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牢房里,阿来趁着熄灯前的光亮,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他老婆给他送来的东西,好几次想和我聊天分享他的喜悦。我一直坐在一边闷头想着白天的事,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周亚迪给我的印象并不像一个恶贯满盈的毒枭,更像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或许是我对毒枭的偏见太大吧。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似乎对我很有兴趣,这让我对自己白天的表现十分满意。
我不信他真心欣赏我这个人,顶多觉得我身手好才想拉拢我,让我充当他的打手而已。
我想,他应该也清楚外面有人正在雇用杀手杀他,所以太需要有一个人能最大限度地保护他的安全。可在这种地方,他选择的范围太小了,我的出现对他而言,无疑也是一个惊喜。
无论如何,我算是和周亚迪正式接触到了,想想这些日子的经历,恍如梦中一般那么不真实。
看着冰冷的铁门和这狭小的空间,呼吸着这潮湿发霉的空气,不禁想起程建邦,此刻我很想对他说,我已经找到了目标人物,任务的成功只是时间问题了。我想,我可以趾高气扬地命令他,让他做一切我想让他做的事。我甚至想象到他接到命令时无奈的样子。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
阿来大概看我神情愉快,赶紧呵呵笑着说:“厉害吧,我老婆给狱警塞了钱才带进来的,大过年的,得喝点儿酒。”
我这才回过神来,见阿来手里正摆弄着一个塑料壶。我在走神的时候,眼神正好落到那个壶上,而自己却浑然不知。阿来将壶递了过来,我接过来仔细一看,是一个足有1500毫升容量的塑料壶,盛满了明黄的液体,听他的意思,里面应该是酒。
阿来拿过我和他的饭盆,往里倒了些酒,将其中一只饭盆递给我,然后毕恭毕敬地站在我面前说:“承蒙秦大哥连救我三次,这杯酒我敬你。”说完,他举起饭盆一仰脖将酒倒进嘴里,皱着眉头咧着嘴咽了下去,张开嘴发出“啊”的一声。
我看了看手中饭盆里的酒,想起阿来刚说“大过年的”,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现在的确是中国的春节了。我说:“现在是过年吗?”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阿来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空饭盆说,“那个,我已经干了。”
我看了他一眼,端起饭盆尝了尝,居然是很醇正的白兰地。我一仰脖子,将酒干下。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往年的此时,我们都会去基层部队与战士们一同欢度春节。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布置联欢的会场,或者溜到伙房以帮厨为名偷吃几口。好久不曾喝酒,有些不适应,当火辣辣的酒滑过我的喉咙时,我忍不住咳了起来。我强忍着没有把酒吐出来,倒是把眼泪给呛了出来。
阿来又递给我一支烟说:“来根,大陆来的红塔山。”他话音刚落,监狱的灯熄了,我眼前的整个世界包括阿来的笑脸全部被黑暗瞬间吞没。
刺啦一声,阿来划着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照着他的笑脸,今天他也格外地高兴。我点燃香烟抽了一口,他借着火光又在两只饭盆里倒了些酒,将快烧到手的火柴棍丢在地上。
黑暗中,我听他说:“你是我的贵人,我不知道怎么谢你。不怕你笑话,我本来想以后替你给那些老大上供来报答你,不过现在看来也用不着了。连迪哥都那么欣赏你,别说在这里,就算是到了外面都吃得开。”
我看不到阿来的神情,听这意思他来之前就知道周亚迪这个人。我问道:“你认识他?”
“这一带谁不知道他?他可是在金三角混的大老板。”阿来压低了声音,凑到我的耳边说,“但是没什么人见过他。”
我说:“什么意思?”
阿来说:“他一般不露面的,而且从来不照相。”
我想起电影《赌神》中周润发演的那个就从来不照相,唯一的照片还是个后脑勺,于是笑了笑说:“赌神?”
阿来说:“他们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赚了钱总不能窝在这深山老林吧?总得出去逍遥快活,要是人家都认得他的脸,还怎么出得去?”
我说:“他这么嚣张,怎么还能被关到这里来?”
“这就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知道的事了,不过我劝你也别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的太多没什么好处,你看看我……”说着他停了下来。我的眼睛此时也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到他举起饭盆喝了口酒。
这个阿来对这一带很熟悉的样子,那他就可能有一些我需要的信息。就算是一个国家的情报机关,有时候也需要从这种小混混儿嘴里找些可用的线索,现在送到我面前了,我得把他知道的东西榨干才行。
我想了想说:“对了,那天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阿来笑了笑,不作声。
我骂了句“靠”,喝了口酒说:“你不说就永远别说,当我多爱听似的,以后你嘎巴一下死在我眼前,我眼都不眨一下。”我把盛着酒的饭盆往他怀里一塞,一副打算睡觉的样子。
阿来见状顿时慌了,忙说:“秦哥,你别误会,我是不知从何说起,我嘴笨。”
他把饭盆重新递到我手里,自己坐到地上,长叹了口气说:“我想,我应该是无意间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他们才下狠手的,那天要不是你出手救了我,他们真的会要了我的命。”他喝了口酒接着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你说我是不是背时?是不是冤得慌?”
我琢磨了一下,心想:这阿来是不是喝多了,说话一点儿逻辑都没有。我说:“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阿来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是做酒生意的,捎带的也开个小酒吧。那天你帮我的那个地方,就是我开的酒吧门口。我的酒吧里有个地下酒窖,入口就在吧台里边的地上。那天下午,那个时间段一般不会上客,我就在酒窖里干活,听到外面有人不停地喊‘老板’,我放下手中的活儿,爬了上去,我刚从出口钻出去,就听到有几个人在说话。他们听到我的动静,一拍桌子跑到吧台里来,其中一人上来揪着我的头发,一把就把我从地窖口里拖了出来,一边拖一边开始打,下的都是死手。”
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他们在说什么,你听见了?”
