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人的推断往往与现实生活有所偏差。
这句话在我看到司天浙驾驶着他华贵的座驾堂而皇之倜傥俊逸地出现在崇尚校园里时便有了深刻的体会。
虽然也想过他或许不会放弃,但我没想到仅仅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司天浙便追了来。
他缓缓走下车,样子像极了十八世纪英国的贵族,尤其是那种无时无刻不拿捏的恰到好处的绅士微笑。
他走至我面前,身体微微前倾,低头在我耳边轻语道:“用昨天那种态度就想让我放手,恐怕还不够。”
面上虽无变化,我心下却是叫苦不迭。
“另外……”他与我拉开正常距离,用三分魅惑三分暖意勾勒出一个十分危险的笑容,“我有这个荣幸陪你共进午餐么?”
那笑容竟有一种梦幻般的蛊惑力。
我别开眼睛,多少有些不自然,“我下午还有课……”
“没关系,我们不必跑太远,就在你们学校。”他笑得自在随性,大有兵来将挡的意味,“说起来,我还真没尝过你们学校餐厅的饭菜呢。”
我无语,深知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近来面对司天浙仿佛总能令我生出这种无端的挫败感,我喟叹,不可谓不郁闷。
饭后走出餐厅,司天浙刻意将脚步放缓。
“我很好奇,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他随意道。
难得春日融融的午后,细碎的光线在此刻安静的校园内每一处景物间缓缓流淌。一种明朗的快意自心底隐隐发酵开来,我便也放开心情与他聊天。
“我也希望有得选啊,”我扯扯嘴角,“要看那位简森先生何时肯现身。”
他注视着道路延伸的方向,突然沉了音调,“其实,我一直在想……”
回眸迎上我略显疑惑的目光,他笑容也多了层薄凉,“即使知道你那晚只是在演戏,讲的话也不会是真,可是,我只是想知道——哪怕仅有一刻,你曾感激过这一切的起因科世代理权么?”
这个问题我不曾想过。
在经历了这诸多交叠碰撞、纠缠羁绊后,如果一切从头,我是否仍旧愿意,生命中,能够遇到他。
不论与否愿意,我想,认识他,应是不会后悔的吧。
就如同我不知是否应当感激科世代理权,至少,我并未痛恨它。
我抬眸,一丝轻浅笑意。
随即加快了脚步,兀自甩开他一段距离。
司天浙从一瞬的恍惚中回神,几步追上我,“付清羽,你可是答应过会陪我在崇大走走的。”
“是么?”我笑得轻快,“司总裁,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已经不是你的助理了。”
“我在提出这个邀请的时候可没有把你当作我的助理。”他讲得理所当然。
“我在答应这个邀请的时候也没有把我的回答当真。”料想此刻的我在他看来必定像只可恶的狐狸。
他一下牵住我的手,我停住,见他无奈又意味深长的表情,细碎了微风。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为自己眼光太好而感到庆幸还是悲哀呢……”语声微顿,他凝视,过分认真的口吻叫我疑心另有所指,“不过,我愿意等。”
他展颜一笑,那笑容里仿佛揉杂了阳光,带着些微的暖意。
然后转身,背影融进一片潋滟光晕里。
*
傍晚时分,在外面处理完一些事情,想着距离学校不过几个街区,便独自漫步回去。
一个街口的尽头,人行横道的指示灯亮着刺目的红,我驻足,安心等待。
眼角瞥见一旁车流穿行的街道,一个身量不足一米的男孩赫然越过了路边石,竟突然向马路中央跑去。
我一惊,远远看见滚落在地的足球,此刻街道上车虽不多,却是速度极快,男孩追逐而去,对于身处怎样的险境浑然不知。
我顾不了许多,几步来到马路中间,将男孩拉住,一把抱了起来,回到了路边的安全地带。
将他放下,我舒了口气,柔声道:“乖乖在这里等着,听话,姐姐帮你捡皮球。”
男孩眨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所幸没有酿成任何惨剧,我将皮球捡回,递到男孩手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谢谢姐姐。”男孩童声童气地说。
“不客气。”我半蹲下来,平视他澄亮的眼睛,“以后不可以在马路这么危险的地方玩,也不可以随便跑到马路上去,会被车子撞到,知道么?”
