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陈早早先生吗?”电话里传来一道女声, 很年轻,也很陌生。不是武玉。
陈仰满腔的激动猝然一滞:“你是?”
“这里是第九康复院……”女声温温婉婉, “机主被送进手术室了, 我这边……”
陈仰听得头顶心发凉:“女士贵姓?”
“我姓汪。”年轻女人说她是康复院c区的护士。
这通电话持续了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 陈仰跟司机说:“师傅, 不好意思,能不能送我们去康复院?”
“可以啊。”司机很爽快,只要乘客不在他的车里吐得乱七八糟,其他都好说, 他在导航上面划拉, “第九康复院是吧?”
“嗯。”陈仰心不在焉, 时隔四个月左右, 武玉终于有了消息,可他却从护士口中得知她在抢救,生死未卜,他不知道她这段时间遭遇了什么。
护士说武玉倒在了康复院门口。
陈仰搓着额头发愣, 从已知的规则信息来看, 有一点是确定的——任务世界的伤痛带不到现实世界。
武玉出事跟任务无关,她是在现实世界沾上的事端。
陈仰忽地看向旁边的朝简,小声道:“你跟我一起去康复院?”
这话问得很虚。刚才陈仰都跟司机打过招呼了,现在才想起来问朝简, 有种先斩后奏的意味。
朝简不是那种喜欢嬉闹耍嘴皮的性子,他也没有在这时候跟陈仰较劲,淡淡道:“无所谓。”
陈仰点点头:“你好像还没见过武玉吧。”
“她是我……”陈仰拧了拧眉, 他跟武玉曾经很亲近,如今有点像一个部门,关系不好不坏的同事。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陈仰这么说。
朝简无动于衷:“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仰凑到朝简耳边:“武玉也是任务者。”他的声音更轻,“身份号是五位数。”
朝简依旧是那副神情。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在乎。”陈仰无奈地说道。
“我在乎的,”朝简喝了口可乐,五脏六腑被一股冰凉笼罩,“跟你在乎的不同。”
陈仰想就这个话题跟朝简深聊,试图窥探一二,可现在的时机不对,他的大多心思都在康复院的武玉身上。
如果陈仰这时候扭头看朝简,就会发现他深藏在眼里的东西浮了出来。
那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灵魂,它在等待救赎。
陈仰频频看手机,他的焦虑感染到了司机,车速提上去了不少。
“这会儿是上班的时间点,华溪路比较堵,过去就好了。”司机安抚道。
陈仰摆摆手说没事,安全第一。他的神经末梢在任务世界绷了四天,出来以后才松缓了一点点就又绷上了。
武玉被送去急救,医院要联系家属,这才找上的他,不然他现在已经快到三连桥了。
原本打算睡一个上午的计划也被打乱了,今天还不知道会不会延申出其他意外。
“家属……”这个词在陈仰的舌尖上黏了一秒,冻结成冰。
不对劲。
陈仰的眼底闪过一丝怪异,他跟武玉有几个月没见了,最近的一通电话不会是打给他的,那护士为什么会通知他?
武叔武婶呢?通常情况下,手机联系人的首位都会设置成亲人吧。
难道说,护士打给武叔武婶了,只是没打通?
陈仰拨了武叔的号码,一打就通,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结果,嘴上还是问道:“叔,你手机上有未接来电吗?”
“没有啊,”武叔不明所以,“我玩牌呢,手机一直拿着。”
陈仰说:“武婶呢?”
“她在我边上剥毛豆。”武叔问道,“怎么了?早早?”
陈仰说了武玉的事,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几瞬后爆发出一个老父亲的恐慌叫声,夹杂着小凳子倒地的响动。
当陈仰从那个汪护士手里拿过武玉的手机,他才知道为什么汪护士没有联系武叔武婶,而是找上他。
武玉手机里的联系人只有一个。
——陈早早。
陈仰的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武玉怎么连她爸妈的联系方式都没存?
见朝简的目光落在手机屏上,陈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部手机里面只保存一个号码,太奇怪了。
陈仰确定武玉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更不存在什么暗恋成魔,但她也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那武玉的用意是什么?她连通话记录都删得干干净净,存留的那串号码仿佛成了她最后的退路,也是唯一的那条。
陈仰丝毫不认为他是武玉的退路。可他又想不通武玉的动机,她剥掉了其他可能,只留着一个,是不是要确保在她出事后,护士能给他打电话?打不通继续打,直到打通为止。
紧急联系人一样?
陈仰的古怪感只增不减,他看着紧闭的手术室,武玉还在里面,一切都要等她醒来再说。
走廊上很静,空气里有消毒水味,混杂着生老病死的阴凉。
这里是第九康复院的c区。陈仰第一次来,他却没有想要打量一番的兴致。
武叔武婶还在赶来的路上,陈仰坐在蓝色椅子上,腰弯下来,手肘抵着腿部,任务者在现实界不会发生意外,武玉受伤是人为的。
“现实世界有问题。”陈仰把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至于具体是什么问题,他不知道。也许能从武玉那里得到答案?
