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薇以一计“围魏救赵”,顺利救出了深陷囫囵的李凤瑞等人。她领着与她一道烧粮草的将士们回到营里时,营地里的气氛相当低迷,与先时打了胜仗的兴奋激动的气氛截然相反。
若薇刚跳下马背,不知谁喊了一句“季大人回来了!”,立刻便又将士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大人,您没事吧?”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李副将他们也已经平安回来了。”
“哎呀,大人您受伤了,快,快去把军医找过来!”
成功救回李凤瑞且将敌军粮草付之一炬的若薇,俨然已经成了将士们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平日里觉得她冷冷清清不好接近的将士们,此刻围着她,眼睛里竟是崇敬与爱戴的神色。
若薇压压手,示意众人安静,“让大家担心了,本监军没事。昨夜大家都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众人见她身上带着伤,面上亦有疲色,纷纷劝着她也休息,终于依依不舍的散开了。若薇松一口气,先去了庄大将军的营帐。
庄大将军果然正等着她,见到她进来,焦灼的目光立刻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一遍,见她浑身上下都是血,立刻紧张的问道:“受伤了?”
若薇将左手臂往他跟前一放,上头有一道虽然很长但并不很深的伤口,“一点小伤,不碍事。”
她一顿,收回手臂,又道:“我回来了,您不必担心。”
庄大将军便看着她,慢慢吐出一口气来,“要不是我不当心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用让你这个女儿家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若薇看着他,这一回再不避讳的直接问道:“您知道是谁给您下的毒?”
这个问题他们一直没有讨论过,若薇是不愿见他露出失望伤心来,因而一直没有提起过,但她心里却认定,对于下毒之人,老头他心里肯定有数的。
庄大将军原就蜡黄昏暗的脸色变得更黯淡了些,他看着若薇,却是不答反问:“小五真的死了?”
若薇不提,他也就从未问过关于庄若兰“病死”这件事,他离京,庄若兰便自家中消失,随后他毒发——他只是不愿意深想,自己的女儿,会狠心对他下这样的毒手!
可笑的是,他一直自认自己不算是个差劲的父亲。
若薇微微眯眼,看似寂静的眼中却裹着杀气凛凛,“是,她已经死了!”
就算此刻她还活着,但总有一天,她一定会让她变成一个死人!
庄大将军却摇摇头,“你母亲来信,已经将一切都告诉我了,小五没死,你担心有人利用她做一些对庄家不利的事情,便先一步‘安排’小五死了。如今你可知道,他们利用小五,是想做什么了吧?”
若薇想也不想的回答道,“他们大概会安排庄若兰混进营里,待你毒发身亡后,接替你掌管高城军务。一旦庄若兰沦为傀儡,高城便成了瑞王的囊中之物。后来庄若兰‘被死亡’,他们又将主意打到小四头上,不过还好,小四脑袋长得还算稳,如今庄府被她打理的很好。”
庄大将军便放心的点了点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功劳。”
话锋一转,他又问道:“确定将贾烈的粮草全烧了?”
“嗯,先前已经够探过一回路,此次攻城贾烈又带走了大多数人,因此此行还算顺利。”掐着贾烈回防的时间,这才能有惊无险的退回来。
若薇说的轻描淡写,其中的惊心动魄却一点也不提起,庄大将军当然明白这是她的体贴,遂笑着玩笑道:“没想到我的小三,已然长成了一个大英雄。”
“都是老头你教导有方的缘故,你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若薇大言不惭,瞧着他憔悴的脸色,很想过去扶他躺下休息,想着自己一身血渍,便吩咐李贵道:“你照顾将军好好休息,我去看看李凤瑞。”
庄大将军便重重的叹息一声,“你去看看吧,老鲁……那孩子没有了。”
他说着,铁血般的汉子也是止不住红了眼圈。摆摆手令若薇出去,拉上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若薇眼中的忧色一闪而过,李贵忙上前来小声道:“大人放心去吧,大将军这里,小的会好好照顾着。”
若薇收起忧色,点了点头,“陈川呢?”
“陈先生?”李贵茫然的想了想,“仿佛有一会没见到人了。”
因为陈川既不属于庄大将军的属下,也不是将军府里的人,又武艺高强,还会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因此庄大将军身边的人都恭敬的称呼他为“陈先生”。
若薇便微微皱起眉头,陈川的本职工作是保护庄大将军,既然已经回来了,不呆在这里,会跑去哪里?而据她所知,血煞阁里出来的人,都是十分爱岗尽责的,不会平白无故擅离工作岗位,难不成陈川也受了伤?
