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一道尖锐的嗓音就破空而来,打破这晨色间安宁。
“皇后娘娘懿旨,宣浔阳郡主进宫觐见!”万寿宫的太监总管倪安奎扯着嗓子高念着皇后口谕。
东宫一干人等个个垂眸敛目态度恭谨的听着。
褚易安和褚琪枫都不在,褚浔阳跪在众人之前,心中无奈隐隐的就是一声叹息,面上却是态度恭敬的领了旨。
曾管家将打赏的银钱塞到倪安奎手里,倪安奎习以为常的拢了,收到袖子里。
大夫人微笑上前一步,道:“按照宫里的惯例,皇后娘娘接见咱们都是辰时中的,这会儿天色还早,有劳公公先行,回头等我府中事务打点妥当了就陪郡主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西越王朝开国就有的规矩,年三十帝后接受百官朝拜,赐国宴同辞旧岁,而初一上午皇后则会另行在寿康宫设宴,并接见命妇和宗族女眷。
这是祖制,若是为这,根本就无需另行传旨,现在罗皇后单独的一道口谕下来要传唤褚浔阳,大夫人如何不懂其中深意?但是因为深知罗皇后因为方氏迁怒对褚浔阳也没什么好印象,这会儿褚易安也不在,她便只能假意装糊涂,含糊着不想单独放了褚浔阳进宫。
“不必了!”倪安奎吊着眼角,皮笑肉不笑:“皇后娘娘的旨意,是要单独先见一见浔阳郡主,祖孙之间说两句体己话,大夫人尽可以先忙您的,回头到了觐见的时辰再入宫不迟。”
说着就转向褚浔阳道:“郡主,外头车驾奴才都给您备好了,您这就请吧!”
较之于方才,那态度之上倒是略显和气了几分。
为了接旨,褚浔阳此时已经换了朝服在身,大夫人就是想以更以为借口拖得片刻都不能,心里也唯有干着急的分。
倪安奎貌似恭敬的等着,其中却不乏威逼之意。
褚浔阳含笑看他一眼,又错过他身后去瞧了眼外面巷子里停着的那辆华贵马车,心知推不掉,索性就痛快的应了。
“承蒙皇祖母厚爱,本宫敢不从命?那便有劳公公了!”褚浔阳道,语气轻快。
倪安奎脸上表情略显不再在的微微一僵,随即赶紧换了副笑脸下去引路。
“快,取郡主的那件狐裘来!”大夫人眼见劝不住,也不试图去惹罗皇后的不痛快,连忙扬声一招手。
后面站着的小丫头飞快往里跑,以最快的速度抱了褚浔阳的裘皮大氅过来。
大夫人接了,亲自上前给她披上,一边柔声叮嘱道:“这几日天寒地冻的,保不准过午又要下雪,千万别染了风寒。”
说话间却是神情忧虑的不住给她递眼色。
“大夫人不必担心。”褚浔阳微微一笑,安抚性的稍稍用力拍了下她的手背。
虽然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大夫人终究也是心中难安。
褚浔阳披了大氅就举步走下台阶,上了罗皇后命人准备的那辆马车。
大夫人带着众人站在大门口目送,眉宇之间满是浓重忧虑之色。
褚月宁从旁握了她的手,安抚道,“娘你别担心,皇祖母不是说要与三姐说说体己话吗?一会儿我们早些收拾了过去就是!”
