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斜斜的穿过窗棂,伴随着刺骨冷风一起穿入大殿之内。
元珣的头疼有所缓解,被这瑟瑟冷风一吹,意识也清醒了。
想到阿措那冰冷的体温,元珣抬手拍了下她的肩膀。他的语气放的很温柔,但还是带着些许沙哑,“阿措,朕去将窗户关上。”
阿措从他怀中离开,澄澈的眼眸直直看向他,弱弱的问,“陛下,你头还痛么?”
元珣轻抚着她的脸颊,挤出一抹笑容,道,“好多了。”
见他这样说,阿措才松开了手。
元珣起身将窗户关好,又将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银白底色翠纹斗篷捡了起来,回到长榻上给阿措裹住。
昏昏烛光下,她那小小的脸庞还是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似的。
殿内烧着地龙,虽然开始窗户敞开着,但也不至于特别冷。
元珣结合阿措的脸色和她的体温,想着她应该是被自己吓到了,才会冷成这样——
毕竟他病发的时候很可怖,更别说他还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般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那时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她就已经吓得不轻,双眸通红的宛若只小兔子般,趁他不注意,一撒腿就跑了。
可这一回,她非但没跑,还……不顾利刃,上前拥抱住他。
她娇气么?不,她比谁都勇敢。
柔和的目光落在阿措雪白脖颈上,那一道红痕,格外明显。
元珣的眼眸中泛起一阵愧疚,走到她身边,仔细检查了那伤口。
刀刃割的不深,这会儿鲜血已经凝住了,像一条红线。
“疼么?”他哑声问,想要伸手触碰,却又不敢。
“唔,一点点疼。”
阿措诚实道,待看到他的目光后,她赶忙改口道,“不疼啦,现在一点都不疼啦。”
见她这样子,元珣哭笑不得,一颗心像是一半泡在酸水里一半泡在蜜水里,涨的满满的。
“抱歉,都怪朕。”
他紧握着她的手,愧疚难当,却又想不出更好的道歉法子,只看向她道,“你也划朕一道吧。”
阿措摇摇头,“陛下,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因为头疼才会那样。”
元珣深眸闪着复杂的光,好看的薄唇抿得直直的。
沉吟片刻,他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来,“朕那副样子是不是很狼狈,很令人憎恶?朕吓到你了是么?”
阿措能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在颤抖着。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并不像他外表展现出来的那般无坚不摧。
他在紧张,还有些害怕。
是在怕她不喜欢他了么?
毕竟他刚才那副样子的确很吓人,让人望而生畏,恨不得敬而远之。
但她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阿措抬起柔软的小手,轻轻的捧住了他的脸,就如同他常常这样对她一般,这样的动作,给人一种被重视的感觉。
水汪汪的黑眸盈盈盯着他,她的语气轻缓又温柔,“陛下,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的。”
仿若清风拂过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她这认真承诺的样子让元珣心头一热,长臂一伸,将面前的小姑娘紧紧地揽入了怀中。
他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
他在她耳畔发誓,“我元珣此生若负你,便让我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一字一顿,真挚又热忱。
窗外是呼啸的冷风声,阿措却在他的怀抱中感受到融融春日的温暖。
两人依偎了许久。
元珣此时已经平静下来,阿措白皙的小脸也稍微有了些血色。
她仰头看他,关切道,“陛下,你是为了阿麟的事,才引发头疾的吗?”
听到这话,元珣的指尖一颤。
钦天监监正的话和李玄风的谶语,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魔咒般,让他的眉目间又染上凝重。
阿措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轻轻唤了声,“陛下。”
元珣眸光微动,托着她的腰身,好让她坐直身子。
面对面坐好后,他斟酌一番,才开口道,“你还记得……李玄风那个谶语么。”
阿措一阵错愕,回过神来,点了下头,“嗯。”
她又疑惑道,“陛下,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元珣沉声道,“阿麟虚弱生病……或许是因为朕、克、他。”
亲口说出克子的事,简直比从血肉中拔出利箭还要难受。
他就是个罪人,是个自私自利的罪人。
害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受伤,还连累自己孩子的命数。
元珣的眸光黯淡,声音低哑,“都是朕的错,当初……”
当初他就应该坚定一些,不该抱着侥幸的心理,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阿措见他这语气,立刻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忙安慰道,“陛下,你别自责,这个谶语不一定准的。谶语不是还说你不容易得子么,那我不是一下子给你生了三个?咱们要乐观一些,不能总把事情往坏处想。”
元珣心中震动。
她竟然没有哭,也没有责怪抱怨他,反倒来安慰他?
