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帮言嘴上虽这样说着,却没有一丝不得志之意,故稍有眼力的,都能瞧出来这是在自谦。
说是自谦,周帮言心底却对“混水摸鱼”之行乐在其中。
他生性聪慧机敏,性格却跳脱,政事官场上没有始终如一的立场。
时叹时幸,诸事随心。
就如此刻,明知次日仍有重任,他却怎么也不放友人离开,生生硬将人留到了子时。
外头更声已响过几轮,周帮言才被丫头们扶下。这一夜沉沉的睡过去,直到第二日卯时三刻,中书省来人才将他唤醒。
中书监杜礼华大人亲自将哀婉旨送到府上,周帮言整冠来接时,才觉时辰已不早。
送走杜大人后,他稍稍准备了一番,便乘马车往晏府去了。
行至晏府门前,满目的丧幡在风中凄凄的摆着,令人不觉感伤。
前来送灵的宾客已在府外等候,见司徒大人的马车驶来,纷纷朝一旁让去。
下了马车,周帮言在晏府一众小厮的簇引下高捧圣旨径直朝内院走去。
内院搭了灵棚,灵棚外侧挂着长长的下马幡。
棚边跪了一地的嬷嬷婢女,在落泪幡前声嘶力竭。
谁也未曾想过,如今刚过不惑之年的晏大人竟白发人送黑发人。
见周帮言携圣令到,晏弗领众人转身伏跪接令。
这时,人群中,着一身白衣素锦的顾辞默默移至旁侧,躬身听令。
周帮言展开手中令帛:“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感太常晏卿之忠劳,今唯亲轰然逝世,涕零不已。
朕伤之有二,一乃卿孤独之苦,二乃康宁失才之憾。人世多难,天妒贤才,朕深痛矣。故特令准晏卿休丧半月,望节哀。”
晏弗听罢,伏身大叩谢恩。
周帮言上前扶他起身:“晏大人节哀。”
“多谢周大人。”圣令已领,抬灵的时辰也到了。
晏弗无空接待周帮言,致过歉后,便转身继续行进丧礼了。
周帮言这时亦退至旁侧:“二公子。”
“周大人。”
顾辞虽目色疲倦,神思哀伤,见着周帮言,也还是规矩的示礼。
对于顾辞出现在晏府此事,周帮言并不意外。
他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二公子与晏家姑娘交好之事,此次西川之行的意外,虽怪不上谁,但顾辞心中伤痛与悔疚必不会少。
晏家上下嘴上不说,心里也免不了生些怨恨怪罪。
棺木绕行三周,丧幡出门,晏弗手捧灵牌随后,家中下人扶灵哭送。
候在府前的宾客亦忍不住涕泪涟涟,随着哀婉的队伍一路相送。此时晏府已空无一人,顾辞与周帮言因是皇亲尊长,不能送灵。
故二人只能在府前,与众多围看的百姓一起目送灵棺遥遥哀去。
送至道路尽头,顾辞拱手与周帮言告辞。
小厮牵马来迎,他摆了摆手,示意其在此等候,自己却转身走进了左侧的巷子。
晏府门前的这条元井街,周帮言再熟悉不过了,从左侧巷子穿过去后,便可追上晏家送灵的队伍。
周帮言双眉渐锁,对自己当初做的那桩媒竟生了些愧意:“唉,若早知情深,便没有如今了吧!”
围观的百姓已逐渐散去,周帮言在原地伫立了片刻,动身上马车时,天上已经飘起了细雨。
秋雨就这样细细的飘着,在眼帘前蒙上了凉凉的雾气。
秋寒渐深,皇宫里,禾时独自四处漫步。
不知不觉间,离了芳华殿甚远,她对宫中不熟,此刻却也没有寻路回去的意思。
只寻了一处避雨的檐下倚墙而立。
她知道今天是晏晏下葬的日子,从昨夜起她便开始心绪不宁,在芳华殿待着也觉着闷得慌,于是便趁竹吟竹磬不注意,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哪知这天气也不顾人的心情,阴沉沉的,还透着凉风。
禾时越走,心情越是沉哀。
周遭空旷幽静,细雨生雾像是压迫着一切的生灵,往日艳艳的鲜花也被它遮掩,委屈地躲在树丛里,泥土下,让人惋惜心痛。
不止鲜花,明灿如星辰的晏晏,往后也再看不见这繁华的红尘,只能被黄土地掩埋了。
死亡,是怎样的意义?禾时在这一刻突然明白,那是一个念不能见,思不可闻,山河变迁日月倒转,冬雷夏雪也不会再相逢的人了。
思及至此,眼泪又忍不住的淌下来。
靠着墙蹲下去,她将脸埋进臂弯里,身子缩成一团。
在那看不见的面庞上,泪水早已沾湿了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悄悄暗了下来。
顾辞刚从宫外回来,一踏进章雅宫的宫门,尔顺便迎上来道:“公子,尔顺半个时辰前在空阁附近看见郡主独自一人蹲在墙角,郡主她不熟悉宫中的路,现在怕是还没回去呢!”