罗皇后是光明正大宣了褚浔阳进宫的,倒是不可能会公然对褚浔阳不利,但是这一次的召见也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大夫人忧心忡忡,勉强对女儿笑笑,继而吩咐道:“好了好了,你们也都别在这里杵着了,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说着就叫人先扶了褚月歆和褚月宁等人进去。
待到众人散了如沫才从内院匆匆出来,回禀道:“小姐不必担心,奴婢方才已经问过了,一大清早郡王爷出门前去见过了郡主,好像昨夜宫里太子殿下也有叫人传了什么消息回来,郡主那边当是不会有事的。”
大夫人闻言,这才稍稍放心,只是脸上表情还是难掩凝重的叹息一声道:“这真是个多事之秋,大过年的也不消停。”
“谁说不是呢!”如沫也是由衷一叹,扶着她的手进了门。
这边进宫的路上,褚浔阳也没多想,只就阖了眼睛靠在车厢最里面的软榻上小憩。
头天晚上回府就已经是下半夜,后面又发生了拓跋淮安的事,她几乎整个晚上没睡,黎明时分才刚躺下要眯一会儿,宫里罗皇后的圣旨就到了,就这大过年的两天还接二连三的闹,这帝后两人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越是折腾起来了呢?
褚浔阳自己泰然处之,外面两个丫头却是如坐针毡,尤其是青藤,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忍了半晌终究还是急了,一把扯了青萝的袖子,低声道,“都这个时候了,郡主怎么还有心思睡?火烧眉毛了啊!皇后娘娘这个时候召见,必定是得了皇上那里的风声,这便是要帮着对咱们郡主施压了!”
青萝心里也为这事隐隐不安,不过相较于青藤,她对褚浔阳却更是信服一些,只道:“有殿下和郡王爷在,这事儿指定成不了!”
“我当然知道成不了!”青藤道,急的几乎要哭了,“可是事情一被当众提出来,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有了安乐郡主的前车之鉴,这就算是最后不能成事,一旦先当众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咱们郡主的名声也要跟着受牵累的。”
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一旦皇帝的意思被公然传出来,在外人看来浔阳郡主都是曾经议过亲的,并且事情还不顺利,后面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子。
青萝担心的也是这个,看了里面的幔帐一眼,见到褚浔阳无甚表示,本来将要脱口的话就又生生咽了下去,道:“别说了,这些事用不着你我操心!”
青藤也知道这种事自己根本半点忙也帮不上,想着就觉得无力,干脆扭头朝一边自顾生闷气去了。
马车平稳的行进,半个时辰之后就进了宫门,并且得了罗皇后的特许,直过了六重宫门才停。
褚浔阳下车换乘了软轿。
彼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冬日清晨于天际缓缓攀升的一轮新日,颜色火红艳丽却不见多少伤人的灼热,外围升腾一道微冷的光圈,隐隐泛着七彩光芒,看的人赏心悦目。
褚浔阳眯着眼睛看了看,然后矮身钻进轿子里。
天色还早,褚浔阳被倪安奎引着进到寿康宫时罗皇后也才堪堪用完早膳,正被罗予琯服侍着漱口。
那少女低眉顺目,自始至终唇角都带着乖巧柔顺的笑容,手背上缠了绷带,却还是尽心尽力的服侍着罗皇后。
这个时候她人在这里——
毫无疑问,经过昨夜一事,罗皇后是已经给了恩典要将她留在身边了。
只不过对于她的殷勤,罗皇后的面色始终淡淡的,看不出多少喜怒情绪。
梁嬷嬷进殿通传,然后引了褚浔阳进去。
褚浔阳提着裙子跨进门槛,抬眸的瞬间却赫然发现,罗皇后的下首居然还稳坐了一个人。
姿容绝艳,仪态高贵,正微垂了眼眸安静的饮茶。
不是别人——
正是褚灵韵。
褚浔阳进门褚灵韵自是瞧见了,却是连眼波都未曾动过一点,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手中茶香吸引,只是神色平静的默默喝茶。
“孙女给皇祖母拜年来了,祝皇祖母福寿安康!”褚浔阳目不斜视的上前见礼。
罗予琯识趣的退到旁边。
罗皇后似是静默了一瞬,然后才冷淡的点点头,“起来吧!赐坐!”
“谢皇祖母!”褚浔阳起身。
罗予琯款款上前一步,屈膝一福:“给浔阳郡主请安!”
