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峻一直静静坐着,他手中转着那把剔骨小刀,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子里没有掌灯,比外面看着更暗上几分。
等卫茜渐渐看不太清楚周峻的表情了,他才慢悠悠的开了口:“我上辈子也生在周家,也叫周峻。只是身体比这辈子更差一些,人也更加蠢笨,性子倒是比现今要好,就是很死心眼儿,什么事都要一笔一笔的算清楚。那时周府上的境况和如今差不多,在我身边伺候的人有红鸳还有如今的‘阿大’,上辈子的绿杏。”
“然后周家因太子谋反案受了牵连,但因上辈子周大姑娘不是太子妃,即使受了牵连,也没多大关系。可周大老爷,我的父亲害怕了,他到处寻了关系,想要能保住周家。就求到了瑞合郡主处,她是太后的外孙女,很受疼爱,养了一院子的男宠。她看上了我,可我已经有了妻子……虽然心里不愿,觉得受了折辱,但是家里面既然有难,我也就顺从了……”
周峻语调放得更加缓慢:“我不大记得我那时的妻子是个什么模样,就是到了个可以成亲的时候,娶了个人进来。如今仅剩的印象就是她是个少言少语的人,不喜说话,总是低头坐着女红。只是郡主脾气大,她虽有了许多男宠,却不想要男宠有其他记挂的女人。她就让周府上处理了我的妻子,红鸳和绿杏下的手。
“事后,红鸳还哭上一回说了她并不情愿这么做,绿杏就说我的妻子本就配不上我,本就该死。那个时候我妻子的肚子里已有了我们的孩子……我心中恨极,可初时也未想得报仇,可看着周府里慢慢又繁荣起来,他们一个个活得那么自在,却是踩着我的尊严和我妻子与孩儿的性命换来的,我心里很不甘愿……”
周峻说着,突然笑了起来:“不甘愿的多了,就加重了这份恨,有了恨,很多之前看不透的事,就琢磨明白了,我就连带着整个周府都恨上了。所以我就动手杀了郡主,太后震怒,灭了周府一门,将我用八十四根铁钉钉死了柱子上。可我没彻底死透……既然我重活一遍,那他们也都要再死上一遍才行,是不是?”
卫茜早就觉得周峻身上带了几分鬼气,没想到周峻竟然是重生的恶鬼。她既然能穿越到古代,那就可能有其他人也会穿越,重生也未必不能发生。可他的故事虽然动人,似乎人人都对不住他,他的复仇理所应当。但周峻这人实在阴邪而且敏锐,他有可能是重生之人,可他说的话就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了,卫茜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着什么盘算。
但如今卫茜的性命捏在他手心中,且他若是真是重生,那他在这个朝代能得到的便利之处要比她这个穿越的人多。卫茜也不想死在这处,就不想贸然去招惹周峻,就顺着周峻的话,跟着答了一句:“确实应该如此。”
周峻坐在暗处,卫茜看不到他的模样,就只听到周峻轻轻笑开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也压低了:“如今该结束的都结束了,周家也会比上辈子倒得更加凄惨,瑞合郡主也早在前几年不幸在游玩的路上染了瘟病,没几天就死了。我已经没了仇,正是无聊的时候,就看到你了。上辈子你也算和我有些私仇,既遇到了,就忍不住与你计较一番,才将你带到我的院子,磋磨了下。可没想到,你竟然和我是个差不多的状况,茜云竟然变成了卫茜。现今你既不是茜云了,那着实要跟你说声对不住了。”
卫茜深吸了口气,努力放柔声音,说道:“你既然觉得欠了我恩,又对我有愧,那就放了我走。”
周峻站起来,向着卫茜走了几步,轻声笑道:“都说过了,此事不要再提,如今我无旁的是做。往后的日子恰好可以用来还了你的恩,平了我的愧疚。不然,往后我做什么呢?”