他深深地看向阿措,舌底苦涩,问道,“你不怪朕?”
阿措不解,“我为什么要怪陛下,在有小宝宝之前我就知道了这谶语。如果要怪的话,那我也有责任。”
元珣,“……”
阿措扣住他的手指,淡淡道,“陛下是我的夫君,我是陛下的妻子。书上不是说,夫妻为一体,得携手并进,祸福同当的么……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跟陛下一起面对的。”
元珣深眸之下有暗暗的情绪流动着。
须臾,他反握住她的手,应道,“好。”
夫妻一体,祸福同当。
……
第二天,二皇子的烧热退了。
但没两天,二皇子又病倒了。
这样折腾了两回,朝堂上也掀起不少流言蜚语。
关于“双生子相冲”的话题又被提了起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命格如此相近,双星相冲,若不及时避开,怕是于国朝不利,国本不稳呐!”
“臣等理解陛下的爱子之心,只是二皇子接连生病,这便是上天的预警,还望陛下为了社稷,为了江山,三思啊!”
“陛下,为了两位皇子的康健,或可留下一位,送走一位?”
“臣附议,只要两位皇子隔得远远地,互不相见,于皇子、于国朝都是一桩好事。”
看着台下的文武官员你一言我一语的,元珣高坐在龙椅上,只觉得可笑至极。
两位皇子相冲?
若台下这群人知道,并不是皇子之间相冲,而是他这个做老子的煞气太重,克子抑嗣,不知道他们又会是何说法?
元珣这般恶劣的想着,冷眼看台下吵。
吵吧吵吧,他就当看戏了。
他不出声附和,也不出声制止,台下的官员们越说越带劲。
最后还是司空曙听不下去了,举着笏板站了出来,厉声道,“婴孩本就娇弱,何况此时正值隆冬,各位大人作为成年人,也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一个孩子病了两回,你们就这般大题小做了?皇子虽为天潢贵胄,却也是血肉之躯,只要是血肉之躯,哪有一辈子不生病的?”
他环视一圈,掷地有声道,“某且问问在场诸位同僚,难道你们从出生至今,就一直康健爽利,从未有过不适么?”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静了下来。
自然没人敢出来答——大病没有,但咳嗽发热什么的,几乎人人都有过。
司空曙表情肃穆,淡淡道,“既然诸位同僚无人敢应,那你们刚才那些激烈雄辩,就毫无意义。”
众臣面色一阵青白,有人想要反驳,就听到司空曙继续道,“在场诸位年纪都不小了,饱读圣贤书,却对一个才满两月的小小婴孩如此严苛,实在是有失公道。”
本想反驳的人一噎,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高处传来皇帝沉金冷玉的声音,“吵够了?”
众臣只觉得头顶一凉,忙弯下腰来,齐声道,“臣等惶恐。”
皇帝道,“惶恐?朕还真没瞧出来。”
此话一出,台下唰唰唰的跪倒一片。
元珣面无表情的扫了眼台下穿紫袍红袍青袍的,片刻后,他缓缓站起身来,不发一言的离开了。
无趣,无趣极了。
他这样想着,走出金龙殿。
常喜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犹豫片刻,轻声问道,“陛下,是回勤政殿还是……?”
