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他嫉妒柳奚。
所以当楚贵妃找到他,让他替代柳奚写下那封生死状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
楚贵妃让宫人将柳奚的请命书偷偷递给他,楚玠抿着唇,将那东西原封不动地抄写了一遍。
当看到柳奚那张万分错愕的脸时,他竟有几分快意。
接下了皇诏,方出城楼的公主同样是满脸震惊。迎着她的目光,楚玠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牵过了她的手。
微微的手有些僵硬。
握着她的手,楚玠能明显感受到对方手指的凉意。
少女不可思议地望向他,而后,竟然又回头望向另一边。她瞪大了眼睛,面色却一寸寸发白。楚玠亲眼见着,五公主朱唇动了动,她似乎想问柳奚些什么,最终却转过头来。
声音有些发抖:“那生死令……是你给父皇的?”
她在隐隐期冀着些什么。
便是这番期冀,让他的一腔热血变得冰凉。楚玠只能脱下氅衣,为她遮挡着玄门外凌冽的寒风,柔情脉脉地垂下眼眸,与她身侧温声低语。
她还有些失神。
或者说,直到二人大婚那日,他心爱的姑娘还未缓过神来。
那一身大红色的嫁衣,将她衬得万分明艳夺目。一片注目中,女子身形袅袅,朝他走来。
他终于与微微拜了堂,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嫁衣的裙摆极长,她竟有些迈不开脚。回了婚房,少女坐在妆台前,将金银首饰一件一件、安静地摘下。
她的身后,是一袭如云似雾的床纱帐。
本应是喜庆的洞房花烛夜,那烛火却将新娘子的面容照得发白。窗外又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的,将他的心思扰乱。
他一身大红嫁衣,站在床边,看着那坐在云雾里的人儿,心中一动,就想要亲下去。
她在躲。
不光是身形,那眸光亦是十分躲闪。楚玠的心一沉,再凝望她时,就连她的嘴唇也开始发白。
似乎怕他发现了不对劲,微微抬起一双柔软的眸子,轻轻一声:
“我好冷。”
明明是大夏天。
楚玠一颗心,就这般冷了下去。
他万般落寞,却也只能强撑着面上的笑容,对她温柔而道:
“那便入寝罢。”
他没有碰她。
等了良久,身侧之人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男子翻了翻身,小心翼翼地瞧着躺在身侧的女子——他梦寐以求的姑娘,亦是他如今的夫人。
楚玠心想,除了大堰边疆,明微微也许是他此后余生,最为执着的追求。
月色落在她的眼皮上,白皙又明亮。
安宁静谧的长夜中,他的心跳愈发剧烈。他想拥抱她,想亲吻她,想……
拥有她。
但他也知道,微微的一颗心,都在另外一个男人身上。
若是自己此时要了她,微微也许不会责怪他什么。但楚玠很明白,自己不应该这么做。
不应该为了一时的情动,将她推得愈发远。
这一晚,楚玠一人默默地思考了许多事。他想,等到自己打败了米蚩、乘胜过来之日,定要捧着皇上嘉奖的诏书去见她。
他会慢慢等,等到对方接纳自己的那一天。
【九】
九月初四,是他出京的日子。
他坐在高高的马上,回头看她——她穿了件粉色的衫子,站在人群之首,金粉色的日光洋洋洒洒,落在她的凤钗上,折射出一道颇为耀眼的光芒。
她一向都是那般耀眼,让人移不开双目。
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也只能握紧手中缰绳,盔甲银泠泠,那时候的楚玠还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可以如此不加避讳地注视她。
车帘内的一抹倩影,如三冬暖阳,让甜蜜在男子心中缓缓化了开。他攥了攥马缰,朝少女和煦一笑。
他要为她去攻打米蚩了。
这辈子,楚玠打过许多仗。
这是唯一一次出征之前有了顾虑,竟让他心存了几分怯意。
大漠黄沙漫漫,米蚩军队更是剽悍凶猛。每当敌军压城时,他总能想起洞房红烛摇曳,映照出的那双美艳的双眸。
她抓着他的衣袖,一声一声,甜腻腻地唤他:
楚玠哥哥。
男子阖上双目。
他的心乱了。
在外行军这么多年,他很明白,敌兵压城之时。他要做的是即刻定夺对米蚩的应对之策,而不该在男女之事上分心。
他优柔寡断了。
他太害怕输掉这场战争,怕辜负她的期望,怕败归之时,看见她那双失望的眼。
他们楚玠,曾是大堰的传奇。
楚家好儿郎,亦是全大堰的骄傲。
当兵临城下之时,从心底忽然生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顷刻间让他的四肢瘫软下来。冷风吹在男子面上,扬起他鸦青色的发与玄青色的袍。听着将士们的嘶喊声,楚玠垂下双目。
眸光颤抖。
楚家的传奇,终是毁在了他的手上
【十】