“嗯,我知道了——”
事情也许只发生在一瞬间,我甚至没有意识到子弹是从哪个方向射过来的。
我的衣衫被顷刻喷洒的血液图画,僵直的手臂在下一刻,揽上了一个软掉的小小身躯。
被打中的不是我,是我旁边的孩子。
人群开始惊叫,四下奔逃,躲避着不知何时又会袭来的夺命一击,恐惧一下子降临了整个街区。
惊慌的人群中,我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如同被扼住了咽喉,哑掉一般,只顾紧紧抓住怀里虚弱的孩子。
“救——谁可以救救他……”我终于艰难出声。
浓烈的血腥唤起了我的一点理智,我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手机,如同抓住激流中一根救命稻草。
医院里。
“手术中”的字样令人心慌地长明着,它晚熄灭一刻,我就多揪心一分。
还是那么小的孩子,怎么经受得住这样凶残的枪伤。
我蹙紧眉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得发疼。
“清羽。”
一道温柔的低唤蓦然袭来,在寂静的走廊里分外清晰,我回神,肩臂在转瞬间覆上一阵温热的力度。
抬眸,清冽的眸子熟稔亲切。
——距离事发不足半小时,他来得好快。
“你没事吧?”司天浙将我拥在怀里,低低的嗓音带着一丝慌张。
我摇头,“那个孩子……”
他注视我的眼睛,“你放心,来之前我了解到,根据现场的情况,子弹并没有打到他的心脏,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不确定他轻柔的语调是否是有效的安抚,却是令我的心绪逐渐冷静。
没过多久,叶宁晨也匆匆赶来,确定我毫发无损之后,他仍是面色愧疚,“抱歉二小姐,是我太大意了。”
“我没事。”我忙将他打断,以免他过分自责,“外婆呢?”
“董事长还不知道,为避免她担心,我吩咐任何人先不要对她讲。”
我点头,“做得好。”
他看了眼我身旁的司天浙,顿了一顿,转而向我,“那,小姐,我先着手去调查……”
“不用查了。”我语落平静。
“小姐——”他不甘追问。
“我说不用查了。”声调蓦然提高,带着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道,这次不止叶宁晨,连司天浙看着我的眼光都莫名起来。
我自觉失态,敛了情绪,对叶宁晨道:“在这里守着,有什么情况通知我。”
随即转身离开了这里。
夜间的风幽寂寒凉,又因此地是医院,便霎时重了层凄恻。
我来到楼下的花园,在一方小湖前伫立,夜风沁凉,心情多少平复了些。
身后的脚步伴随而来,司天浙不着一字地解下了自己的外套,搭在臂弯,随即将我肩膀扳过,开始解我外衣的扣子。
未及发问,他淡淡开口,“你身上有血,先换我的。”
果然,方才没有留意,下摆处确实一片斑驳的血迹,我顺从地看他脱下我外衣,将犹然温热的西装外套披在我肩上,“怎么不问?”
“没必要。”手下动作丝毫未停,他淡薄的音调恒定如常。
“是么,”我差点忘记司总裁深沉缜密的心思和无懈可击的推理能力,即便我一字不露,仅凭他的洞悉力也不难看透几分,“说吧,你究竟知道了什么,或者说,猜到了什么。”
他注视我,眸中静默极深。
“怎么,这不是你一直以来都在探究的么?从我们初次见面起,所有的布局试探,难道不正是为了我身后的这些秘密?”我扬扬唇角,露出我自己也不懂的笑容,“现在,这个机会应该不错吧……那不妨让事情有趣些,我们来比一比,看你手中掌握的以及推测到的,同事实的重合率有多少。”
他眼神蓦然一暗,透出至深的复杂。
我以为下一瞬迎接我的会是他陡然发怒的样子,默然片刻,他缓缓开口:
“你一直以来在躲避的那个人是谁?”
语调是随时可散入夜色的沉静,却是在我心上凿了重重一击。
紧接着,他平静问出第二句:“你之前并非生活在这里吧,甚至并不在中国,两年前为什么突然回来?因为逃亡?”
衣袖下的指尖已不可抑制地颤抖,他却并不停止,没有一丝情绪,字句淡漠到令人恐惧。
“甚至……抹掉你身份的人是谁?不会是你外婆,一个人的身份要被全然抹去,身后必定有一个十分强大的力量,而那个力量,会不会正是你当下极力躲避的人——”
我已然无法维持镇定自若,浑身仿佛被冰冷灌满,低声制止:“不要再说了……”
他反而上前一步,一手钳住我肩膀,语声倏然锐利,“如果这些问题都无法回答,那么今天的事呢?那个杀手一开始就并非要杀你吧,打中那个男孩,也不是误伤……”
我猛然瞪大了眼睛。
“我想,那个幕后指使者,应该只是为了给你提醒,”他一字一句逼近,口吻愈加激烈,“一个,他已经接近你身边的提醒,一个,他不会放过你的提醒……你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吧?所以刚才才会害怕查下去?”