周峻说完,一抖袍子坐在卫茜身边,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眸比之前明亮。此刻看着卫茜,他的双眸似乎更亮了几分,低沉着声音:“你的身世,你若是实在不想说,我也不再问。但你也别思量离开的事情,若是发现你私逃了,我就绝食自尽,让你身上背着人命债。我的命,你许不在意……”
说着,周峻笑了起来:“但我死后,还有旁人的命。你离一天,每天就有十人因你而死。你虽然不甘做奴婢,但心思却简单,也没傲气。看着不似大家大户出身,大约是你原本住的地方还不错,让你这样的平民也能得到一定教养,让你觉得你这类人也与贵族相差无几,这样的你不是个视人命如蝼蚁的人。但我不同,我在这世道里活了两个轮回,许多人在我眼里就是蝼蚁,我在很多人眼中也是一时心情不妥就可以捏死的蚂蚁。比起你来,我的品行要低劣许多。你,可要一试……”
卫茜听得周峻这番威胁,忽地就笑了起来,想要讽上周峻几句,但想着如今她势力单薄,又实在拼不过周峻性子恶劣,就不得不忍了下来。
卫茜只笑着说道:“现今婢子是公子身边的婢女,原是因为府中不安定,想在外面寻个庇护。现今公子既看重婢子,倾心相待,竟将如此秘事言与婢子,婢子哪里还有离去的道理?自是诚信相待才对得起公子。”
周峻缓缓笑开,悠悠说道:“倒是有了长进,说起假话来几乎就唬住了我。但你的心性,如今我大体知道。抓住人心上的短处,比施什么毒药都能掌控住人。你这狠丫头,不大好逃脱啊。”
卫茜垂下眼睛笑道:“公子这是冤枉婢子了。”
周峻叹了口气:“唉,罢了吧。天色也不早了,我给你松开绳子,你睡上一会儿。因你如今还是奴籍,一时不好更改,在外面你还可以把我当做公子对待。但私下里,你想怎么待我就可以怎么待我。毕竟我的清白是你救的,这身子也该归你了。”
周峻的话说得极其自然,似乎他的话没有一丝不妥。
可卫茜听得这话,当下气得脑子轰鸣一身,狠狠咬紧了牙,抖着脸对周峻笑了一下,心里想着:能“这身子也该归你”这类话的人,在上辈子,怎么会是个受人逼迫才做了男宠的人?
虽然周峻说话轻抚,可动作还算利落,拿起剔骨小刀就将捆着卫茜的绳索割开。卫茜松绑后,周峻就抓住了她的手腕,一边给她揉着绳索勒出来的红痕,一边抱怨:“那个家伙下手太狠了,怎么能绑得这么紧可怜这一双好嫩膊了。”
卫茜笑着退后一些,用胳膊格开周峻,笑道:“公子,这等小伤,婢子能够自己料理。”
周峻被卫茜略微一档,就险些倒下去,他连忙稳住身形,复又笑道:“我身体病弱,你待我时,需温和一些,不要太过用力。”
周峻缓缓起身,笑着说道:“你先歇着,会有人来给你送饭菜,明天我们还要去徐家。”
说着,周峻走到门口,又回身问道:“今日你听了许多我从不对旁人说的话,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卫茜略微想了一下,就笑着问道:“你可去寻过前世的妻子?”
