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景站在原地, 被那一缕突然降临的浅淡幽香,彻底扰乱了心志。
也许是因为她有故人的影子。
时隔千年,哪怕唐棠时刻陪在他身边, 触手可及,她如他所愿, 这一世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他却已历尽沧桑, 再浓烈的感情,在时间和物是人非的磨耗下,也会逐渐从记忆里褪色。
如今那褪色的画卷, 仿佛重新被添了色,一寸寸死灰复燃。
即使是假象, 是虚幻的影子。
江文景还是缓慢地跟了过去。
他知道被她发现了, 但她没有察觉到他是谁, 如果等她知道,她又该是什么惊慌的表情?害怕?恐惧?还是厌恶, 憎恨?就如同他讨厌这个名叫白秋的女子一样,她不会给出任何他所期待的反应, 因为她不是他的唐棠。
在她没有察觉之前,她在心上人面前, 是一副温柔甜腻少女情态。
“看来某人没有来呀。”
白秋随着那道影子兜了兜圈子, 迟迟无法真正与他面对面, 心道这人玩什么呢, 她都这样了,他居然还躲着掖着?白秋索性又往回走,故意激将了一句:“既然不来,那我还是和小姐妹快点洗完睡觉吧, 有些人啊,还比不上白禾。”
白禾瞪大眼:“?!”
姐妹求求你别突然提她啊!拉仇恨了啊!刚刚才说好的统一战线呢?!
白秋对上白禾惊恐的眼神,心下好笑,又慢悠悠道:“别说她了,连看门的魔修都比不上,那些魔修至少随叫随到,也不会让人傻乎乎地等着,颇懂察言观色。”
这下总该出来了吧?
空气很安静。
还是没有动静???
白秋这一回直接撂挑子不干了,她都已经够主动了,这人明明早就来了,还故意躲着,就是故意逗她玩儿,她也不是回回都能被他当成个小玩意儿逗着玩的,她也是有脾气的!
白秋索性坐回了池边,不吭声了。
白禾看她垂着眸子,一脸冷漠的表情,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缩了缩脖子,总感觉这一对夫妻又要闹矛盾了,尚未说话,余光便瞥到一袭黑色的衣角。
那人渐行渐近。
来了!
白禾想提醒一下白秋,但眼看衡暝君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头皮一紧,连忙悄悄退了下去,一秒都不敢多留。
青烨来时,便感到一丝奇怪的灵气波动。
这气息不弱,但极淡,若是平时,他的神识覆盖千里,可捕捉一切风吹草动,偏偏这几日他过于虚弱,迟钝了不少,那股气息淡得恍若错觉。
但他的判断,从未出错过。
有人靠近了小白。
青烨眸底的杀意翻腾而起,分明即将踏入此处,见到心心念念的小白,却又倏然退了出去,抬抬手指,一条黑色的细小藤蔓从泥土里灵活地钻了出来。
“去监视唐棠。”他拢了拢袖子,苍白的容颜在月色下透着一股阴冷戾气,“蛰伏暗处,不要打草惊蛇。”
那条小藤蔓扭了扭,得到了这指令,“咻”地一下蹿了出去。
青烨抬手,指尖变幻出那把漆黑的凶剑,紧紧握在手中,手背上泛起青筋。
剑刃微微一转,反射着血红的月光,如长刃抹血,杀气四溢。
他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远远的,便感觉到了小白的气息,青烨喉间微紧,他又听到她说话的声音,然而无人主动逗弄他的小白。
青烨垂落广袖,指尖的毒血顺着沉重的剑柄,慢慢流上了剑身,溅上青玉地砖,被漆黑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掩蔽。
他环顾一周。
白禾察觉到他过来了,连眼神都不敢和他对上,就逃之夭夭,留下坐在池水边的小姑娘,端庄的衣裳被扯得松散,于清纯无辜中染上媚色,肩背上落着湿漉漉的长发,斜插着一只雀尾钗。
周围热气氤氲,水波没过她的纤细白皙腿根。
仿佛是从那副画里走出来一般。
青烨微微闭目,身为灵物化身,他本就比常人敏锐,寻常的障眼法是不可能瞒得住他的……他此刻的兴致被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气息弄得无比暴躁,暴躁地想要杀人,喉咙滚了滚,眼睑微垂,眼尾染上嗜杀和愠怒。
那个人碰她没有?
