酬,是被刺史老爹硬压着来的。
“傅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想不到酒量惊人啊。”苏秦打趣道。
墨离扭头看了他一眼,这真的是苏秦吗?经营过风月场所的人,果然还是不一样的,台面上的功夫信手拈来。仿佛听到了墨离心里的嘀咕,苏秦转过头来瞪了墨离一眼,多亏她脸上套了面具,不然绷成苦瓜的一张脸,今日不来也罢。刺史大人每每想同墨离寒暄几句,都被苏秦礼貌的接过话匣子,然后云里雾里一通猛绕,不着边际的一通溜须拍马,直把刺史大人说得眉开眼笑。
墨离看看傅煜,想必他也不喜欢这种场合,方才礼貌的敬酒之后就一直自斟自饮,再没开过口。一旁的刺史大人和苏秦聊得可谓风生水起,墨离吃过点心才出的门,此刻也没什么胃口,每道菜都随便扒拉了两口。
“翠月楼的菜,看样子不合萧老板的口味。”傅煜忽然道。
墨离扯了扯嘴角,“前两天吃坏了东西,近日吃什么都觉得没滋味儿,是萧某没有口福啊。”
“翠月楼的酒,也入不了萧老板的眼吗?翠月楼的醉花阴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很多商贾甚至为了这酒,特地绕道凉州城。”
“孤陋寡闻了,改日等萧某好利索了,定邀傅公子喝个痛快。”
傅煜抬眼看着墨离,好半饷才道:“一言为定。”
墨离心里好不憋闷,想不到她竟要为了证明自己是个酒囊饭袋而请他喝酒。傅煜为人精明,不好糊弄,她酒量虽好,但怀着身孕即便浅尝也是不行,更别提豪饮了。这顿酒约的真是太闹心了。席罢,更闹心的事来了,刺史大人盛情邀请他们去歌舞坊喝花酒,墨离差点一把摘下面具恶狠狠地砸到苏秦脸上去。
放在以前也就算了,喝花酒就喝花酒吧,反正没见识过的去见识见识也无妨,可如今她怀着身孕,古语有云:妇人妊子,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于邪色,耳不听于淫声。夜则令瞽诵诗,道正事。如此则生子形容端正,才德过人矣*。
注*:摘自《戒子通录》
一场花酒下来,目视邪色,耳听淫声,这得给未出世的孩子造成多么不良的影响。好在苏秦谢绝了刺史大人的邀请,说是第二天还要盘点货物,来日方长。回府的路上,墨离一直气鼓鼓的,愤愤不平的眼神一直在苏秦脸上扫来扫去,苏秦却像浑然未觉,兀自靠坐着,一路闭目养神。
二更刚过,约莫两三百个黑衣人,手执亮晃晃的刀剑,杀气腾腾地冲进了位于凉州城东北角的大院。而这座白日里家丁还在忙进忙出整理清点货物的宅院已经人去楼空,连货物都未有遗漏。
“爹,我说在翠月楼动手,你不信,这下可好,跑得一个不剩。”傅煜扯掉面罩,凉凉地说道,
“还大老远把我叫回来,害我错过一单大生意。”
刺史大人眼神阴郁,“哼,量他们也跑不远,李副将,立刻召集兵马分头去追,不留活口。”
“是,大人,弟兄们,跟我走。”
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刺史大人和傅煜。刺史大人气得脸色铁青,若是让萧叔同和苏秦逃脱,上峰怪罪下来,乌纱帽不保,只怕还有性命之虞。傅煜的脸色也不好,他的金主,这次用性命来保萧叔同,他当是何方神圣,翠月楼一见,居然是个脑满肠肥的酒囊饭袋,打看到萧叔同的第一眼起,他就郁闷到现在,他很想问问金主,豁出命去保护一个酒囊饭袋,究竟图什么。
彼时,墨离换了女装,与苏秦乔装成夫妇赶往燕州。其他人也是二、三人一拨,轻装简从的分散行动,只是走的太过匆忙,未来得及通知白麒,为防马超被擒,墨离在凉州城做了多处萧家军独用的标记,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设法通知李长治和公孙阙,王敢已反水。
苏秦驾着马车在官道上踽踽而行,墨离坐在他身侧,毫无睡意。为了做标记,她和苏秦最晚出城,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官兵追上。令她不解的是,傅煜为何会给她通风报信,难道被他认出来了?
