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刚明,聂星逸便已抵达了金城公主府。如今正值紧张时刻,赫连王后担心女儿在宫外会被聂星痕挟持利用,便嘱咐聂星逸亲自去接一趟。
金城的身孕已近六个月,腹部拢起明显,走路也不复从前的轻盈婀娜。聂星逸知道她是打定主意生下这个孩子了。
两人坐上同一辆车辇,金城忍不住询问道:“王兄,父王为何突然昏厥?真是心悸之症?”
聂星逸想起如今她与明尘远的关系,沉吟片刻,敷衍道:“自然是心悸之症。你别担心,这次是母后传召你进宫。”
金城立刻护上小腹,面容浮现防备之色。
聂星逸心头烦闷,便随口安慰了她几句,靠在车辇上闭目养神。
兄妹两人一路无话回到燕王宫,聂星逸便径直去了龙乾宫侍疾,金城在宫人的陪伴下独自前往凤朝宫。
她一跨入殿门,赫连王后便长长松了一口气,目光随即落在她的腹部,面色恼怒:“若不是你以死相逼,这个孩子,我绝不会让你留下!”
“母后!”金城连忙跪地请罪,旋即已是泪如雨下:“女儿知道您是为了女儿好……可这孩子是无辜的!”
赫连王后正为了燕王病情和夺宫之事费神,见爱女这般执迷不悟,脸色愈沉:“你想生下来也可以,但不许再与明尘远来往,也不许再与明家有任何牵扯!”
闻言,金城尚未开口已是梨花带雨:“当初女儿与尘郎情投意合,是您执意将女儿许给驸马。如今您又一手将驸马置于死地……您有为女儿考虑过吗?能不能放手一次,让女儿自行选择?”
金城这番话,也确实戳中了赫连王后的愧疚之处,事有轻急缓重,她决定先将此事拖上一阵子:“近日我也没有精力去管这些事,你先留在宫里安胎吧,其余的容后再议!”
“是……”金城也怕惹恼赫连王后,不敢多言,转移话题又问:“那女儿能去探望父王吗?”
赫连王后神情颇有些古怪:“不必了,你父王如今不适宜见人。待他好些再去吧!”
金城将信将疑,没敢再问,默默退下。
赫连王后便起身前去龙乾宫,路上不知怎地想起了微浓。再想起金城这失败的婚事,心里头更觉得添堵。待她到了龙乾宫,但见几位御医正守在燕王榻前诊治,而太子聂星逸则坐在不远处的桌案旁,定定出神。
见王后前来,几位御医连忙行礼,赫连王后顺势问了问燕王的病情,便将聂星逸唤到偏殿里单独说话。
“我瞧你精神不济,可是劳累过度?”王后关切问道。
聂星逸前思后想,顾虑颇多:“儿臣是在想……父王的病情到底能瞒得了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王后心里早已有了主意:“你回东宫和太子妃说一声,让她过来侍疾。我想过了,她若一直不来,会惹人怀疑。”
是啊!燕王抱恙,微浓作为太子妃,的确应该主动侍疾。可是……聂星逸面上浮出忧虑之色。
赫连王后看在眼中,立刻问道:“怎么?她有二心?”
“不……不是。”聂星逸不知该如何形容微浓的性子:“她好似……不适应宫廷。”
“哦?我觉得她挺通透的。你说说看,她是怎么个不适应?”赫连王后追问。
“是通透……但太正直,看不得一丁点儿手段。”聂星逸怕母亲对微浓有成见,也没多说,只道:“儿臣会与她好生商量。”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赫连王后轻哼一声:“她是太子妃,不帮你,难道要帮聂星痕吗?”
聂星逸面色霎变。虽说他知道微浓痛恨聂星痕,但毕竟两人曾有过旧情,而女人的心,最难以捉摸……
赫连王后并不知晓这段内情,只觉得聂星痕斩杀了楚太子,微浓必定会对他恨之入骨,遂道:“你也不必与她商量,她若不愿,只管让她来找我!”