她身上有没有属于别人的气息?
青烨蓦地冲了过去,快得只留下一道极淡的黑气,苍白的手指掐上了她柔软的腰肢。
“啊!”
白秋猝不及防,惊呼一声,紧接着整个人落进了水里,无数的水涌入了耳鼻之中,她还在挣扎,便被他用力掐入怀里,狠狠怼到了身后冰凉的玉璧之上。
鼻腔从水中脱离,呼吸又一下子顺畅起来,白秋猛咳了一下,整个人后退不了,也丝毫无法挣扎。
她被他困在水池和他之间。
他几乎是将她捆在臂弯里,她的脖子被他的肩抵着,脸颊贴在他的颈边,这是一个鸳鸯交颈的姿势,却含着一股奇异的惩处意味,让她感到有些窒息难受,忍不住想要挣扎。
“你……”她伸手拍他,“你干嘛……”
才说完,视线下滑,看到他右手上的那把可怕的凶剑,被吓得一下子噤了声。
这……
他拿着这把剑干什么?!
他刚才不是在跟她躲躲藏藏么?
白秋一下子怔住了,又感觉抱着她的人用力地蹭了一下她的颈子,然后顺着一点一点地往下,鼻尖贴着她的脸颊,薄唇划过她的锁骨……
与其说是暧昧,这动作却更像是……
……他在闻她。
像是猫闻着主人身上的气味,有没有沾染其他猫的味道,像是小狗在分辨敌友,他用力钳制着她,眼角泛着一丝猩红之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掐死她一样。
白秋不知道他突然怎么了。
她抬眼,环顾四周,仔细想了一下。
方才她没看到青烨,她的余光能看到自己侧面,可见他是从她背后过来的,可她正后方只有一扇屏风,她笃定自己之前是从那扇屏风那过来的。
那么故意不出现之人,难道不是他?!
白秋蓦地惊起了一身冷汗。
她误打误撞抓的那只手,是别人?
可那人身上的气息,分明是个魔修啊……谁这么大胆?胆敢背着青烨溜进来调戏她?
白秋顿时毛骨悚然,看着还在一寸寸往下的青烨,忽然伸手,抚向他的发顶。
他微微一僵,动作停住,白秋的手臂又往下,绕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上。
他现在有些生气。
他大概是料到了什么。
这么大的火气。
白秋余光觑着那把凶光毕现的剑,深吸一口气,佯装什么都不知道,欢欢喜喜道:“青烨这么着急,那为什么不早点来,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我坐在这里,都快着凉啦。”
他微微一僵,却没有抬头。
白秋温暖的手指穿过他湿润的发,掌心凉得如掬了一斛露水,又轻轻地说:“白禾方才陪着我,让我再等等,但是你一直没有出现,我就打算回去了。”
“因为你不在,我做什么的兴致都没有。”
“本来今夜,也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
白秋认真地说着这些,感觉腰间的力道逐渐变弱,他抬起头来,从上往下看,他眼底未消的血气勾勒着眼尾,像是上了桃花妆,苍白中透着清滟妖媚的美。
……如果忽略他这凶巴巴的眼神。
他一字一句,阴恻恻道:“有人碰你么?”
白秋摇头,怕他生气,但摇了一半,又不忍心骗他,只好似是而非地说:“不论碰与不碰,对我而言,我都只是你的。而且就算有一天,我被人碰了,只要青烨不因此而嫌弃我,我也仍旧只是青烨的,我们……只需杀了那个碰过我的人。”
她笑眯眯道:“是不是?”
是不是?