“三小姐免礼!”褚浔阳一笑,目光从她面上略一扫过。
罗予琯的视线一凝,脑中灵光一闪,只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但是细看之下却又完全的无从追究。
这边罗予琯犹且愣着,褚浔阳已经微笑转身看看向褚灵韵,道:“安乐堂姐!难怪皇祖母疼爱堂姐,这么大一早您就进宫给皇祖母拜年了?”
褚灵韵正在端坐饮茶,本来如果褚浔阳无视她也就算了,可是她偏偏就专门过来打了招呼,不得已,褚灵韵也只能放下茶碗起身与她屈膝福了一礼,淡淡道:“这种事,自是赶早不赶巧的,皇祖母福泽深厚,我赶着过来多借一借祖母的福气呢!”
罗皇后这里,可不是谁说早来就早来的。
经过上回的事,褚灵韵明明是早该被好面子的罗皇后一脚踢开的,可偏偏她就是将罗皇后的脾气拿捏的精准,以一出委曲求全的苦肉计作秀,未及失宠就先翻身,再次得了罗皇后青眼相看。
这个女人,着实是厉害非常!
“是呢!”褚浔阳心中赞叹,面上却是笑的温婉,道,“堂姐的好日子也近了,得皇祖母的福泽庇佑,日后必当事事顺心,一生受用。”
罗皇后若是真有福气可借,她褚灵韵如今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了。
褚灵韵的面色微微一变,心里竭力压抑许久的情绪几乎就要把持不住瞬间崩盘。
褚浔阳瞧着她的神色却是见好就收,言罢就转身走到旁边的位子坐下。
罗皇后也知道褚浔阳和褚灵韵不对付,方才一番话里冷嘲热讽却也不过女子间的小计较,她也不方便出面偏帮于谁,只是面色略显阴沉了几分。
褚灵韵吃瘪,哪里有白白咽下这口气的道理,转头便对罗皇后笑道:“皇祖母这么早急着召见浔阳堂妹,是有什么要紧事吧?可是需要孙女等人回避的?”
罗皇后的思绪被拉回,带着黄金甲套的手指翘起,慢慢拢着杯中茶叶,过了一会儿才是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浔阳你过年也十五了,再有两个月就该行及笄礼了,你父亲事忙,东宫里又没个正经能管事的,本宫恐着他们疏忽,头前儿叫内务府的人准备了一些物件,你先拿了去,算做祖母给你的笄礼吧!”
罗皇后的话音刚落梁嬷嬷就冲对殿外一招手道:“去把东西捧出来!”
“是!”四名宫婢领命,迈着小碎步快走出去,不多时回转,就每人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红木匣子进来。
匣子打开,里面珠光宝气顿时就晃的满殿生彩。
珠玉琳琅,碎金闪烁,钗环首饰的做工样样精致,一看就是内务府的顶级匠人打造出来的精品。
满满四个匣子!
好大的分量!
褚灵韵的目光不动如山,以一副旁观者的姿态悠然的品着茶,心里却是冷笑不已——
这世上哪有白拿的好处?罗皇后此次不惜下了血本的原因她十分清楚,就只等着看褚浔阳倒霉了。
而旁边的罗予琯却是眼睛都绿了。
她出身自罗国公府的二房,虽然也是嫡出的小姐,可是府中中馈却是把持在罗大夫人手里的,因为罗皇后的身份尊贵,国公府里的好东西她也见的不少,但是这样大手笔的笄礼——
可是比头两个月赐给褚灵韵添妆的东西还要翻上一倍的。
当时她和褚灵韵是没法比,可是褚浔阳明明不得罗皇后的喜欢,罗皇后这是疯了不成?
褚灵韵斜睨一眼她眼中不断变化的神采心中鄙夷一笑就默然移开眼睛,继续观察前面褚浔阳的一举一动。
褚浔阳起身谢恩,受宠若惊道:“皇祖母如此厚爱,孙女如何敢当?”