这般想着,若薇大步走向李凤瑞的营帐。李贵跟在她身后喊了一嗓子,“大人,将军提醒您一定要记得上药啊——”
后头那句“女孩子身上留了疤终究不大好看”当然是不敢大声喊出来的。
若薇头也不回的摆摆手,清瘦却挺拔的身影越走越远。
李贵叹口气,小声的自言自语:“真是难为了大人……”
寻常人家的大家小姐,谁不是在深闺中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来着,大概也只有他们家将军的女儿,才会在满是男人的军营里头摸爬滚打、刀口舔血吧。
……
若薇赶到李凤瑞的营帐时,外头默默地守着一大群将士们。俱都紧张却沉默的盯着营帐门,见到若薇过来,慌忙要对她行礼。
若薇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正要询问李凤瑞的伤势如何,就见小兵端着一盆盆鲜红的血水鱼贯走出来。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脸上忧色更重了些,却齐齐望向若薇。
“军医在里面?”若薇开口问道。
“已经进去很久了。”有人担忧的回答道。
“不知道将军的伤势到底如何了,流了那么多血呢……”
“既然军医在里面,你们也不用太担心。都回去歇着吧,李副将不会有事的。”若李凤瑞真的伤势过重危及生命,军医早就上报给老头了吧。既然军医没有上报,那就意味着李凤瑞虽然伤势严重,却并没有生命危险。
众将士口中应了,却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离开。
若薇掀帘走进去,两名军医正满头大汗的在替李凤瑞清洗包扎伤口。
李凤瑞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伤,最严重的一刀在腰腹,是贯穿伤。还好他运气好命也大,虽是贯穿伤,但好运的是并没有伤害到要紧的脏器,只是失血过多,整个人躺在床榻上,面色白的跟纸片儿似的。
若薇看着他面如纸色的躺在那里,脸上身上汗如雨下,两只满是汗水的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手臂上肌肉暴起,青色血管几乎要爆开,而他口中则咬着一块木板,两排牙印清晰可见!
若薇皱起眉头:“没给李副将使用麻沸散吗?”
一名军医擦了擦额上不输于李凤瑞的如瀑冷汗,“大人,李将军他不肯用麻沸散,没法子,我们才……”
若薇示意他继续,方看向李凤瑞那张煞白的脸,“你觉得痛不死人?”
李凤瑞“呸”的一声吐出口中的木板,和着木板一块吐出来的,还有一口黏腻的鲜血,他张嘴大笑两声,发红的眼睛盯着若薇的眼,“连这点痛都受不住,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若薇点头,“李副将的确很男子汉大丈夫,不过本监军却不觉得,能忍点痛就算得上是男子汉了。”
她随口说着,径直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看着两名军医动作麻利的替李凤瑞止血包扎,“听说之前你让王磊传话给本监军,要把高城一切军务交给本监军主持?”
李凤瑞身体一僵,嘿嘿笑道:“确有此事,不过那时候本将以为必死无疑,担心高城群龙无首,才让你暂时掌管军务罢了。待到大将军身体好了起来,高城的军务自然有大将军掌管——说到这个,今晚你带人烧了贾烈的粮草,那说好的解药,他还会给吗?”
若薇神色微变,口中却道:“倘若他真有解药,不管他给不给,本监军都会想法子拿到手!”
李凤瑞叹道:“说起来,你……”顾忌着尚有外人在场,他顿住后,才又接着道:“若是因为此次的事,令你与解药失之交臂,本将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若薇挑眉,“哦?那你打算作何补偿?”
李凤瑞愣住,似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她,半晌憋出一句话来:“施恩不望报,本将深以为然!”
若薇不慌不忙的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本监军以为这才是做人的基本原则。”
口头功夫连李凤锦都不是若薇的对手,更何况李凤瑞这个武将。就见他顿时傻了眼的模样,半天才吭吭哧哧的说道:“不知季大人要本将如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倘若本将是个女子,倒也可以以身相报,只可惜……”
“倘若你真是个女子——”若薇打量他精壮的满是大块肌肉的身体,嫌弃的撇嘴道:“本监军只会跟你说一句话。”
李凤瑞不长记性的好奇追问道:“哪句话?”
