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若薇有着一般人没有的冷酷心肠,在这一场异常艰难的守城战中,仍是被成丘的尸体以及如河流一般的鲜血震慑的心灵发颤。
城楼上不时有人倒下,不时有人将倒下的将士们拖下去。
若薇微微眯起眼,雪亮的阳光底下,是一片血腥杀戮场。
“儿郎们,再加把劲,城门就要破了!等咱们攻破城门,活捉了姓季的,砍下他的头颅,就是立了大功,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赏赐瑞王殿下都会赐给咱们的!”有人嘶声力竭的为叛军画着大饼,叛军如同疯了一般,倒下再多也不能阻止他们攻城的步伐。
撞门的更加用力的撞门,爬梯子的更加不要命的妄图攀越上去。城楼上的巨石与热油不停的往下砸下与泼下,如雨般的利箭刷刷的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这些叛军都知道,粮草被毁,除了闷头前进,他们身后已经没有退路——或者也有,像那些俘虏一样投诚。可万一他们成功了呢,他们便是有着从龙之功的大功臣,加官进爵,锦绣前程,财富美人,便全都有了。
自古,富贵都是险中求来的!
怀抱着这样的梦想,叛军们的眼睛更红了,干劲也更加十足。
仙草凝目往下看,面上便浮出忧虑之色来,“照他们这样不要命的攻法,就算咱们能活捉潜进来的路镇韬等人,只怕也守不了两天,这城门就要被攻破。”
若薇俯视着犹如雕塑一般凝定的贾烈,他正与身旁的将领说着什么,脸上是势在必得的坚定。他舍弃了三万之众的俘虏,这一仗若是输了,回去只怕根本交代不了。
“咱们眼下除了硬顶着,也没有别的法子!”
“若不然,让我点几千兵马出城迎战,怕能稍微缓解一下将士们的压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墙头的李凤瑞淡淡说道。
若薇瞥他一眼,“你伤成这副模样,是拿得动刀还是提得起枪?”
李凤瑞气的一噎,“本将便是只剩一口气在,也能手刃敌人,你信不信?”
若薇不与他争辩倘若他只剩一口气,到底还能不能手刃敌人这一桩,“路镇韬人呢?”
“我已经在城里加紧了巡哨,只要一发现可疑之人,立刻将之驱到这边——让俘虏去抓人,你这法子还真是……寻常人断然想不出来。”
“你才发现本监军不寻常?”若薇挑了挑眉,一直注目贾烈的眼睛狠狠一眯,“注意防范,贾烈要改变战术了。”
“那是——”李凤瑞眼皮猛的一跳,惊讶的瞪着底下投石机上被换上的熊熊燃烧的火球,“他要做什么?”
若薇皱了皱眉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李凤瑞使劲扇动鼻子,“除了血腥味儿,哪还有什么味道……”
然而他话音未落,裹满火油的火球已经被投石机投射而来,那火球却并非是冲着城楼上的将士们招呼的,而是越过他们,砸落在城里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房舍之上。随着火球落下,轰然一声闷响,连坚固的城楼也随之震荡了起来,街道两旁瞬间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李凤瑞咬肌高高隆起,双目赤红,“他们不但在城里淋了火油,还埋了火雷!卑鄙,无耻!”
幸而他们将百姓迁走了,如若不然……李凤瑞看着漫天四起的大火与滚滚浓烟,紧攥的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若薇的冷汗也顺着头发根往下流,可她的表情仍是那么平静,平静的让李凤瑞忍不住再三侧目。
“这火……咱们救是不救?”他干巴巴的问道。
下令将士们救火,那这仗也别打了。可若是不救,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这场大火将往昔繁荣的高城烧成一片灰烬吗?
若薇忽的眸色一厉,指着下头因大火而停住动作的俘虏们,厉声喝道:“射!”
利箭随着她的话音齐刷刷射向下面不及反应的俘虏们,底下顿时响起一片惨叫声!