“自家祖孙,不说这些个见外的话!”罗皇后道。
她一抬手,彩月就将她手中茶盏接过去放好。
褚浔阳察言观色,忙是不动声色的小步挪过去。
罗皇后握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你也大了,当是省得些道理事情了,你父亲是疼你,你也要懂事些,遇事多为他想想,替他分忧才是。”
她的话说的委婉。
褚浔阳心知肚明,虽然褚易安已经传了消息回府,可她也只能装作全不知情——
总不能明着告诉皇帝和罗皇后他东宫的消息渠道畅通,褚易安的人被困宫中,消息却是早就准确无误的递送回去了吧。
罗皇后见她一脸懵懂无知的表情就略一挥手。
梁嬷嬷带着一众宫人退下,褚灵韵也识趣的放下茶盏起身道:“方才不是说小厨房还给皇祖母炖着补品吗?我去看看好了没有!”
罗予琯是隐隐觉得这事有蹊跷,本想留下,但是褚灵韵都自主请辞,她犹豫了一下,也不很情愿的跟着退了下去。
殿中空旷,很快就只剩褚浔阳和罗皇后两人相对。
褚浔阳四顾一圈,含笑道:“皇祖母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单独交代孙女的?”
罗皇后看着她,眼底神色倒是有了几分赞赏之意,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道,“你也大了,祖母也不和你绕弯子了,眼下你见着就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你父亲一个大男人的不通内宅庶务,难以替你打算的周全,眼下祖母这里替你选了一门亲,趁着今儿个得空,便叫你过来问问你的意思。”
“难为皇祖母还时时记挂着孙女。”褚浔阳垂下眼睛,从罗皇后的角度来看,便觉得她是羞怯腼腆了。
罗皇后心里飞快斟酌的遣词用句,温和笑了笑道:“自家祖孙,不说这样见外的话。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同祖母说实话,你觉得漠北那位五皇子如何?”
说着就恐是褚浔阳会回绝,连忙又道:“本宫也知道漠北地处偏远,你会觉得委屈,我却也不妨实话告诉你,漠北老王年迈,眼见着时日无多,头前儿又有密报过来,世子意外亡故,五皇子拓跋淮安如今已经成了承袭下任漠北王位的不二人选。日后他们漠北王庭须得仰仗咱们朝廷的地方还多着呢,有你你皇祖父和父亲在,到了那边,你的地位就无人可以撼动,就算是到时拓跋淮安承袭了漠北王位,对你也必定是礼让有加,这一个漠北王妃的名头可不是虚的,名利双收不在话下。”
罗皇后一口气说了许多,褚浔阳却是听到半途就已经神游九霄——
漠北王世子意外亡故?
原来如此!
怪不得皇帝会迫不及待一天之内两次对拓跋淮安出手,原来是想趁着漠北王庭动荡的时机趁火打劫呢!
罗皇后见她久久不语,心里便有几分烦躁,勉强定了定神又再好言相劝:“再有那拓跋淮安的样貌人品你都是见过的,样样都是拔尖儿的,其实算起来也就是嫁的远了些,却不知道你这丫头意下如何?”
褚浔阳的思绪回笼,心中已经明了——
昨夜延陵君没来得及同她说的应该就是漠北王世子亡故一事,而这样的秘密罗皇后居然知道,那就说明此时召见自己一事并不只是出自她的死心,必定是受了皇帝指使,来试探她的态度的!
先有重礼施压在前,再有形势逼迫在后,四面八方都是眼线——
怎么看都没有她拒绝的余地!
褚浔阳始终眉眼低垂,不叫人看到她眼底神色,闻言似是思虑良久,最后便是起身跪地对罗皇后拜下,道:“祖母替我考虑周全,浔阳感激,此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但凭皇祖母做主!”
罗皇后愣了愣。
她是一直做好了这个丫头会拒不从命的准备,不曾想防范半天对方居然顺风山水的应了。
明明是该松一口气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罗皇后心里此时就有些隐隐的不痛快,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挂上慈爱的笑容,亲自搀扶了她的手起身道,“你是个懂事的,也不枉费本宫替你打算了这些!”