“不要再说了。”我痛苦地锁紧眉,失声喊出,他每一个问题如一道锋锐的利爪,一层层剥下皮肉,我被伤得鲜血淋漓,带着逃脱般的迫切想要离开这里。
他却并不放手,冷绝狠戾,不容我退却。
“怎么,付清羽,不是你要讲么?现在开始害怕不敢面对了?”
“没有。”我躲开视线,口吻执拗。
“没有是么?”他唇角勾起一抹忧凉,“那么我换个问法,那个你曾因他而学琴,至今还能侵入你琴声中的人是谁?”
这下我已不止震惊,瞪着他的目光透出绝望般的恐惧。
他凄凉地笑笑,“我猜对了么?如果可以伤得如此深,必定不止有仇,还有爱吧……清羽,方寸已乱的时候,你的演技也差了很多,你当真还能维持固有的平静冷漠么?刚才那样坚决地抗拒追查下去,你那种神情态度……有什么人能令你如此丧失镇定?”眸间已氤氲出浅淡伤痛,“有时候,我真的痛恨自己所谓的推断力,付清羽,你的反常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我闭了闭眼睛,支撑已渐渐崩溃。原想他睿智过人,不想竟洞察至此。
“这些问题其实你根本就不想回答吧,却伪装出可以面对的样子。”他话语中溢出的情感逐渐浓烈,令我分辨不清,“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真实的情绪永远隐匿在层层伪装之下……”
我抿紧唇角,眼中濛起薄雾,“好,我不伪装,司天浙,我害怕,我想逃,那又怎样?勇敢承认就可以阻止可能会到来的一切么?”
他看着我,目光一刻凝滞。
转而,我被按进一个炙热的怀抱中,许是我片刻的软弱令他动容,那素来沉着的语调也在瞬间温柔而深刻,情感的施予冷静笃定,不疾不徐,“清羽,留在我身边,我能够保护你,隔绝你不想面对的一切。”
好自负的男人啊,他自信给得起别人一个世界。
我抬起水漾的眸光,他眼底无时不在的掌控力令我一瞬怔忡。
我忽而轻笑,“这算是协议么?”
他愣了愣。
“留在你身边,是保证我一世安然的协议?”我声音已是平静不已,“从一个人的身边,到另一个人的身边,这样的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呢?”
“至少我不会束缚你,会给你想要的自主与自由。”他道,眼中含着期许。
“是么?”我笑意更盛,却透着冷清,“我之前说过,我没有喜欢谁的权利,连拒绝与否都不由自主,那么我想问,你是否会给我喜欢别人的权利?和拒绝接受你的自主呢?”
“你——”这下他是真的生气了,眸中的光亮寂灭,口吻却终于有了怒火,“所以,激怒我就这么令你开心么?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接受你去爱上别人,还故意讲出这样的话,是你对我真的没有哪怕仅仅一点的喜欢,还是,我的守护在你眼中也如同禁锢般令你避之不及?”
“或许吧,”我不置可否,反而透出极致的淡漠,或许揭露伤口,一切因而坦然,“我再也不要失去自主的生活,也不需要谁许诺给我一个世界,因为那世界再大,也是囚.笼,即便将来我深爱一个人,我也不会安心去做一个笼子里的宠物,一个私有品。”
我字字清晰,平淡如水的视线对上他灼烫的目光,渐渐,他眼底的热度竟也冷却。
他苦涩地笑了笑,“还真是冷情呢……为什么你对一切都这样淡漠?欢笑、气恼、争夺,一切就如真的那般亲近真实,可是,清羽,这些东西你一转身就可以毫不在意地抛下吧,离开这些包括我,都不会有丝毫不舍,对于再多的爱,也不会在意。付清羽,就连这名字想必也不是真的,对么……你的心很冷。”
他眸光凝汇,面上渐渐溢出不同于锋锐傲然和不可一世,而是一种浅殇的迷恋,“可是,就算再冷,我也,喜欢呢。”
我的心竟为这一瞬的深情砰然,莫名袭来,叫我慌乱。
心绪未及压下,耳畔传来叶宁晨的声音,转瞬将我的呼吸扼紧。“二小姐,”他匆忙而来,气息不稳,“手术,很成功——孩子已经被转去加护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