李凤瑞尚未回过神来,城门外头贾烈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儿郎们,你们受苦了。高城即将变成一座死城,你们是要死在里面,还是助本将军一臂之力,打开这城门,迎兄弟们进城!”
底下的俘虏已全数殒命,挤挤挨挨堆在城门边上。城楼上被压制着的俘虏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有人暴喝一声,指着若薇道:“他说话不算数,兄弟们,跟他们拼了,打开城门,让将军进城来!”
这回,不待若薇下令,李凤瑞神情冷酷的开口,“杀!”
他这才明白过来,若薇下令杀俘的原因——底下的俘虏离城门就十几步的距离,大火一起,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之时,这些俘虏蜂拥扑过去,杀了城门口的士兵,将城门一打开,他们就全完了。
就算这些俘虏一时没有想起打开城门,贾烈在底下喊一嗓子,总有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受不住诱惑的。杀俘,是迫在眉睫、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若不是姓季的反应快——想到这里,李凤瑞又出了一身冷汗。
城外已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叛军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趁着城里将士们发怔的当头,攻势愈发的猛烈起来。
贾烈还在喊话,“季监军,本将军一直很赏识你,只要你现在打开城门,本将军之前与你说的话依旧作数。本将军本着惜才的态度,一而再再而三的给季监军机会,这是最后一次,望季监军仔细思量。”
“呸!”城楼上立刻有将士呛声回去,“咱们季监军一身风骨,岂能与你这等不入流的叛军同流合污,死了你这条心吧!”
“正是,把咱们季监军当什么了,该早早投降的是你们,等朝廷的援军一到,看你们还拿什么来说大话!”
贾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援军?这是季监军说来安抚你们的吧。难道你们不知道,边疆战事已起,朝廷根本没有兵力派来高城援助你们吗?”
众人齐齐看向若薇与李凤瑞。
即便隔着甚远的距离,若薇仍能感觉到火浪的威力,她的眼睛里倒映着冲天大火,眼神平静的近乎寂静,然而却有种肃杀的凛利气息。
“没有援兵,我们就不会打仗了?”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仍是用那么安静又平静的的语调,慢慢说道,“本监军相信,庄大将军麾下,没有怕死的男子汉!现在,谁害怕了,告诉本监军!”
“不怕!”
“谁怕了,怕死就是龟儿子!”
“去你奶奶个腿儿,老子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
“人本就有一死,为保大周江山,为保大周百姓而死,老子这是死得其所,怕?老子怕个逑!”
“季大人,咱们不怕!”
“对,咱们才不会怕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
若薇对于将士们的热血很满意,她转过头,看着李凤瑞:“如果真到了城破之时,便令将士们撤退吧。”
倘若真的无法挽回,没必要让更多人真的留在这里殉城。
李凤瑞看着她,又默默地看着底下疯狂的叛军,他没有说话,对着若薇的侧脸却是一片坚毅。
片刻,他开口道:“大将军和将士们就交给了你了!”
他说完,毫不犹豫就要纵身跃下去。
若薇皱着眉头,眼疾手快的抓住他,“你要白白去送死?”
又吩咐身旁的将士,“看好他,别让他胡来!”
她说罢,松开抓住李凤瑞的手,脚尖在城墙垛上一点,人已如灵巧的雀鸟般落了下去。在快落地的那一瞬间,她随手夺过一个叛军手里的大刀,反手一刀,那还未反应过来的叛军便倒在了血泊里。
她本就擅长近身刺杀,叛军几乎连她的动作都未看清楚,就已经有数十人被一刀毙命。
叛军被这突然地变故惊了一下,面对杀神降临般的若薇,他们齐齐退了一步后,随即回过神来,将她团团包围在中间。
李凤瑞目眦欲裂的趴在城墙上,顾不得头顶上飞来飞去的利箭,推开身边扶着他的士兵,专注的看着底下的情形。叛军有多少人他没有去数,他只看到若薇的刀一直没有停过,只看到他的脸上身上满是鲜红到刺目的鲜血,分不出那些血是叛军的,还是她身上的。
相较于叛军们兴奋又激动的呼呼喝喝,若薇只是安静的挥刀杀敌,无数人倒在她面前,又有无数人重新涌了上来。
李凤瑞觉得呼吸都停了下来,他紧张的全身的伤口都崩裂了开来,连头发丝都觉得痛不可遏。他张嘴,想喊那个人回来。可是喉咙却像梗着一块锋利的铁片,稍微一动,就是切割血肉一般的痛。
“大人,小的助你一臂之力!”仙草终于回过神来,想也不想的跟着若薇跳了下去。
“大人,属下也来助你。”
“大人,属下来也!”