褚浔阳微微一笑,态度恭顺。
罗皇后又拉着她的手心不在焉的安抚了两句,眼见着命妇觐见的时辰迫近,褚浔阳就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笑道:“皇祖母当是还有正事要忙,孙女儿就先行告退了。”
罗皇后自己演了半天的戏,脸上皮肉也有些僵硬,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褚浔阳含笑告退,梁嬷嬷见了,马上就招呼宫女进去帮忙捧了那四个匣子出来。
褚浔阳目不斜视往外走——
白送的东西不要白不要,但愿随后皇后娘娘不要悔不当初才好!
这边她人刚一走,那宫殿内室的幔帐后面就脚步轻缓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皂靴厚厚的鞋底踩在地面金砖上,悄然无声。
当先一人怀抱拂尘眉眼细长而熨帖的正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李瑞祥,后面跟着是的他的徒弟乐水。
两人一前一后从内殿出来,李瑞祥也不多言,只就过去对罗皇后庄重的施了一礼。
罗皇后摆摆手,他便就略一颔首告退转身,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梁嬷嬷从殿外进来,罗皇后神色倦怠的靠在旁边小几上揉着鬓角,苦笑道:“嬷嬷,你说今儿个这算是件什么事儿?”
皇帝要她出面探听褚浔阳的口风并且逼这个丫头就范,她已然是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没想到自己全神戒备折腾的精疲力尽,最后却只换那丫头轻描淡写的一个点头。
早知道她如此好说话,自己又何至于费这个精神?
“娘娘放宽心,这好歹是没有辜负了陛下的一番托付!”梁嬷嬷走过去,替她揉着鬓角,一边安抚道,“只要浔阳郡主应了,后面的事也就无需娘娘费心了,回头她远嫁漠北,于娘娘而言也是件好事呢!”
“嗯!”罗皇后淡淡的应了声,也没有心力再计较什么,缓缓的闭上眼睛养精神。
李瑞祥带着乐水从那殿中出来,刚好瞧见褚浔阳的一角裙裾飞扬拐过前面一道回廊隐没了踪影。
乐水探头探脑的看过去一眼,咂咂嘴道:“是谁说浔阳郡主被咱们太子爷给宠的骄纵霸道了?明明很是通情达理的嘛!”
李瑞祥不语,目光落在那回廊尽头的方向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便是唇角一弯,竟是隐约可辨的一个笑容,轻声道:“走吧,回去复命!”
“是!”乐水忙道,整肃了仪容,两人自是不能走大门的,而是拐了个弯从偏门离开。
这边褚浔阳拐过一道回廊,刚刚进了前面的院子,就刚好迎着罗予琯带人捧着要给罗皇后的补品从对面过来。
那回廊不窄,但双方身后都跟着不少人,这么一来便算是狭路相逢了。
罗予琯面带笑容脊背笔直的走过来,并无半分退让的意思。
她的身份,本就该是她给褚浔阳让路的。
青藤皱眉,刚要开口,褚浔阳却是唇角勾了勾,一抬手,示意身后宫人止步。
众人识趣的退到旁边把路让出来。
罗予琯从对面过来,视线落在身后宫人们捧着的红木匣子上,目光闪了闪,冲身边跟着的婢女水玉递过去一个隐晦的眼神。
这主仆两人当是十分默契的,但是这样的小把戏对褚浔阳和青萝来讲还是不在话下。
眼见着双方就要错肩而过,褚浔阳忽而横臂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淡笑道:“罗三小姐是不是忘了给本宫行礼了?本宫这路让的是皇祖母的那盅补品,可不是你!”
