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山至今还记得,他被宣布成为《晚间》第三制片人后,来到牛小斌办公室聆听密训的一幕。牛小斌第一次没有霸气外露。他像一个小偷哄骗未成年的孩子去帮他偷东西一样,不怎么自信地看着陈家山说:“他江平算个啥啊,就是个老成持重;他朱佩琪算个啥啊,就是有点小才。你呀,就跟他们干!出了问题我给你兜着……”
陈家山当时听得心惊胆战。显然,牛总的意思是,陈家山你要在斗争中争取做事的机会。这对于以“与人为善、和为贵”为处世之道,在和风细雨中长大的陈家山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这是在颠覆他的三观。他很痛苦!在他眼里,高高在上,犹如站在神坛上的牛小斌曾经那么伟岸。此刻,他觉得牛小斌很阴险。朱佩琪一直被他视为“自己兄弟”,今天他却当着一个不是兄弟的人说自己兄弟不算什么,鼓动别人跟自己的兄弟干。看来,在牛的眼里就没有什么兄弟不兄弟,那都是挂在嘴边糊弄傻子的说辞。谁能做成事谁就是自己人。谁能做成事还能向自己示好,谁就是自己兄弟。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单位,里面的人也这么野,这么狠,这么无法想象。
没认过输的陈家山,尽管纠结,但不会选择退缩。因为他已经到了想证明自己价值的年龄。
“为了公家的事,和别人拉仇恨。傻呀?”这是后来朱佩琪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知是别人的提醒,还是他自己的顿悟。但都是后话。如果当时他听到了牛小斌对陈家山说的这番话,也许好多事就不会发生。可惜,历史不会重来。一场惨烈的明争暗斗就要拉开帷幕。怕陈家山放不开手脚,牛总还给他树立了一个“戏”里的榜样。
“你过去之后,最核心的任务就是教这些年轻记者怎么做片,把他们的业务能力提上来。操,我最近看了一部电视剧,叫《人间正道是沧桑》,你现在的角色就是里面那个老二,孙红雷演的那个杨立青。在多少集的时候,”牛小斌一拍脑门,陷入沉思:“想不起来多少集了,就是杨立青落难在一个少数民族村里,然后被敌军包围,杨立青手把手地教那些拿了一辈子锄头的农民怎么打仗。结果楞打胜了。你看看那个精神头儿。你现在就要学杨立青。建议你回去在网上找出这个剧来看看……”
好了,有方向有榜样,你可以干了!
回去之后,陈家山找到了《人间正道是沧桑》,从第一集开始看,看到第十一集的时候,发现了牛总说的那个情节。看得热血沸腾。刹不住车了,最后一口气从头看到了尾。他觉得他可以成为杨立青那样的人。
陈家山的加入,在江平和朱佩琪眼里,显然是来羞臊他们的。《晚间》收视率好转之日,就是陈家山羞臊他们成功之时。那能让他成功吗?尤其是朱佩琪,把陈家山当成了死对头。曾经在新闻评论部一起探讨节目一起喝酒吃饭的哥们儿,好兄弟,好像都变成了童话故事。就跟没发生过一样。他比原来更加独断专权,嚣张跋扈。对陈家山提出的一切想法和举措,不管是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讨论,连想都不想,张嘴就是反对。甚至不惜人身攻击。好在陈家山进台比他早,资历比他深,心胸比他还开阔。战略上还能做到蔑视。战术上,他一次次惊诧于小猪佩奇的简单粗暴、歇斯底里。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陈家山潇洒爱自由的射手座楞给逼成了忍辱负重的摩羯座。
那一年,吕东还是《北江零距离》的制片人,在牛小斌面前还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尚且自顾不暇。好在后来,江平由最初和朱佩琪一个战壕,逐渐转变成了坐山观虎斗。因为他算清了账:《晚间》好了,他这个第一制片人最先受益。
形势比人强。
一年之后,《晚间》的霉运走到了头。开始触底反弹。突然有一天,密密麻麻的收视数据报表上,《晚间》竟然上了1。最初大家以为不过是个偶然现象。谁知后面一连几天都到了1以上。收视率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涨了。又转过一年,《晚间》竟大步跨进了全台自办栏目收视率前五名。单日收视率经常排在全台第一。在其他栏目收视率均出现下滑的情况下,《晚间》成为全台唯一一个收视率上涨的栏目。
《晚间》走出了低谷。第一制片人、第二制片人在台里走路高高地昂起了头。他们早把“这是陈家山羞臊他们成功的标志”忘得一干二净。《晚间》好了,如果论功行赏,前两位也是他们。陈家山很纳闷,新闻工作者是如何把政客的嘴脸学得这么出神入化。