阿来说:“在说‘洪古’什么什么的,我也没存心要听。”
我一边喝酒,一边听他说,似乎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是潜意识又告诉我,这里面有点儿什么是与我息息相关的。我伸手拍着阿来的肩膀,仔细在记忆里搜索着每一个能与他这段话的内容有关联的线索,就像是蹲在溪边徒手捕捉水中的小鱼一样,每次都觉得就要得手,每次又都被鱼儿从手边溜走。
我说:“你刚说,你是做酒生意的?”
不知不觉中可能我的手劲儿又有点儿大,阿来大概有点儿被我吓住了,点了点头说:“对,我就是个做酒生意的,跟这边黑白两道都不熟,只是自己开个酒吧。”
我自言自语地说:“你有个地下的酒窖,入口在吧台后面,你在酒窖干活,有客人来了,你出去,他们就打你?”
阿来点点头说:“嗯……不对,应该是他们觉得我听到了他们谈话,所以才打我,可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我说:“不对,你听到他们说话了。”
阿来想了想说:“对,就听到什么‘洪古’,我都不知道这是个人名还是地名。”
记忆的大门像是瞬间被洪水冲开了一般,我想起那个废旧的矿场,想起那个打死郑勇的狙击手,也就是那次任务的目标人物,就是叫这个名字!
“秦哥,疼。”阿来痛苦地*着。
我才意识到捏着他肩膀的手使太大劲儿了。我忙松开手,为了表示歉意拍了拍他肩膀上被我捏痛的地方。阿来揉着肩膀说:“然后,他们一边打一边说我偷听他们说话,要要了我的命。你也知道,我这身体哪受得了那种打,我当时以为我这次死定了,然后你就出现了。真的,要不是你,我真的死定了。”
我说:“这一带叫洪古的人多吗?”
阿来还沉浸在对我的感恩当中,陡然听到我这么问,愣了一下,说:“这个名字柬埔寨那边多一点儿,挺常见的。这里离金三角那么近,什么人都有。”他顿了顿又问:“秦哥,你知道这个人的来头?”
我说:“不认识,我在帮你分析那些人为什么想要你的小命。”
阿来感激地与我碰了下酒,一边喝一边说,我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警察抓了我之后,他怕连累自己,面对警察的询问,也怕那几人的同伙来继续找他麻烦,就咬定说是我跟那几个人在酒吧喝多了,发生了争执,他是劝架被打了的。这么一来,他的伤都是我打的,他成受害者了。后来看报纸说我被判了死刑,终于良心发现,去警察局自首翻供。这样一来,他就成了我打人行凶的共犯,再加上在法庭上陷害我做伪证,就被扔进来了。
说着说着他就涕泪齐下,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真心觉得对不起我,总之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却没心思听他絮叨,满脑子都是那个洪古。
再次提起洪古这个名字,我竟然觉得那么遥远,仿佛是我上辈子的事一样。或许是我想多了,这种东南亚小国,名字相同的太多了。也许在柬埔寨叫洪古就像在美国叫汤姆、在英国叫亨利一样,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名字。
我不确定阿来听到的这个洪古是不是我关心的那个洪古,但是这个名字勾起了我的回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入戏太深,时不时总会模糊自己此行的目的。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我脱离战友和上级都太远了。
我将饭盆里最后一口酒干了,说:“周亚迪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阿来低声说:“他啊,传闻可多了,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他是做毒品生意的,在金三角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因为争地盘的事,和那边其他人闹得很厉害。”
说着话,阿来要给我继续倒酒。“不喝了。”我拦住他,将信将疑地问,“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阿来说:“我那个酒吧,在这一带也算是老店了,本地的混混儿或者从山上下来的人,没事都喜欢来喝两杯,有时候多喝几杯,难免嘴一松就会说点儿什么出来。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在吹牛,我也不敢多问。”
我说:“山上下来?什么山?”
阿来说:“就是大家说的金三角,我们习惯说山上。怎么,秦哥对周亚迪感兴趣?”
我说:“入乡随俗,我看他在牢里有点儿势力,我已经得罪了那个赵振鹏,没必要连他也得罪了,总得站个队。不是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再说我又无所谓,我怕你白天挨了打,晚上回来疼得哼哼,会吵得我睡不好。”
阿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秦哥,你真是我的贵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是。”
我说:“那还不简单,等出去了把你的钱分我一半。”
阿来一拍胸脯说:“别说分你一半,就是全部奉上我也没二话,只是……”他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我知道他在发愁他的刑期,于是问道:“对了,你被判了多少年?”
他耷拉着脑袋说:“十五年。”
我一拍床边说:“靠,为什么你比我少五年?”
阿来忙说:“你放心,我先出去的话,一定找人花钱让你早些出来。”
我不屑地说:“你有那能耐怎么不现在就想办法把你自己弄出去?”
“太突然了。我老婆正在外面想办法,就是可怜她一个女人……”说着,他哽咽了起来。
我有点儿不耐烦:“对了,那个赵振鹏,你听说过吗?”
他抹了把眼泪摇摇头说:“以前真没听说过这个人,也面生,应该没见过。”
我见他情绪有些低落,再加上没少喝酒,不适合再问他什么。“早点儿睡吧。”我躺倒在床上转过身背对着他。他应了一声,窸窸窣窣地收拾了几下,爬到上铺。
听到他还在断断续续地抽泣,我有些心烦,抬腿踹了下床板,阿来的哭声立刻停了,我翻了个身闭眼睡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