罗予琯始料未及,脚步瞬时顿住,而她身边本来错后她半步的水玉却无防备,直接超越她走了过去,这一走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紧跟着就听她一声尖叫,就往前栽去,手中瓷盅飞起,直直的往旁边泼来。
罗予琯见势不妙,连忙就想避开,却奈何手腕被褚浔阳牢牢握住,根本挣脱不得。
褚浔阳自己倒是脚步轻移往旁边侧了一下身,原本是从她兜头倒下来的一盅燕窝不偏不倚就刚是洒在了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袖口上。
那燕窝因为是要呈给罗皇后的,为了方便她食用,所以被捧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晾成只有八分热,虽然不至于伤人,可偏偏罗予琯的那只手背上还带着昨夜留下的烧伤。
热汤泼过来,她便是一声惨叫。
褚浔阳已经就势松了手,将她推了个踉跄。
前面水玉趴在地上已经傻了眼,后面的宫婢连忙上前扶住她。
后面院子里梁嬷嬷已经闻讯赶来,看着这边汤水狼藉洒了一片的地面,再看人影繁杂乱糟糟的场面,脸色就是不觉一沉。
这时候她不敢得罪褚浔阳,只就对罗予琯身边宫女叱问道:“怎么回事?”
“这——这——”那宫女支支吾吾眼神闪躲着不知如何作答。
皇后娘娘虽然不喜欢浔阳郡主,可是这才刚给了重赏,谁也拿不准主子的态度,方才的事看似是个意外,可谁又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意外,毕竟这宫里这样的把戏实在太多了。
罗予琯手上伤口被热汤一泡,疼的满头大汗,白着脸道,“是我的婢女走路不小心,脏了浔阳郡主的衣服,真是抱歉的很!”
梁嬷嬷的态度她看的分明,这个时候再栽赃褚浔阳只会弄巧成拙,她也只能自己把此事担了。
梁嬷嬷松一口气,刚要说算了,后面就听得一人笑声清脆款步行来,似是漫不经心的笑道:“在宫里还这样毛手毛脚的,也得今天冲撞的是浔阳堂妹,这要是惊扰了皇祖母可又如何是好?”
水玉一惊,爬起来连忙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褚灵韵淡淡一笑,目光睥睨,“损毁上贡给皇祖母的御膳,这便是大不敬,如今又连累两位主子脏了衣裳,死你一次都还嫌不够!”
水玉闻言一抖。
罗予琯连忙开口道:“她只是不小心,嬷嬷——”
“这宫里不比别处,万事皆有规矩,可不是一句不小心就能算了的!”褚灵韵不等她说完已经出言打算。
罗予琯的脚下一个踉跄,苍白着一张脸往后退了一步。
梁嬷嬷心中苦笑,却是半分也不犹豫的冷声道:“来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奴才拖下去!”
“不——”青玉的眼睛瞪得老大,她不过就是遵循自家小姐的吩咐想要找浔阳郡主的一点晦气罢了,怎么也没想到就会为此而丢了性命。
然则这寿康宫是何等地方,所有的奴才都训练有素,梁嬷嬷一声令下,根本就不等她叫嚷出声,马上就有两个内侍上前将她堵了嘴拖下去。
罗予琯目瞪口呆,几次张了嘴,最后也只是身子虚软靠在宫女的臂弯里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梁嬷嬷看在眼里,一抬下巴道:“把三小姐扶下去,传太医来!”
宫女一声不吭扶着一步三回头罗予琯走了。
梁嬷嬷看一眼褚浔阳脏了的袖子,赔了笑脸道:“郡主的衣物脏了,奴婢带您去偏殿换了吧!”
“不劳嬷嬷费心了,回头叫人指了偏殿的位置给我,我叫人取了衣物过来,自己过去换了就是。”褚浔阳道。
梁嬷嬷也不勉强,赔罪一声就先行带人离开。
褚灵韵站在前面不肯让路,褚浔阳也不着急,转而对青藤吩咐道,“大夫人他们应该也差不多过来了,你带他们先把这些东西送去马车上,再看看四妹妹他们那里应当是有干净的衣裳,替我借一身过来。”
“是,郡主!”青藤领命,带着一众宫婢捧着重重的封赏先行。
这边褚灵韵瞧一眼地上已经结冰的燕窝粥,讽刺笑道,“那罗三小姐真是没有眼力劲儿,算计谁不好,怎么就敢撞到你褚浔阳的面前来了,不过就是一点封赏罢了,也至于眼红至此?”