聂星逸点头称是,转念又想起一件事来:“您既然如此想,昨夜寿宴上又为何要针对持盈姑母呢?她毕竟是微浓名义上的母亲。”
聂星逸说完这番话,便看到赫连王后面色不豫。像是愤恨,又像反感,总之一副不想深谈的模样,讳莫如深。
聂星逸也不晓得长公主哪里得罪了母后,见她这副表情,便识相地道:“那儿臣这就回东宫。”
“去吧!你父王这里有我瞧着。”赫连王后朝他摆了摆手。
聂星逸就此退下,返回东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斟酌如何措辞,才能让微浓接受这宫廷的纷繁复杂。其实他一直自认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但遗憾得很,他属意的妻子人选都不需要他的怜惜。
从明丹姝到微浓,他总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娶到她们,事后又得知她们心属之人是聂星痕,这着实令他难以释怀。
如此边想边返回东宫,聂星逸才想起昨夜去龙乾宫之前,已下令微浓禁足。站在含紫殿门前好一会儿,他才迈步踏入,四处搜寻微浓的身影。
她正坐在窗前出神。
日光铺陈进屋子里,她卷曲的、长长的睫毛之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色。仍旧是一贯的素面朝天,衣装朴素,淡青色的竹叶长裙无甚点缀,唯独腰间垂着碧玉丝绦。
的确是个美人,虽然清冷,却也出尘脱俗。
聂星逸不忍打扰这画一般的场景,便站在门口没动。微浓的余光却已瞥见了他,便慢慢地站起身来,随意行了一礼,并未说话。
聂星逸只得走进来,径直坐在她对面的紫檀扶手椅上,道:“你昨夜不是问我,父王的病情如何吗?我现下可以告诉你,是中风。”
微浓这才真正抬眸看向他,却仍旧不说话。
“之所以对外称是心悸之症,是因这病症可大可小,谁都猜不透父王病情如何,便也不敢轻举妄动。”聂星逸看似诚恳地解释道:“身为储君,自当以朝堂安稳为重。我若说了实话,也许会‘有人’心怀不轨趁机夺权。”
他重重咬下“有人”二字,微浓好似也认可了这个解释,轻轻点了点头。
聂星逸感到一丝安慰,又道:“昨日情势危机,我不便与你过多解释,今早与母后商量了一番,还是觉得不该瞒你。”他顿了顿:“毕竟夫妻连心。”
听到“夫妻”这个字眼,微浓秀眉微蹙看向他,声音依旧清冷:“您想说什么?我应该保守这个秘密,每日若无其事地去龙乾宫侍疾?然后看着太医们将心悸之症的药材灌入王上口中而默不作声?”
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聂星逸想了想,委婉地道:“微浓,父王已然中风了,你该知道,中风是什么样子……既然……”
他话还没说完,含紫殿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个小太监匆匆在门外禀道:“启禀太子殿下,启禀太子妃,龙乾宫差人传话,说是王上醒了。”
醒了!聂星逸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心头突地跳了一下。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对外头命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太监未再多言,又匆匆而去。
聂星逸不知燕王病情如何,心里正纷乱忐忑,便听微浓已软下声音,对他道:“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想趁机夺权。”
聂星逸暗自庆幸方才的话没说完,勉强笑了笑:“换作是我,也会这么想……”
微浓抿唇想了片刻,又道:“你说得对,王上中风之事若流传出去,必定引起朝堂恐慌。暂时秘而不宣是对的。”
“是以,我需要你的帮助。”聂星逸再次诚恳地看向微浓:“我想让你去御前侍疾,无论谁问起来,你都说父王在安心静养,折子一律在龙乾宫批阅。”
微浓面有迟疑,没有立即答应。
聂星逸忙又补充:“尤其是外头那些诰命夫人向你打听,一定要说是心悸。包括长公主在内,也不能说实话。”
“那金城公主与敬侯呢?”微浓立即问道。
聂星逸闻言,苦笑摇了摇头:“你不能装装傻吗?为何非得问出来?”
“身为子女,他们有权知道王上的病情。”微浓如是说道。
聂星逸默然一瞬,才回:“金城与明尘远亲近,明尘远又是二弟的人……你知道二弟有野心,我不希望他知道。”
“你在耍手段?”
“是耍手段。”聂星逸想过了,以微浓的性子,与其瞒着哄着,不如坦诚相告:“宫廷之中,从来不乏阴谋手段。你总想着让我与二弟公平竞争,根本不可能。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微浓并未反驳,不置可否:“你接着说。”
聂星逸便叹了口气:“成婚之夜,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你是愿意帮我的。如今国事安稳,无论父王能否康复,我都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可以名正言顺继位。你难道忍看二弟为了一己私欲,掀起一场波澜?”
听闻此言,微浓渐渐面露挣扎之色,显然快被说动了。
聂星逸见状即刻乘胜追击:“你知道吗?有时候耍些手段计谋,是为大局着想。我若当真坐以待毙,二弟必然有所异动……届时一场流血政变在所难免,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聂星逸话到此处刻意停了下来,等着微浓表态,只见后者凝眸蹙眉,似在思索什么。
聂星逸见状,继续温言解释:“如今虽然耍些手段,却能维持我兄弟之间表面上的和睦,也能让储君之位平稳过渡,这难道不好吗?我只是想将伤害降到最低。”
“而且,”他突然肃了神色,“我若继位,可以向你保证,二弟能活。他若继位,你认为我还能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