“有多远滚多远。”
李凤瑞:“……你确定你不是特地来给我添堵的?”
若薇见他身上的伤口包扎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坦然的点头道:“没错,我就是来给你添堵的。”
说罢,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你这个……”身后的李凤瑞气的一捶床板,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来。
军医连忙劝说道:“李将军,切勿使力啊。咱们好不容易才将伤口包扎好了,您再一用力,伤口就又要崩开了。”
另一个军医也小声说道:“李将军大可不必与季大人置气,小的觉得,季大人倒不是专程来给您添堵的。他怕是担心您一味忍着伤了自个儿,这才陪着您说话,好分散您的注意力呢。这不,见您这边没事了,他才离开,可见季大人是很关心您的。”
“哼。”好半天,李凤瑞似才回过神来,嘟嘟嚷嚷的哼唧道:“既如此,就不能好好跟本将说话,非要说些有的没的来气我……看在他还算心诚的份上,本将就不与他一般计较了。”
……
李凤瑞如何别扭若薇自然不知道,她从李凤瑞的营帐中出来,拦住一名小兵问道:“老鲁人呢?”
那小兵吓了一跳,因若薇今晚的英勇举动一跃成为营里头小年轻敬慕的偶像,这小兵也不例外的将若薇当做了偶像,因此偶像忽然拦住他和他说话,令他又惊又喜,结结巴巴的说道:“大、大人,鲁参将的尸体安、安顿在前面不远处的营帐中。属下这就、就带您过去。”
说罢,毕恭毕敬的引着若薇往安放老鲁尸体的营帐走去。一路上总小心翼翼的偷觑着若薇,若薇恍若不觉,那小兵的胆子顿时大了不少。
“大人,听闻瓮中捉鳖的主意正是大人您想出来的?昨晚上兄弟们可真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就是吧,后头发生了这样的事。若不然,昨晚那一战,可绝对算得上最出色的了。”
“是吗?”
若薇微笑了下,淡淡回应一句。
她的态度令小兵大受鼓舞,连连点头,“是的,只可惜昨晚我留守营地,不能上场杀敌……听林参将说,原本他是极力拦着不让鲁参将追出城去的,谁料鲁参将不但不听,还将他打下了马背,领着人就追出去了。谁想到这一去,鲁参将竟就再也……”
“林参将?”若薇的眼睛缓缓眯起来,流露出一种安静却危险的气息。
“是啊,林参将还被鲁参将给踢伤了呢。”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若薇轻声道。
那小兵惊了一跳,涨红了脸受宠若惊的直摆手,“不、不用谢。”
“你知道林参将现在在什么地方吗?”若薇笑着示意让他放轻松些。
“方才小的瞧见他往小河边去了,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其实出了这样的事,损了这么多的兄弟们,大家心情都不好,都很难过的。”小兵一脸唏嘘的说道。
若薇皱眉,“这里有河?在哪个方向?”
“一直往东走,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能看到那条小河了。说是小河,其实一点也不小,平日里咱们演练完了,都是到那里去洗澡的。大人可能才刚来,事务繁忙,因此没有注意到。”他看了看天色,很是殷勤的道:“今日日头又很毒,若是跳到河里泡个澡,也能解暑气呢。大人若是想去,小的可以给大人带路。”
“不必了。”若薇没留意到小兵略微有些失望的神色,吩咐他道,“你带上几个人,去小河边请林参将来见我——倘若他还在那里的话!”
难得被若薇直接委以任务的小兵兴奋的行了个礼:“是,小的这就去。不过小的觉得大人您的担心有点多余,林参将要是回来的话,那条路是必经之道,我方才才从那里过来,可以肯定他还没回来。”
说着,他就要跑开,若薇伸手拦了一把,“注意安全。”
许是若薇叮嘱的语气太重了些,那小兵终于觉出不对来,这不像是要安抚被鲁参将踢伤的意思啊。难不成林参将犯了什么事,季大人要拿他审问?这样的话,一定要多叫些人去才行!
眼看着小兵一脸机灵的跑走了,若薇稍稍放下心来——林参将是细作的事,她暂时还不想闹开了,以免惊动了其他的细作,她还是想着能一网打尽才是最好。
到了暂时安放老鲁的营帐中,此时营帐已经布置成了灵堂,里里外外一片雪白,进进出出的将士们一脸哀荣。若薇进去,立刻有人递给她一件粗麻布的白色哀衣。若薇接过来,认真的穿在身上。
那人这才发现面前的人是若薇,正慌张的想要将那哀衣接过来,看见若薇认真的神色,眼圈忍不住红了红,哑声喊道:“大人!”