“苏秦,待会儿他们追上来,我们如何应对?”墨离忧心忡忡。
“船到桥头自然直。”苏秦轻描淡写道。
“你说,傅煜为何要给我们通风报信。”
“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你怎么知道我同他认识?”
苏秦只顾赶车,不接话。墨离叹了口气道:“好吧,我确实认识他,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已乔装改扮,连声音都跟以前不同,他不可能认得我。”墨离又叹了口气,“真是奇怪。”
马车摇摇晃晃的往前跑着,速度不紧不慢,四周静悄悄的,远山近道都笼在一片将明未明的晨曦中,天边的云已泛出一些淡淡的红,天快亮了。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墨离紧张的回头看了又看,“苏秦,他们来了。”
十来人,疾驰而过,仿佛他们的马车根本不存在。
墨离站起来看着一行人迅速远去的背影,一下子坐下来,扭头看着苏秦,“你用了障眼法?你会法术?”
苏秦自顾自的赶车,根本不搭理墨离,他懒得理会这些乌合之众,障眼法对他而言信手拈来。反正萧墨离对他已有诸多猜测,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由她去吧。又往前行了约莫一里地,苏秦猛的拉住缰绳,墨离一个不防往前扑出去,苏秦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揽了回来,“坐好别动。”
“什么事?”墨离警惕地东张西望。
“不关你的事,坐着别动。”苏秦边说边绑好缰绳,轻松一跃下了马车。四周很快起了一层雾,空气也迅速冷下来,墨离拉了拉斗篷,不明所以的看着苏秦。前方浓重的迷雾里,慢慢走出一个女子,紫发青衣,姿容绝色。墨离看到她的第一反应是,邪魅。她看向墨离,确切地说是看向墨离腹中的圣婴。
苏秦斜走几步,挡住她的视线,“你来做什么?”
她笑着看向苏秦,语气温柔地说道:“有了新欢,便忘了旧人,来见一见你,都不行了吗?”
“既已见过,可以回去了。”
女子“咯咯咯”的笑起来,“这么着急赶我走,是怕我伤她吗?”
苏秦轻哼了一声道:“你伤不了她。”
“你这个自信的样子,我最是喜欢,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
苏秦捻指回身弹向墨离,墨离立刻昏昏沉沉起来,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她还不知道你是谁?”
“她不需要知道。”
“你怎么这样啊,人家怀着你的骨肉,你却还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她嗔怪道:“你们男人,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轻尘,不要耍嘴皮子,你确定要同我动手吗?”
轻尘望着他,笑了,笑得花枝招展,笑得明艳动人,随后道:“还是改日吧,等你无从取舍的时候,我再来同你要人,到时看你怎么办。”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消失不见,周围的浓雾随即散开。
天,已蒙蒙亮。
苏秦负手而立,望着远处路的尽头,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当初一念之差,被轻尘一缕幽魂逃脱,她落入凡间,以世人的贪、嗔、痴为食,寻不到她仅存的那缕幽魂,即便打散了她的形,只要世人的贪、嗔、痴念不绝,她很快又能凝聚成形。他在人世的几番轮回,轻尘一路相随,他知道她想借圣婴之体重生,她也知道他想打散她最后的那缕魂魄。几世纠缠,互为诱饵,却是谁也不曾占得便宜。
苏秦转身看向依旧昏睡的萧墨离,无从取舍?轻尘,你未免太小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