“此言差矣。”褚浔阳寸步不让,也是凛然一笑,走过去与她并肩立在回廊的栏杆后面,“她是不该自不量力,想要来占你安乐郡主的荣宠,就算安乐郡主你马上要嫁为人妇,以后不得空闲常常进宫伴驾,这个位置也容不得别人觊觎,皇后娘娘最看重的永远都只能是你安乐郡主一个人!”
褚灵韵替她出头?犯得着么?她分明就是自己挟私报复!
褚灵韵的目光冷了冷,侧目朝她扫过来一眼,目光暗沉的冷然一笑道,“褚浔阳,你该不会不知道皇祖母抬举你的用意吧?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笑的出来?就不怕山高路远,日后草原之地空旷,你得了这些赏赐也无处消遣么?”
褚浔阳胆敢算计她?如今好了,大家彼此彼此,报应这么快就来了,只要嫁到了漠北,她褚浔阳这一辈子就都别指望再回来了!
“那倒未必!”褚浔阳也不同她多做计较,“不过我的这点小事,还是不劳安乐郡主费心了,你大婚之日在即,还是趁机多去和皇祖母亲近亲近吧,有些事可一不可二,这一次你那婚事当是会顺顺当当的成了的!”
言罢就是一甩袖不掉轻快的绕过回廊让旁边的偏院走去。
褚灵韵站在原地半天未动,手指用力的掐着掌心神色阴郁。
紫维和紫絮对望一眼,最后还是紫维打着胆子开口道,“郡主,您别听浔阳郡主的,她这分明是在激您——”
褚灵韵的性子,她们都担心这一次的婚事再起波折,但是这段时间褚灵韵却着实本分,倒真是看不出什么迹象来。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褚灵韵一道凌厉的眼波横过去,满面怒色。
她当然知道这一次的婚事再不能出任何的岔子,否则她若是彻底失宠于罗皇后面前,那就什么都完了。
“我总觉得那丫头是话里有话!”思忖片刻,褚灵韵还是觉得心中怪异,道,“紫絮你想办法去打听一下,这一次万也不能叫那死丫头给脱身了!”
“是!”紫絮应了,心中叫苦不迭的快步行去。
这边褚浔阳到偏殿等了不多一会儿青藤就捧了干净的衣物回来伺候她换了,整理妥当了出来,正好赶上命妇们进宫觐见的时辰,褚浔阳才要过去,从那偏殿出来,迎面却见李瑞祥走了过来。
“给浔阳郡主请安!”李瑞祥躬身行礼。
“大总管安好!”褚浔阳回他一个笑容,“您是过来拜见皇祖母的吗?”
“不是!”李瑞祥道,抬手往后一指远处寿康宫外停着的一辆辇车,“奴才奉陛下之命请郡主过去御书房见驾!”
御书房重地,一般来说都是女子止步的。
皇帝既然派了李瑞祥亲自来请,褚浔阳也不多问,顺从的跟着他上了辇车。
辇车一路徐行,李瑞祥也没通传,直接就引了她进去。
里面的情形和褚浔阳料想中无异,无非就是皇帝、褚易安外加拓跋淮安这个当事人。
褚浔阳进殿,按部就班的给皇帝行了礼,然后就退到褚易安的身后站了,乖巧的唤了声:“父亲!”
褚易安面无表情,脸色却是不大好的,闻言略一颔首。
对面的拓跋淮安则是毫不掩饰的挂了一脸的寒霜,右边脸颊上可见一道伤口,身上虽然没有明显的迹象,但是从他微微泛白的脸色上看也该是受了不轻的伤的。
彼时皇帝正和拓跋淮安和颜悦色的说这话,无非是就昨夜的“意外”大加安抚了一番,正说着话呢,外面乐水就进来通禀道:“皇上,延陵大人到了,说是到时候替皇上扎针,将体内余毒引出来了!”
明知道皇帝在处理要务,他偏就选这个时间过来?