勉强能拿来解释的,也许只有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晚间》的巨大转变,没有人替他们主张什么权利。甚至年底的“优秀栏目”评选也跟《晚间》没有关系。大家心知肚明,都是因为上面没人。貌似朱佩琪有牛小斌撑腰,但这一切的变化能算到你朱佩琪头上吗?况且,别的栏目虽然收视率在降,但人家是从辉煌和顶峰往下降,你《晚间》算什么?陈家山的努力,只是证明了“《晚间》有存在的必要”。
牛小斌没有因为《晚间》的改变而喜欢上陈家山。因为陈家山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个“德行”:说话脸上不堆着笑,从来不主动找总监汇报情况,过年过节不懂得表示心意。这种不会来事、不识时务的人,老牛都不看成是“自己兄弟”。
牛小斌离开电视台后,陈家山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他觉得,没什么万不得已,这辈子都可以不见牛小斌了。
但当吕东通知他,去学校找老牛谈合作时,他心里那种滋味,有点向死而生的幻觉。这算是“阴魂不散”吗?从来不信邪的陈家山,突然有点儿迷信了。
在坐着司机小白的车去往传媒大学的路上,吕东看着没什么精神儿的陈家山,用话宽解道:“不能感情用事。这次合作弄成了就能缓解我们人手紧张的问题。你想想,如果他能持续地供应实习生,我们也不用支付工资,是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陈家山苦笑了一下,只得连连称是。
吕东看了一下表,“啊”地惊呼了一声。随即冲着小白说:“哎呀,约的是两点半,现在都两点二十了,还有十分钟,到不了了吧?”吕东探着身子透过前挡风玻璃向外看,着急而无奈地说:“什么情况?这个点儿还堵车?唉,牛总可是不喜欢别人迟到。”
“那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司机小白嘴里轻轻嘟囔了一句。只见他猛地一打方向盘,把车开上了非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上行人不多,但是偶有行人挡在前面也不可能硬闯。小白干脆把车骑在人行便道的路牙子上飞速地跑起来。
陈家山被这飞一般的车速逗得咯咯笑起来。
吕东惊呼着说:“不行不行!注意安全!让警察抓住了更走不了了?”
小白一边专注地看着前方,一边镇定地说:“没事儿!这片属于雨花区吧,他们那个大队长我认识。再不行了,给林刚打个电话,市区五个交警队,他都平蹚。哪个也能说上话!”
吕东平时对这种违规耍特权的行为很是看不惯。但是今天情况特殊,她倒有了一种棘手的困难被快速解决的快感。她脑子里突然想起了某次坐出租车时,因为堵车,她感叹没坐小白的车。出租车司机还一脸挑衅地问“你司机的车能飞起来啊”!现在看,小白的车还真能飞起来哩!吕东拽着车上的把手,紧张地看着前方,嘴角却洋溢起了笑。
下午两点半,汽车准时开进了北江传媒大学。
北传新闻学院楼门口,牛小斌早早等在那里迎接电视台的客人。再次见面,吕东依然保持着下属对上司的尊敬。陈家山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牛总”,喊完便不受控制地绷紧了神经。牛小斌冲着陈家山笑,笑得那么温和,又是那么陌生。陈家山瞪大了眼,傻傻地,看不懂。那一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全身的细胞间传递。
牛小斌瘦了。眉宇间似有一股忧郁之气。但脸上的霸气犹存。
陈家山觉得,电视台的副处级干部“牛总”到了大学,怎么也得是个副院长级别。但是在和吕东的寒暄过程中,他才知道,“牛总”在这里就是一位没有任何职务的奋战在教学一线的“牛老师”。因为电视台和大学不是一个系统,不能平调。“牛老师”是按“引进人才”招进来的。
电梯坏了,几个人爬上了五楼。牛老师气喘吁吁,汗流不止。
新闻学院的小会议室内,牛老师向早就等在那里的几位女同事热情地介绍电视台的“客人”。大家点头哈腰,一一握手。
吕东让牛小斌先说。牛老师连连摆手谦让,低调得像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大姑娘。吕东颇感意外,立刻领会到,对面在座的几位女教师都比牛老师资历老,况且还有一位小组长。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把牛老师“抬一抬”,说一说他的光辉历史,提升一下他在同事们眼中的分量。吕东一脸谦逊地看着几位女老师说:“今天我们是来听指示的。牛总,这是我们的老领导。我和家山,我们俩的业务都是牛总当年手把手教出来的!”