当他回到京城,大堰已然易主。
那人坐在九尺高台之上,一身雪衣,神情淡漠。当楚玠被人带着走入正殿时,恰恰与之对视。
一瞬间,他好似回到了与那人初见之时。
也是这般玄发雪袍,柳奚被众人簇拥着,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他面前。宫灯明晃,照得室内明白如昼。男子被迫抬眼,与大殿之下,望向他。
他抢了柳奚的请命书,抢了柳奚的婚约,抢了柳奚的心上人。
若是对方睚眦必报,定会将他碎尸万段罢。
被人推在殿下,楚玠面色微微发白,自嘲一笑。
即便如此,他也认了。
可令其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仅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而后轻轻抬手,一个叫三余的下人立马捧着皇诏下殿。
三余不是宫里的太监,没有阉人那般尖细的嗓音,念起皇诏来,却莫名让楚玠感到十分的刺耳。
念完皇诏,对方又奉上一物。
楚玠面带疑色,迎着柳奚平淡的目光,将其缓缓展开。
待看清楚其上的内容时,男子陡然变了面色。
他原以为自己归京,得到的会是一张罪状,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柳奚递给他的,居然是一张……
和离书。
在外时,微微经常与他通信,对方的字迹他是认得的。
不甚好看却十分认真工整的字迹,末了还有一个鲜红的拇指印……男子面色一变,下一刻愤愤然地欲冲上前,却被周围人一把拦住。
“柳平允!”
他攥紧了拳头,愤怒地望着高台之上的男子,“你无耻!”
定是他逼迫着微微,签下这封和离书!
双拳握得“嘎吱”直响,楚玠咬紧牙关,一颗心也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疯狂跳跃。他愤恨,他恼怒,他恨不得冲上前去,将那人伪善的皮囊扒下来!
“柳、平、允!”
众人面前,他毫不避讳地直呼对方的名字,周围宫人皆是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望向殿上的男子。
屏息凝神,胆战心惊。
令人意外的是,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柳奚面上竟没有半分愠怒之意。他眸光轻缓,淡淡落于楚玠面上,须臾,似乎轻轻喟叹一声。
“这种结局,你满意了吗?!”
楚玠微红着眼,问他。
“我在你眼中,就是这般小人么?”
闻之,楚玠一愣。
男人的衣袖拂过案角,徐徐委地,步履轻缓,不过须臾便来到了楚玠身前。
他似乎是踩着一片云雾来的,雪白的衣落在地上,腰间环佩缀在层层流云中。一时间,竟让楚玠有些失神。
他是天之骄子,他一向都是天之骄子。
相比起来,自己当真是……相形见绌。
无边的妒意从心底生起,楚玠跪坐于地,看着男子一步步迈入大殿,走入一片烈日余晖之中。
身边是众人敬仰的目光,男子站在群星环绕之处,拿着刀,将藏匿在暗处的他一寸寸宰割。
他不服。
【十一】
封后大典之上,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做了此生最为大逆不道的事。
冷风吹鼓男子衣袍,楚玠紧攥着缰绳,于众目睽睽之下将一脸震愕的少女抢了过来。她的小手冰凉,眼中亦是一片惊惶,他却全然不顾着对方惊慌失措的神色,将她抱于马上。
“抱紧我。”
“微微,抱紧我。”
寒风中,他一声一声,低三下四地央求。
本是楚家好儿郎,何曾有这般卑微的时刻?少女明显一愣,抬起头来,只见男子微红的双目。
柳奚亦是策马。
他知晓,柳奚的马术极好,果真,没一阵儿对方便追赶了上前。男子手中提着长剑,目色阴冷,剑影寒光阵阵。
他在找死。
纵是征战沙场多年,他竟也不是柳奚的对手,不过几个回合,楚玠便败下阵来。这一场战争,他终是败了,右手猛一瘫软,他将手中长剑扔至一边。
咣当一声,发出刺耳的响。
柳奚似乎面色一顿,下一刻,还是提着剑上前。
这短短几步,楚玠却觉得时间过得十分漫长。他要死了,死在自己最讨厌的人的刀剑之下,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大逆不道,背君叛主,万人唾骂。
满身鲜血,死在……她的眼前。
楚玠瘫坐在地,扯了扯唇,望向缓缓而来的男子,扯出一抹笑。
笑容中,竟有几分解脱之意,引得柳奚稍稍一怔,右手亦是一顿。
日影落于他手中剑刃上,折射出一道凌冽的寒光,楚玠晃了晃眼,下一刻,便见那通白的光芒破空扎来——
他阖上双目。
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感,楚玠震愕地抬眸,右手下意识地拂去溅到面上的血珠。只见着柳奚面色一滞,那血水竟是从他胸口喷溅出来!