坐在旁边的朝简阖着眼,后脑勺靠着墙壁,突起的喉结滚了滚,三四个咬得稀烂的奶片被他咽了下去。他一言不发。
陈仰看着自己还没长平滑的几片指甲:“我有很多猜想,可都没有验证。”
“任务世界就够要命了,现实世界要是也不再平静,那真的是……”陈仰哭笑不得,绝望谈不上,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深陷在那种情绪里,挺过来了就产生了抗体,他只是想骂脏话。
过了半晌,朝简抿着的唇间蹦出一句:“顺其自然。”
陈仰无声地叹气,这四个字他不止一次听朝简说了,回回都是在他摊出一肚子疑惑的时候。
想要做到顺其自然,没有一定的境界是不行的。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小老百姓。
陈仰使劲搓脸,试图把意识从疲意手中解救出来,他将脸搓得发疼发烫,总算彻底清明了起来。
“你真的从来都不好奇你的黑户身份吗?” 陈仰转头看朝简,视线里是他直挺的鼻梁。
朝简眉头都没动:“不好奇。”
“黑户是不受规则掌控的吧,那你岂不是可以选择不进任务世界?”陈仰随意地说完,整个人都愣住了。
朝简第一次进任务世界是受他牵连。之后他们同居,朝简一直都和他一起做任务。
如果他们分开,朝简是不是就不会再进任务世界?
陈仰坐不住地站了起来,他脚步一转,人从旁边走到了朝简跟前,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你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笃定的语气。
朝简低头捏着奶片,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要不我们试试分居……”陈仰觉得用词不对,他换了一个,“分开?”
朝简没有抬眼皮,奶片被他捏成粉末,下一刻就被他砸到了墙上:“不要。”
陈仰懵了:“……那好吧。”
“我是为了你好。”陈仰从背包里翻出烟,想起这是医院,他又把烟塞回去,烦躁地来回走动,“谁都想摆脱任务,没有人不想。”
朝简还是没抬眼,他面无表情地轻嗤了一声:“你是我爸还是我妈,我要你为我好?”
陈仰一口老血冲到了嗓子眼。他这算不算皇帝不急太监急?明知搭档给他的感觉是天生就适合任务世界,他还操这个心。
“不要在我面前晃。”朝简抓住陈仰的衣角,“很烦。”
“你松手。”陈仰捡起被朝简砸到墙边的奶片,撕开包装,将淡甜的粉末倒进嘴里,他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说了一句:“真羡慕你的心态。”
“吃药吃的。”朝简说,“我以前的心态很差。”
陈仰一愣:“多差?”
朝简看着陈仰,笑道:“你无法想象的差。”他偏过头。
陈仰顺着朝简的视线方向望去,武叔武婶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早早,早早早早,小玉她,她怎么……”老两口哭了一路,眼睛红肿,一把老骨头摇晃得厉害。
陈仰说:“还在手术室。”
武婶往下瘫,武叔哆嗦着捞住她。
手术室的门打开的时候,陈仰没有立刻冲过去,脑子是木的,他的外表看不出异常,精神状态却已经疲到了极点,反应很慢。
等到武叔武婶从医生那问完要问的,陈仰才动了一下,他慢吞吞站起来,坐久了,骨头关节咯咯响。
朝简托住陈仰。
陈仰停住脚步,眼角瞥瞥腰上的手:“有点痒,能拿开吗?”
“事多。”朝简不看他,“快点过去。”
陈仰还想说点什么,又忘了要怎么说,他稀里糊涂的被朝简半抱着走向武叔武婶那里。
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没走,陈仰得知了武玉的伤情。
武玉被抬进医院的途中,生命特征时有时无,现在她被救回来了,她浑身上下只有头部受了伤,却不是致命伤。但她昏迷不醒。
医生直言,她不确定病人什么时候醒来,要再观察观察。
陈仰发现了一个现象,医生对于武玉的异状没有过多的惊奇感,见怪不怪的样子。
武玉进的是普通病房,武叔武婶缓了过来,他们擦干了眼泪,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
陈仰打量病床的武玉,利落的男人头变成齐耳短发,又脏又乱的发丝贴着纱布,嘴唇干燥起皮,脸泛黄,瘦脱形了,眼下青黑一片,手指粗糙,指甲里都是泥。
像是刚刚逃过一场灾难。
武玉这副病怏怏的模样,陈仰就是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暂时打包丢在一边。
“叔,我先回去了,武玉醒了跟我说声。”陈仰轻声喊武叔,他的状态不行,需要休息。
武叔“诶”了声:“好……好!”