顾辞闻言先是一愣,后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屑一顾的吩咐尔顺莫要管这些闲事儿。
主子不理,尔顺也只能作罢,但他始终不放心,晚膳过后又偷偷跑去空阁附近查看。
果然,见禾时仍滞留原处,尔顺赶忙回去再次禀报顾辞:“公子,这雨越来越大了,您真的不管啊?”
顾辞推开窗户,一粒粒的水珠连串而下。
“芳华殿没有动静吗?”
“没有,主子这么晚未归,他们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
顾辞懊恼地叹了声气,不明白禾时为什么就这么不安生。
虽她已是自己的未婚妻,但毕竟她背后是六十万南潼军,若自己在大婚前与她走的太近,定会让某些人,甚至是皇上心生忌惮,到那时不论对自己还是禾时,都不好。
可是,对她就这样撒手不理,顾辞心里又过意不去。
“拿上伞。”
“是。”
顾辞到空阁时,禾时额角发丝已被檐边的雨打湿,一件单衣在这雨夜里显得有些单薄。
“跟我走。”
隔着半步的距离,顾辞将多备的一把伞递过去,也没说其他。
禾时对他的出现有些意外,怔怔地接过伞跟上去。去芳华殿的途中,因是雨夜,倒没碰上什么人。
顾辞走在最前头,禾时跟着,尔顺在后头十分警惕的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三人始终隔着七八尺的距离。
“你今日出宫了吗?”
一直惦记着晏晏,思虑良久,禾时还是对着眼前的背影问了一句。
这低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虽不算突兀,也还是能听见的。
但眼前那人偏装聋作哑的不应,禾时心里突生了一丝委屈。
可想想,还是忍不住再问:“你去送晏晏了吗?”
“去了。”
悲怆入耳,顾辞不觉心底一颤,想起今日藏在街道两侧的百姓身后,遥遥跟着灵棺,一路含泪相送。
那时的天上只飘着细雨,自己距晏晏不过数丈,却隔着人山人海,隔着百年岁月,进不得,离不舍。
远远看着灵棺入土的那一刻,顾辞不敢相信自己竟仍然还在年少,一瞬间恍若隔世。
“幸好有你去。”
禾时喃喃低语,顾辞也未再接她话。
眼看着离芳华殿越来越近,禾时小声说道:“我认得路了,你回吧!”
话音落后,三人都停下了脚步。
顾辞转身与禾时擦肩而过时,微微一声轻不可闻的“谢谢”随风贯入耳中。
两把伞相逢而过,雨夜又恢复了寂静。
一夜的小雨淅淅沥沥,许久未停,顾辞伫立窗前,似乎仍有诸多未明之事萦绕心头。
在还未确认芳华殿的眼线确实存在之前,他原本以为禾时的危机来源于宫外。
可是今日他突然从自己的顾虑中明白了,如他父皇那般多疑之人,既然一面极力平衡着自己在朝中的风头,又怎么会把忌惮已久的六十万南潼军绑在自己身上呢?
想到年初南蛮之事,顾辞怀疑,或许父皇赐婚不过是权益之计。
若是这个设想成立,那么朝廷不久后可能只会做出两个决定,要么为防止自己与南潼力量融合而设法阻止大婚。
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禾时的死;要么朝廷早有意收回东南兵权,日后只能是翁婿反目成仇。
想到这里,顾辞背后不觉冒出一身冷汗,他不敢相信父皇真的会将他置于如此境地,但同时他又理解这样的政治意图。
只是不论如何,禾时的未来必不会一帆风顺了。
回到芳华殿后的禾时,被竹吟竹磬簇拥着,姐妹俩一边不断自责一边探问禾时去了哪儿。
禾时并没有与她们说什么,只命人准备好汤浴,独自去洗漱了。
而后一连几日,也未与她们多言。倒不是生气,只是她从小混迹于南潼的大小府衙,眼前人真诚或是虚伪她一眼便可看出。
既然虚情假意,禾时便也不愿与她们亲近。
朝廷上,自那日将临芜之事确定后,宋屈便提议一边对临芜放出梁中监察令即将到任的消息,一边派孙焘先行伪装成商人潜入临芜而暂不正式任命。
此计可解监察令权重难控之患,禅帝十分赞同,当即便让宋屈亲拟了文书快马送往塔康。
而另一边,由丽轩王顾谈主持的募捐却不像想象中那般顺利。
因是扶困救民的善事,顾谈自受命以来,便投入了极大的热忱。
六七日内跑遍了康宁城大小官员富商的府邸,但收获却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