陈家山急忙点头,嘴里连说“是是是”。
牛老师得意地笑了。眼神里有束光闪了一下。
几位女教师恍然大悟的脸上荡漾着惊愕。
吕东继续:“今年是北江解放70周年,解放50年、60年的时候,都是牛总一手操盘给我们定的策划。当年那可是大手笔,反响特别强烈。市里都给了嘉奖。今年这个70年呢,新闻频道四档新闻栏目也是各有自己的重点策划。今儿过来,也是跟牛总汇报一下。家山是《晚间》的制片人,他们策划的主题叫‘70年·光影里的地标’,就是从全市选出10个地标建筑或者地段,通过地标的变迁来反映它背后行业的取得的成就和变化。我觉得这个策划,让学生参与进来,一起合作,效果应该不会错。”
对面的老师们频频点头。一位姓王的女老师称赞道:“这个角度选得好!我们给学生们布置的题目里,有几个跟你们这个策划还有重合呢!”
“那太好了!哎,今天能见到学生们吗?”吕东有些迫不及待。说完,她把眼神转向牛小斌。
会议室内开着空调,温度适宜。牛老师穿着短袖衬衣,仍然不停地擦汗。后背已经湿透。
陈家山关心地问:“牛总怎么出这么多汗?”
牛老师一边擦一边害羞地说:“我这个人就是怕热,总是这么滴答滴答的……现在学生们正在上课,没有提前通知。王老师,第四节的实验课能让学生们跟吕东他们见个面吗?”说完,扭头看着吕东解释道:“王老师是我们这个教学组的组长。”
“噢噢噢!”吕东转向王老师,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我一会儿去问一下马老师,第四节是她的课……哦,想起来了,不行!第四节课马老师跟刘老师换课了。刘老师明天就要到县里扶贫去了,这是最后一节课。没事吕总,这不刚开学嘛,正好大四的学生也开始要实习了,我们可以把这个项目安排给他们。周一我就可以带着学生们到电视台进行详细地沟通。”
“哎呀,太好了!这还是牛总当年带我们时的作风,雷厉风行。”吕东的赞美之词没完没了。
“世间已无牛总!”牛小斌淡淡地说了一句,像一位参透了禅机的高僧。
陈家山面无表情。他眼睛看着牛小斌,脑子里联想着《万历十五年》里那句“世间已无张居正”。
“家山,赶紧跟老师们加微信。然后咱们建个群。方便沟通。”
大家纷纷举起手机。
“咱们面对面建群吧。我说个数,3721。”陈家山兴奋地说。
“王老师,给群起个名!”牛小斌乐呵呵地看着教学组长。
“就叫‘70年·北传广电大联合’!?”
“好,好,好!”
……
开完会后,牛老师让吕东和陈家山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坐。他关上门,一边给两人找一次性茶杯,一边看着吕东问:“怎么样?这几个月,台里有什么变化吗?”
“没啥变化,还是老样子。越来越艰难。”吕东说完,立刻领会了牛总嘴里的“变化”,急忙又补充道:“哦,倒是也有几个变化。广告现在分到频道了。叶台前一阵儿扶正了,现在是总编辑了。”
牛小斌低着头往纸杯里放茶,看不到表情。
突然,他抬起头,嘿嘿一乐:“操,都是大事!”