周峻笑着点了点头:“怎能没去寻过,只是这辈子周府出了个太子妃,我又有身体病弱无法早娶的说法,与她再无缘分。而且她也早有心仪的人,对着她表哥又说又笑,倒比对着我的时候灵动许多。现今他们似乎已经定下亲来,如今你我才是知己,你不必再吃醋了。”
卫茜气得一哽,但面上还笑着说道:“公子真会说笑。”
周峻笑着说道:“你既喜欢我说笑,那等你再大些,我再与你正经儿的玩笑一回。”
周峻说完,就出了屋。看见周峻出了屋,卫茜就立即起身,先打量了房间,又透过窗户缝看了眼外面。就见外面是一农户小院儿,院子里有三四个壮汉,周峻正和其中一个说着话。他一手背在身后,的腰背挺直,被深色锦袍衬得身子更显单薄,院子中灯笼透出的光落在他脸上,脸色越发惨白。似觉察到卫茜的目光,周峻对着她的方向挑眉笑了下。
饭菜是有个七八岁的小丫头送进屋里,小丫头梳着双丫髻,圆圆的小脸儿,但卫茜试着套过话,却得不到丁点儿可用的话。这一个小丫头就这么有规矩,更何况旁的人。虽然周峻对卫茜讲了些他的事,但如今周峻对她了解的通透,把她的事猜得七七八八,可她并不知晓周峻并不了解,甚至连他的话也不知该信多少。
在如此状况下,卫茜倒安定下来,她之前除了寻找出路,还要担忧着她的性命。可是如今,周峻看着竟有几分势力,无论是周峻当真报恩,还是另有所图,总归一时不会要她的性命,最起码这段时日可保性命无忧。卫茜吃过饭,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这一夜卫茜虽没如以往那样梦到卫雪,可她也未做什么好梦。梦里有条巨蛇一直缠着她,蛇身冰冷,她推了那巨蛇几次都推不开,反而被那巨蛇纠缠的更紧。待梦醒时,天已大亮,卫茜却跟当真和巨蛇缠斗了一晚,起来时还不精神,略微拢了衣服起身,就见桌上已摆了碗清粥,几碟小菜。
卫茜喝了口粥,又吃了几口小菜,微微挑了下眉梢。她在厨房也做了这么久,多少能品出个饭菜好坏来,虽然不过清粥小菜,但也带了手艺在里面。
卫茜吃过了早饭,才出了屋子,就看到院子中的马车已经备好,赶车的车夫换了一个黑壮高大的男人,模样生得普通,不大招人眼。
卫茜还在打量着车夫,就听着早就坐到车上的周峻撩开车帘,对她温声说:“上来吧。”
卫茜略垂了眼睛,就上了马车。周峻穿了身靛蓝色的绸衫,头发用白玉发带束起,腰间配着块玉佩,手中拿着折扇。面色看着比之前都要好些,虽还是苍白,但因眼中多了些光亮,看着有了几分活气。
见卫茜看了眼他手中的折扇,周峻就展开折扇,拿着遮了他的下半张脸。卫茜这才看到那扇子上花的是一树桃花,繁花点点,满是春意。周峻凤眼轻挑,带了风流意味,对卫茜又说道:“上来吧。”
卫茜面上带着笑,一垂眼就上了马车。她一走上马车,周峻就收了折扇,一手拿着折扇一下一下的敲着另一手的手心,也不说话,就歪着头对卫茜笑。卫茜只做看不到他的笑容,低垂着眼睛尽责的做出个婢女该有的本分。
周峻倒不恼卫茜的不言不语,反而一路上细细的说了徐府的规矩和家底儿。徐老也担任的官职并不大,但根基深厚,和京中许多权贵都能牵扯上些关系,真正儿的书香世家。现在要去的是徐家新建的庄子,而邀周峻前去的徐家的二公子,名叫徐之瑄,是个风流人物。
周峻提到徐之瑄是个风流人物的时候,复又把折扇展开,挑眉笑道:“到时候,你可以比一比。”
卫茜就只抬眼,面上挂着浅笑,认真对上周峻的眼睛,算是认下了。
车夫是个好手,马车行这一路都算平稳,又有周峻在旁边说着些这个朝代的琐碎事儿。卫茜也没觉得路途又多远,但是等马车停下,周峻的嗓子说得都有些哑了。卫茜先下了马车,摆好矮凳,才伸手扶了周峻下车。这本是该小厮做的活儿,可周峻身边就带了卫茜,她只能连小厮的活儿一道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