褚浔阳的眉心不易察觉的微微一蹙,随即就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睛。
皇帝对自己的身体自是万分看重,想了想也没避讳当前的事,直接让把人给宣了进来。
延陵君穿了那身暗红色官服进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身衣服的色泽压的,他的面上也似是跟着带了几分暗色,先是给皇帝行了礼,然后又转身对褚易安一揖:“太子殿下!”
躬身的瞬间他的眸光上挑,微不可察的向褚浔阳飞去。
褚浔阳有所察觉,却是出乎意料大大方方的冲他展露一个笑容。
延陵君一愣,倒是有些始料未及,这一分神,那一个“作揖”的动作就拖的有些过了。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哑着嗓子轻咳一声。
延陵君连忙收摄心神,提了药箱过去。
皇帝的精神不济,半靠在身后宽大的椅背上,一边对拓跋淮安继续实施他的怀柔安抚政策,一边挽了袖子让延陵君替他扎针引毒。
该说的场面话都说的差不多了,他的态度摆在那里,拓跋淮安虽然心知肚明,别说他拿不出证据,就算拿得出来——
眼下他人都还困在别人的地盘上,能怎么办?最终也只是做的一通场面上的功夫罢了!
最后觉得差不多了皇帝才清了清嗓子道:“难得你大度,能体谅朕的难处,刺客那边,朕已经勒令京兆府和大理石通力合作尽快捉拿归案,也好给你一个交代。如今你有伤在身,怕是少不得在在此多留些时日好好养了养了。”
拓跋淮安拧眉——
老头子居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竟是还想将他继续困在这里?
这个时候,漠北方面正乱,是夺位的最佳时机,他自是不肯的,刚要开口推辞,皇帝已经话锋一转,含笑看向站在褚易安身后的褚浔阳道:“浔阳啊,这个小子文武全才,有些能耐。朕也替你观察了有些日子了,觉得甚是不错,就将她赐给你做郡马怎么样?”
这语气,虽是欠了些庄重,听起来不过一句玩笑话,但是从皇帝嘴里吐出来的——
所谓君无戏言,谁也不敢小觑。
拓跋淮安震了震,始料未及,那些本来准备委婉推拒的说辞也一时忘了,只就骤然抬头朝对面的褚浔阳看去。
那少女姿容清丽,眉目活泼,谈笑间风度气韵都不矫揉造作,娇俏之中又透着明朗自然的气息。
这样的女子,莫说是在西越,就是在漠北也是少见,他虽不至于沉迷其中,但是无可否认——
从当初第一眼见到她起他心中便存了那么几分旖旎心思,只是后来形势所迫,不得已的放下了。
如今皇帝突然提及,骤然就又将他已经压到角落里的心思给勾了起来。
那一瞬间百感交集,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不过皇帝虚以委蛇安培给他的一个红粉陷阱,可是一时之间,拒绝的话却是迟迟未能出口。
皇帝瞧见他的神色,正兀自心中满意。
惊闻此言,延陵君手下扎针的力道却是骤然一偏。
皇帝忍不住咝咝的抽了口气,额上就跟着就泌出一层细汗。
延陵君眼睑低垂,看似专心替皇帝扎针,目光却早就飘远,带了几分冰冷几分怒气睨着斜对面的褚浔阳。
皇帝见她不语就又问道:“这里没有外人,皇祖父问你的话,你如实回了就是,又没人会笑话你!”
褚浔阳垂眸牵着自己的衣角。
褚易安只是默然垂眸饮茶,并无插手干涉的意思。
褚浔阳似是斟酌了片刻,继而走上前来,对御案后面的皇帝跪下去,语气干脆道:“一切但凭皇祖父做主!”
几个字,掷地有声,声声清脆!
皇帝心中满意,还不及开口却先是皱眉闷哼一声——
一低头,手背上被针扎过的地方一串血珠迅速凝聚,滚落下来。
医术卓绝的延陵大人手又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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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自作孽,这是要被扎成筛子的节奏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