“皇上!”
“来人,来人!救皇上——”
周围立马乱成一团。
他的身子被人重重推挤到另一边,男子瘫坐在地上,有些慌张地看着众人将柳奚抬走。马蹄声、尖叫声、哭泣声……如沸水炸了锅,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般而来。
三人皆是怔忡。
血珠从匕首上落下,砸在楚玠的脚边,他很清楚,那一剑,柳奚并不想杀他。
柳奚的剑术如何?楚玠心中自然十分通透,他看着对方惨白着脸被人抬起,双手忽然抖得厉害。
他好像……开始后悔了。
【十二】
柳奚同他说了许多话。
男子一身雪氅,倚在软轿之上,他唇色有些发白,面上似乎也没有以往的生气。屋内炉火燃得正好,香气袅袅,徐徐往上攀腾,丝丝漫过男子的眉眼。
他讲了,与微微小时候的事。
楚玠忽然觉得,自己一直都是个局外人,他从来都没有融入过微微的世界。包括那一纸婚书,亦是他自己抢来的。
他错了。
他是楚家好儿郎,是百姓敬仰、爱戴的楚小将军。
究竟是什么时候,满腹嫉妒惹他眯了眼,竟让他成了此般模样?
那日,柳奚离去之后,他还久久不能回神。
柳奚没有杀他,对方重他,是将帅之才。
他坐在堂下,望着殿上那一抹雪色衣袍,其上白鹤双飞,缓缓振翅。
这是他唯一一次,心甘情愿地与那人定下契约。
【十三】
楚玠想,自己应该是属于军营的。
即便常年在外征战,他却生了一副清俊儒雅的书生模样。他喜文,嗜画,弄字墨,可当他穿上银白盔甲,骑着烈马来到沙场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因为先前打了胜仗,米蚩俨然不将楚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儿放在眼里。听着敌军的轻蔑之声,男子握紧手中刀枪,一声令下。
这一仗,他打得毫无顾忌。
这一仗,他打得风光漂亮。
便是这一战,让米蚩大军自此闻风丧胆,整整二十余年,不敢来犯。
这一战,他终于赢了。
终于赢得了楚家男儿的名声,终于赢得了百姓的敬仰与爱戴。当他凯旋归京之时,前来恭迎的百姓将两道塞得人满为患。他坐在高高的马上,回首。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人群之中的父亲。
父亲已经老了,没有了当年的英姿。瞧着那双盈满了泪水的眼,楚玠有些恍惚。好像一时间,他回到了小时候,父亲每每打了胜仗,也是这般被百姓簇拥着回城。
彼时他尚年幼,被乳娘牵着,懵懵懂懂地抬起一双眼。
他就这般站在人群中,仰视着父亲,一如父亲如今这般注视着他。他们都是楚家的骄傲,都是大堰的骄傲。
都是这大堰江山画卷中,最坚毅的一抹色彩。
【终】
很多很多年后,他倚在军帐,因为打了场漂亮的胜仗,破天荒地允周围将士斟了一杯酒。
将士面上皆有了些醉意,迎上面色微微酡红的男子。微醺之际,他忽然听见一声:
“元帅,米蚩已平,您为何不成家?”
家?
他抿了一口浊酒,想起前些年过世的父亲,一时有些恍惚。
冷风扑在男子面上,混了些沙尘的味道,他垂眼,淡淡一笑。
“一个人,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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