陈家山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看到那位霸道的牛总回来了。他急忙起身,拿过纸杯倒水。
……
牛小斌盯着吕东看,然后又把眼神转向陈家山。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笑,那种探索的眼神,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世界性难题。半天,终于张嘴:“唉!我在电视台干了24年,自认为做的最有功德的一件事,就是每个栏目设了三个制片人。你想想是不是?”牛小斌微笑着冲陈家山一仰头,然后又快速一收。这个动作很牛,有两层意思,一是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肯定是”。二是传递一种友好的情感,让陈家山不好意思不回答“肯定是”。没等陈家山点头,他就接着说:“电视台的上升渠道就那么窄,你做片子能力强了想往上走,就只能当制片人。没别的渠道。我要不向台里争取,不增设制片人岗位,你是不是还在拍片子呢?”
陈家山急忙点头,连说“是是是”。古人靠科举出人头地。现代人,经过高考进入大学,也只是迈出了人生走向辉煌的第一步。如果没有像牛总这样的伯乐提拔,即使名牌大学毕业,也可能一辈子屈居人下。家山眼睛一下变得湿润了。他觉得牛小斌说的也算是大实话。当时,他再怎么看不上自己,毕竟也把自己提成了制片人。
但稍作镇定,他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却高昂起来:“你是给大家增加了上升的渠道了,大家感谢你!可你也得把管理跟上啊!制片人队伍从来没有考核。干好干坏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每个栏目的三位制片人都私下较劲!人祸胜于天灾!这几年,我跟江平和朱佩琪是怎么斗过来的?你知道吗?要不是你在后面撑腰,朱佩琪能那么放肆吗?”
陈家山挠了挠头,端起茶杯喝水。
“是,小猪去融媒体了,《晚间》我准备再提拔一个制片人呢!”吕东接过老牛的话茬,附和着说:“得让大家有奔头才行!”
“那可不!要不大家凭啥跟着你拼命啊!都拖家带口的。”牛老师因为吕东的附和,又得意起来。随即来了兴致,他拉开架势,抬高了嗓门说:“我在这儿准备把学院的融媒体演播室建起来。已经把方案给院长呈上去了。这是将来的大势。大学里,他们做研究的,其实挺闭塞的。不跟外面交流……哎,吕东,等演播室建好了,咱们可以联合在这儿弄个北江电视台实训基地。你有些节目就可以在这儿制作啦!电视台可以解决用人的问题,学院可以解决实战培训的问题。操,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吕东双手一拍,惊呼道:“哎呀,太好了!英雄所见略同啊,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嘿嘿嘿!”牛小斌又亮出了招牌式的坏笑。
“牛总,这儿学生的素质怎么样?做的片子能到什么成色?”陈家山只关心眼前要合作的这个项目。
牛老师愣了一下,没做评价。随后轻轻地说:“他们做过几个小片,这儿有盘。”他弯身从抽屉里拿出来三张光盘。陈家山急忙起身上前接了,说:“对,我回去看看。对学生们的实力有个认识。下面拍70年可以根据每个学生的情况有针对性地安排工作。”
牛老师点头。
……
从新闻学院出来,陈家山对吕东不无担心地说:“按照我的经验认识,这些大学生拍片子的水平都是小儿科。他们拍的那点东西也就是自娱自乐。要想达到播出要求,差远了。所以,这个联合制作,怎么联合?只能是咱们教他们,他们能贡献什么。如果派一堆女生过去,连三脚架都扛不了!”
“那你就跟那个王老师说,让他们多安排点儿男生。”吕东看着陈家山,看着他那一脸认真的样子,立刻被逗笑了。于是直接了当地提醒道:“关系不还得维护嘛!你还非得让牛总说‘你帮帮我’,让他说好听的才肯答应合作吗?没听他刚才说,你们这些制片人都是他提拔的嘛!”
陈家山一下红了脸。顿时理解了这里面的分寸。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钻牛角尖了。于是,哈哈笑着说:“回去看看盘吧。没准儿水平也挺高呢。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时候可不一样了!”
吕东会心地笑了。
陈家山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她,似有所悟地说:“原以为大学校园是个净土,现在看,哪儿都一样!牛总这样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怎么可能安心做个教书匠!”
吕东抬头看了看天,沉吟着说:“修行在人心,跟在哪儿没有关系!”
湛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懒洋洋地漂浮着。它们好奇地俯瞰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