青烨瞳孔一缩。
她带笑的容颜一下子闯进了他的视线,勾起了某种奇怪的记忆。
血月临空,见到她的刹那,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时时在脑子里翻涌着,此刻突然破土而出——
“别人碰我,我不喜欢,但是你,我不讨厌。”
女子坐在水池边,微微弓着腰,拢着身上零碎的衣物,对他说。
她问:“既然是你下药,我不讨厌,也可以与你试试,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出这话时,神色没有波动,只是睫毛微微颤了颤。
一滴凝结在睫毛上,倏然滚落的水珠,像是滚落的热泪。
药?
什么药?
青烨想起来了。
玄灵派的天罗地网可以杀死一只化神期的魔,他身为玄灵派圣物,即使从广虚境里救出魔修,也无长老会主动为难他,他在流言蜚语下闭关疗伤,得知她只身上玄灵派的消息之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
于是他用剩下的时间翻遍了悬崖底部的森森白骨,摸过无数污秽的亡者肉身,将一袭白衣染得猩红,企图找到熟悉的气息。
那时对他而言,这份气息是他唯一的眷恋。
可是什么都没有。
天地之间,她的存在被抹消得干干净净,这里的人各个都要她的命,除了魂飞魄散,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在他即将要放弃的时候,他却从江怀瑜的衣袖上,察觉到了一丝旁人无法感觉到的魔气。
天地衍生的灵物,得天道眷顾,他的心太剔透了,任何连法宝都难以察觉的蛛丝马迹,却能被他寻到。
扎着高高马尾的白衣少年选择动手,趁着江怀瑜下山办事,就这么拿着一把剑,孤身闯进了江怀瑜的住所。
他便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她被下药了,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手脚被绳索捆着,身子无意识地扭动。
她昏昏沉沉地挣扎着,原本完好的衣裳被蹭得有些乱了。
——便带了稍许艳色。
青烨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画面。
他觉得她是被伤害了,但是她没有伤口,也没有被脱掉衣裳,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伤害了,懵懂的青藤什么都说不上来,但是他很生气,因为她被下了药,绝非自愿。
江怀瑜凭什么让她做不愿意的事?
青烨把她带走,藏回了自己的洞府,笨拙地用自己的法术为她疗伤,误打误撞地用灵气侵入她的身体,以毒攻毒,逼出了她体内的迷药。
她吐出一口血来,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是你……”她拔高声音,质问道:“你给我下媚药?”
她的质问把他问懵了。
少年坐在地上,无辜地望着她,心却凉了大半截。
他知道什么是媚药,那是能让女子忍不住交合求欢的药。
他大概明白了,江怀瑜身为正道大弟子,表面上端得是光明磊落,清心寡欲,可他对她有欲念,为此背着师尊和师弟们,悄悄藏着这个女魔修,对她做龌龊之事。
他想解释,但她转而又冷笑道:“我是来救你的,我以为你有了危险。”
少年微垂双睫,低声道:“我在闭关。”
少年的嗓音清冽低沉,如晨曦白露,带着夜残留的凉意,是天生凉薄的秉性,让他说话如此清淡。
她说:“我知道。”
“那些算计我的人,意欲置我于死地的人,太污秽恶心了,你是小青藤,会闯入广虚境救我,就说明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她没有怀疑他。
但她唇瓣咬出了血,又含恨道:“我昏迷的时候,想了很多次,如果是他们对我下药,我醒来一定要报仇,我从前不会杀人,但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少年凝视着她,瞳仁清冽澄澈,安静地听着她说。
“可若是你。”她忽然看向他,嗓音忽然轻了。
“如果是你,只要不是那些人,我宁可与你一起,因为你不会害我。”
“青烨,我从前从不杀人,我甚至帮过很多人……可就因为我是魔修,所以我至今都没有朋友,就连江怀瑜,他也骗了我……”
她说着说着,忽然扯了哭腔。
少年抿起唇,看着她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啪嗒啪嗒地流,这一哭,才从刚才那个极端阴沉的女人,变成了熟悉的小姑娘。
软软糯糯,纯净无害,可以因为他碰打碎了她的碗,就气得跟他跳脚,可以因为他偷看她洗澡,就尖叫炸毛。
还话痨,啰嗦,喜欢一口一个“小藤藤”地叫。
她本性就不是坏的,恶念也只是一时。