陈仰看了眼武叔手里的手机,老两口要是发现女儿手机上没存自己的号码,会伤心的吧。
“武玉吉人自有天相,没回事的。”陈仰安慰道。
“对对,没回事的。”武婶理着女儿耳边的碎发,“菩萨保佑啊。”
陈仰转身走出病房,对走廊上的朝简说:“走吧,回家。”
朝简盯着他:“你想父母了?”
“不想。”陈仰摇头,神情很淡,“想不起来,忘了。”
朝简没再说什么。
离开的时候,陈仰参观了一下康复院的c区,所过之处跟他想象的一样。
c区的结构和a区相同,只不过从医患到保安全是女的。
陈仰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走到咨询台那边:“请问你们这有姓香的医护人员吗?”
护士先是看的陈仰,之后又看他身边的朝简,一通猛看:“这我不知道,我才来没多久。”
陈仰刚要走人,有个被朝简美色吸引过来的圆脸护士说:“有的啊,有姓香的。”
“叫什么?”陈仰平静地问道,“香子慕?”
那圆脸护士惊讶道:“你认识啊!”
“我们区只有她是那个姓,挺特别的,好记。”圆脸护士热情开朗地说着,“不过她不是护士,她是心外的第二把椅。”
陈仰面不改色,心里惊起风浪,香子慕是c区的医生,香月是a区的护士,他们真的没关系吗?
“认识。”陈仰对上护士好奇的眼神,笑着说,“我记得她有个弟弟,叫香月。”
圆脸护士嘴巴张成“o”形:“她还有弟弟?”
陈仰说:“没有吗?我记错了?”
“不晓得咯。”圆脸护士笑眯眯的,“香医生平时话很少的,我们不清楚她家里的情况。”
陈仰回想香子慕在小镇期间的种种,她的话是少,跟朝简有得一拼:“那她在不在医院?”
“下乡啦。”圆脸护士说。
下乡?陈仰被泼了一瓢冷水:“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圆脸护士说:“她不用手机的。”
陈仰:“……”
“香医生半月后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圆脸护士偷瞄吃奶片的少年,“你们一起过来啊。”
半个月?陈仰抿了抿嘴,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现在的神经有些敏感,总觉得夜长梦多,会有变数。
第九康复院作为青城的奇观之一,里面不是只有康复所,还有医疗所,设备一流,医学水平很高。
青城人不论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一辈,他们不仅接受它看病治病以性别分区,男a,女c,还引以为傲。包括以前的陈仰。
现在的陈仰心境发生了变化,看问题会往鬼魅魍魉方面想,他对康复院多了一丝疑心,觉得违和。
陈仰带着朝简去了a区,被告知张琦请假了,他一个电话打过去,提示不在服务区。
这几个字快让陈仰有心理阴影了。
陈仰先放下张琦,他打听起了香月,得到的答案让他忘了维持表情管理,惊骇住了。
“我们院没有香月。”文弱的男护士说。
陈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看来香月进了任务世界,死了。他一直在找机会把香月约出来,打探日记本的事,现在晚了,没机会了。
时间不等人,死神不等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发了身份号。
陈仰的背脊突然一僵,不对!
任务者一死,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痕迹就会被清理干净,只有组过队的才记得对方,他怎么没忘记香月?
这个匪夷所思的现象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早期的武玉对象阿景,陈仰压根就不认识他,更别提组队了,可是有关他的记忆片段却都还在,没有被剥离掉。
陈仰的脑子里又塞了不少困惑,头很疼:“孙医生在吗?”
护士说:“不在。”
陈仰根据这个回答排除了一个可能,长期没跟他联络的孙文军没有死在任务世界。
护士忙去了,陈仰把视线从他的背影上面收回,挪向朝简:“我以前住在401,要去看看吗?”
小尹岛那会,朝简对他康复院的生活很感兴趣,他一口气透露了苏醒后半个月内的事,之后又粗略地讲了讲复建期间的经历。
然而朝简此时却说:“不去。”
“好吧,那就不上去了。”陈仰也不是很想上去,他只想回家,在熟悉的环境里睡上一觉,其他的事等他睡醒了再办。
“说起来,我那三年多全靠匿名人士赞助医药费,也不知道是哪位活菩萨。”陈仰感慨。
朝简缓慢地走下台阶,左脚越来越平稳,只是还不能奔跑,他没想过自己重新跑起来是什么样,很大可能是跑不了了。太痛。
陈仰走了一段路发现朝简没跟上,他回头道:“怎么不走了?左腿走累了?那你拄拐吧。”
朝简拿着拐杖,静静立在那里:“你想我跑吗?”
“当然啊。”陈仰说,“能走能跑多好。”
朝简不语。
陈仰挠挠头:“你真的不想试试我的提议?摆脱了任务,你就能过正常的……”
“我不进任务世界,你要跟谁搭档?”朝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