元珣仰起头,眯起狭长的眸,看向远方的天。
寒冬的天色总是惨淡的,没有阳光,只有一片灰白,像是在河中翻起肚皮的死鱼。
他想到勤政殿的静谧与空旷,又想到榴花宫的阿措和孩子们……
“去榴花宫。”
“是。”常喜忙应道,转脸就扬起声音,“陛下摆驾榴花宫——”
元珣到达榴花宫时,阿措正和沈老太太说着话。
见元珣来了,祖孙俩赶紧行礼,沈老太太很是识趣的找了个借口去侧殿。
因着二皇子的病情反复,阿措的气色始终不太好,面色不似之前的红润光泽,眼下还有淡淡的青色。
元珣瞧着很是心疼。
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阿措倒了杯温热的牛乳到他面前,朝他轻松的笑,“陛下,你上朝辛苦了,喝点东西暖暖胃。”
元珣略一颔首,端起牛乳喝了口。
见她睁着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元珣眉头一挑,淡声道,“你有事要说?”
阿措点点头,“是有件事。”
放下手中他杯盏,元珣道,“你在朕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说吧。”
阿措抿了抿淡粉色的唇瓣,盈盈道,“我想……去一趟宝华寺。”
“宝华寺?”元珣拧眉。
“嗯嗯,我想带着阿麟一起去。”
这个念头是阿措刚跟沈老太太聊天时产生的。
沈老太太见二皇子病得厉害,就说过两天去宝华寺烧香祈福。阿措这才猛地想起宝华寺的老主持,还有上次去到宝华寺时,老主持和了尘和尚说的那些话。
老主持是个有大本领的人,这点阿措深信不疑。
陛下若真的跟二皇子相克,总不可能毫无破解之法。
或许她就是从宝华寺出来的,所以阿措有种很强烈的预感——老主持那里会有解决的办法。
元珣听到阿措的话,沉默片刻,点了下头,“好。”
顿了顿,他补充道,“朕随你一起去。”
见他答应,阿措松了口气,浅浅一笑,“嗯,咱们一起去。”
……
两日后,两辆宝盖马车前后驶出了皇宫,径直往京郊而去。
前往宝华寺的一路上,二皇子星麟特别乖,一直安安静静睡着,跟个玉雕的娃娃似的。
大皇子和小公主则比较活泼,精神奕奕的,一路上都没怎么睡。
阿措本来没想带他们俩出来的,但临出门前,俩孩子仿佛感应到爹妈就把他们俩个落下,便一直哭闹不止。无奈之下,阿措只好都带上了——
好在马车够大,沈老太太在车内坐着,怀中抱着大皇子。
那孩子一路睁着一双平静的眸子,看着窗外不一样的风景,看到特别认真。
阿措怀中抱着的是小公主,小小姑娘第一次出门,高兴的很,隔一会儿就呀呀的叫两声。
元珣抱着二皇子,看着另外两个孩子活泼健康的样子,再看自己怀中恹恹的小团子,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是他害了这孩子。
阿措瞧见元珣的郁色,忙将小公主递到了元珣怀中,“陛下,你抱抱皎皎吧,我来抱阿麟。”
说话间,两人换了襁褓。
换成了父皇抱,小公主高兴的“呀”了一声,肉嘟嘟的小手还挥舞着。
那双黑白分明的纯净眼眸,倒影出元珣的脸庞。
在女儿的眼中,他是板着一张脸的。
意识到这点,元珣试着放松表情,露出个笑容来,温热的拇指轻轻摸了下女儿的脸蛋。
似乎被摸的有些痒,小公主眯着眼睛,咯咯咯的笑了两下。
这一笑,元珣原本沉重的情绪也缓和不少。
阿措在一旁偷偷打量着,见陛下的神色舒缓不少,也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心头也升起一阵小小的骄傲,真不愧是她的女儿,跟她一样讨人喜欢!
过了一个时辰,马车总算到了宝华寺门口。
车刚停稳,就有小沙弥迎了上来,“施主们总算到了,我们主持已经恭候多时。”
阿措有些诧异,朝元珣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你提前跟寺庙这边联系了么?
元珣朝她摇了下头:此次出宫是秘密出行,并无多少人知晓。
阿措跟那小沙弥打了个招呼,问道,“小师父,主持怎么知道我们要来啊?”
小沙弥见着这样漂亮贵气的夫人,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脑袋,低声道,“主持只说今日上午有贵客来访,让小僧在外迎接,其他的小僧也不知道。”
阿措心想,难道主持早早就算出来了?
她也不再多问,只由着小沙弥带路,一行人往花木深处的清幽禅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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