“大人……”
……
一时间,主动请命的将士们蜂拥跳下城墙。
李凤瑞很想闭上眼睛,不去看底下的激烈厮杀。可是他却死死地张大酸涩发疼的双眼,看着将士们将生死置之度外,纷纷冲进了敌军阵营中。
这是一种自杀似的疯狂和无所畏惧的一往无前,因为人群中奋力杀敌的那个瘦弱的身影,这一刻,没有人在乎是生是死!
他本不该感到难过,他早已习惯了战场,习惯了流血和牺牲,习惯了今天还和自己说说笑笑的好兄弟,明天就身首异处阴阳相隔。
他以为他早已习惯。
“李副将,季大人在下面拼命,李副将似乎不该在这时候发呆。”陈川见仙草牢牢护着若薇,并未让叛军伤她,这才没有跟着一起跳下去,他转头去看李凤瑞,淡淡说道,“这个时候,你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
李凤瑞深吸一口气,紧紧握起拳头来,“没错,季大人领着将士们用生命为咱们争取时间,咱们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
身旁的将士们吼声如雷,“请将军吩咐!”
李凤瑞高声吩咐道:“战鼓用力擂起来!”
战鼓齐鸣,激昂的鼓点像是重重的敲在每一个人心上,陆续又有许多将士跃下城楼。
仿佛一群来自地狱的杀红眼的修罗,每个人都不要命的砍杀叛军,全不防守,只是击杀,击杀!
有人倒下,有人从城楼跃下。
忽而,遥远的天际似有战马奔腾的声音响了起来,先是杂乱无章,慢慢的,马蹄声变得整齐划一,似有千军万马正奔腾而来。
李凤瑞下意识看向身旁,原还站在身边的陈川已不知去向。他一整神色,高声喊道:“儿郎们,听见了吗?援兵已经到了,咱们就要胜利了!”
“杀!”
“杀!”
城楼上与城楼下的将士们齐声高喊,声音穿透云霄,每个人的热血都在身体里不断翻腾至沸腾,似乎必须要这样高声喊出来,才能稍微平息他们奔腾的热血!
万马奔腾的声音,叛军自然也听到了,他们原就被不要命的将士们弄得手忙脚乱,又饿又累,撑着一口气也是希望尽快拿下高城他们即刻有吃有喝。然而眼看胜利似乎就在眼前,援军却犹如天降,如何能不叫他们瞬间跌下绝望的深渊。甚至有些叛军,已经趁乱开溜了。
贾烈看着混乱的队伍不住后退,因慌不择路的后退而相互踩踏,眉头狠狠抽了下,“谁敢再退,军法处置!”
因将士们俱都有意无意的护着若薇,尤其仙草不肯离她身边半步,若薇得以喘口气之余,冷冷看着马背上的贾烈,忽然遥遥指住他,“趁现在叛军军心不稳,你们掩护……”
她话音未落,仙草与后头赶来的二十六忽的拔地而起,几个起跃,脚尖点着叛军的脑袋,须臾之间已经到了贾烈跟前!
两人无视周遭如潮水般涌来的叛军,饮满敌人鲜血的剑尖直指马背上明显有些慌乱的贾烈。
这两人都是杀手界的好手,尤其二十六,取人性命犹如囊中探物一般简单轻巧,尤其叛军尚未反应过来,稀稀拉拉的冷箭也根本伤不了他们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