她给他浇水数年,他也没有见过她哭过。
此时,少年彻底决定,他不要告诉她给她下药的人是谁。
就当是他好了。
在他眼里,一个下药无法让她变得不堪,在她眼里,如果对她能接受产生欲念的人是他,她就这样以为也无妨。
对小青藤来说,她是唯一的亲人,需要被好好呵护,像她从前呵护他一样。
偏偏这一场误会似乎造成了什么,她误以为他真的对他有欲念,那日沐浴之时,便坐在池边,用那样纯净的眼神打量着他,看得他心魔无声无息地继续滋长。
纯元仙藤天生无情,六根不全,道心不足,离飞升之差一步,偏偏难以跨越。
所有人都说他极难飞升,需要破除一道情劫,殊不知他飞升的机会是她。
……
多余的记忆,又迅速闪回了混沌之中,只一刹那的遗憾与温柔,是他最刻骨的感受。
青烨记得,从前对着她沐浴的温柔背影,他萌生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仙藤性子纯净,天生琉璃心,任何念头都被他掐断过,没有对她说过。
现在他狂妄肆意,是天下最强的魔。
他正用力把她困在自己怀里,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他撇过头,冷嗤道:“谁说不会嫌弃?”
白秋瞪大眼睛,“啊?”
你还真嫌弃啊?
“谁碰你,我便斩断那人碰过你的地方。”他倏然从水里冲出,抱着她滚落在池边的玉台上,她的背脊被他轻轻压着贴在地砖上,透骨的凉让她下意识偎紧他。
他掐着她的脸,冷笑道:“然后再将你关起来。”
“你年纪小,前十几年,我自是不在,但今后的日日夜夜,你只能见到我,谁也碰不了,这一辈子的时间,我要全部占据。”
白秋心跳如擂鼓,听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无辜地反问:“可是,我不会跑啊。”
“不会离开你,干嘛非要关我呢?”她笑嘻嘻地反问道:“是不是因为,青烨没有安全感?”
他唇角一僵,盯着她,眯起眼,“什么?”
“你就是没有安全感,你觉得我会离开你,或者是被别人抢走,所以才这么说吧。”白秋说。
她以前也不是没看过小说,那些病娇,大多数觉得自己爱的人会离开,会喜欢上其他的人,只有困在身边,才会觉得得到对方什么的,甚至有的书,到了结局,仍旧是一方困住另一方的结局。
白秋那时便觉得奇怪。
因为她觉得,真正的两情相悦,是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不会离开,就像他现在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不会丢下她去找唐棠。
也许是因为她还没有对他做过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从前有过不好的经历,总之他不像她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
就连和她一起睡觉,被她抱得那么紧,他还要再多此一举地用藤蔓在把她缠一圈。
他没有说话。
果然是无法反驳了吧。
白秋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话题这么沉重,明明说好的勾引……她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说:“对于有些女孩子来说,主动勾引男人,是放下身段,做出很大勇气之事,如果不是对着最最喜欢之人,是做不出来的。”
对着喜欢之人……
躲在暗处的江文景忽然晃神了一下。
他看着他们缠缠绵绵,仿佛彼此眼里只有对方。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这种看着旁人成双成对的感觉,让他痛恨。
一千年前,唐棠无端从他身边失踪,后来过了三年,他才知道,她是被这个看似清冷正值的仙藤给劫去了。
三年后,他们已经有了感情。
最让他觉得刺眼的,就是那双交握的手,她说牵手代表喜欢的意思,所以那仙藤走到哪里都要牵着她,这种无声无息的关爱与呵护,远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让人嫉妒。
她怎么可以呢?
她是魔,不配和正道在一起,就算能在一起,也须在他的羽翼下生存,这只仙藤若非是他,怎会拜入玄灵派,有今日的风光?若不是他从长老手里把她救下,藏在自己的屋子里,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明目张胆?
明目张胆到……不惧流言蜚语,明明正道与魔修在一起是如此见不得人的事,这只藤怎么有勇气,当着别人的面牵她的手?
他从未牵过她。
江文景那时就知道,自己注定得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