这人正是与老鲁一道追出去的幸存者之一,此刻见到若薇,想到那惊险的命悬一线之时,正是眼前这个他以前还有些看不上的文弱青年使计将他们救下来的!他身上的伤也不轻,却在简单的包扎了下后,就挣扎着过来了,便是想为已死去的老鲁尽一份心。
若薇打量他,“你还受着伤,别太勉强。”
堂堂七尺男儿再也忍不住,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不停,“大人,您不要怪老鲁,老鲁他、他也是想多杀些叛军,为大人您多挣些功劳。”
若薇一震,漆黑的瞳仁无声的紧束了下。
“鲁参将常常说,大人您是好人,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好人。他这辈子服的人不多,对大人您却是心服口服,他希望凭借这场战功,能助大人您仕途更加顺畅……大人,老鲁临死时还问我,他这回是不是大错特错了,是不是连累大人您了……”汉子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掩面失声痛嚎。“大人,您千万不要怪他啊!”
周边听到的将士们,全都动容的红了眼睛。若薇亦忍不住叹息一声,她在责备老鲁太过鲁莽给她惹出乱摊子来时,没有想到,那个单纯耿直又冲动的汉子正是为了她的前程在搏命!
“我不怪他,他是条汉子,我敬重他!”
那汉子听了,愈发哭的悲伤欲绝。“老鲁在天之灵若得知大人您并不怪他,定然、定然死而无憾了……”
若薇抬手拍拍他的肩头,示意旁边的士兵过来照料安抚一番。
旁边的人连忙过来,将他扶下去。
众人默默地为若薇让开了路,一直让她走到存放老鲁尸体的板床前。一个人背对着若薇,正仔仔细细的给老鲁擦拭脸上与双手上的血迹。
“我们那里有个说法,说人死了后,身上一定要干干净净,不然下辈子投胎就会丑的惊天动地惨不忍睹。”她头也没回,幽幽开口。
若薇沉默了下,方才抬手示意帐中的将士们先出去。她又看了陪着仙草站在一旁的陈川,淡淡道:“你去吧,这里有我。”
陈川深深看一眼仙草,感激的看一眼若薇,这才往外走去。
“每次阁里的兄弟姐妹不幸丧命,侥幸活着的人,就算只有一口气在,也一定会将死去的兄弟姐妹清理干净,让他们干干净净的走,来世再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仙草的声音很平静,擦拭着老鲁的手指的动作很轻柔。
若薇没有想到,这个总是嫌弃老鲁粗鲁冲动的女孩子,竟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看上了老鲁。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便站在仙草身后,安静的看着她的动作。
“一开始我是真讨厌这个人,你看他又粗鲁又冲动,还长得这样难看,除了给人惹麻烦,还会什么?能活到这把年纪,定是老天对他的眷顾……可是大人,老天为什么不一直对他眷顾下去呢?”仙草塌下的肩膀颤抖了下。
她转过头来,望着若薇的眼睛,大大的杏眼里布满了水雾,凝结成珠,一粒粒往下掉。张着颤抖的嘴唇,却没有哭出声音来。
无声无息的,去那么哀伤。
若薇张了张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仙草的问题,只好抱歉的说道:“对不住,倘若我再快一些,也许他就不会死!”
仙草摇头,眼里的泪因为她的动作而飞甩出来,“不是大人您的错啊,您怎么会知道他会傻子似的追出去呢?不是您的错,是他命数如此。可是,可他早知道他会死,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这个混蛋,他怎么可以这样?”
仙草的性情其实跟自己很有些像,都是有些冷清的人。虽然跟她的时间不长,她却也知道,从血煞阁里出来的人,不管男女,性情都是极其坚强与坚硬的。就像季玖的那些伙伴们,季玖没有见过伙伴们哭,季陆那种娇滴滴的假哭,也是为了任务。所以若薇看着眼前哭成泪人儿一般的仙草,忍不住想,人在悲伤时,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像是怎么掉也掉不完似的。
若换作她呢?倘若出事的人是李凤锦,她会不会也哭成这个德行?若薇想了想,很难将自己跟眼前的仙草划上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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