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仰望光明的人
每一个落难的美女身后都有一个凄婉动人的故事。
二十二岁的玄敬师太也是如此。
她本是大明太医署太医范景东之女,只因为父亲伺候大明上一任皇帝吃了仙药,皇帝吃了仙药之后,不小心就此龙驭宾天!
因此,他们全家就此遭殃。
她的父亲范景东被皇后活活杖毙,全家男丁被发卖为奴,女子全部进皇家寺庙为去世的皇帝念经祈福。
她侥幸被师傅从京城寺庙中带出来到白衣庵出家,用了一年时间熬成了庵主,这些年一直心如止水,直到遇见了云杨这才起了还俗的心思。
“骗人的!”
钱多多咬了一口脆桃子,顺便否决了玄敬师太的故事。
自从确认怀孕之后,钱多多的心情立刻就有了天大的转变,从一个期期艾艾的小妇人,立刻就变成了一个骄傲自大的女皇。
冯英倒是点着头道:“如果这个玄敬师太果真愿意还俗,也是一桩好事,就是选的人不太好。”
云昭怒道:“我兄弟哪里不好了?”
冯英摸摸自己还没有变化的腰身懒懒的道:“好不好的夫君您自己没个准性吗?”
钱多多把吃了一半的桃子塞小楚嘴里拍拍手道:“我这样的美人儿才配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玄敬师太那种女人就算了。”
冯英笑道:“何以见得呢?”
钱多多道:“价值,价值很重要,我在南京见过无数的美人儿,比如寇白门,马湘兰,顾横波,董小宛,柳如是她们与我一般,都是在幼小之时就被人发现了价值,不论是身在章台,还是身在教坊,因为长了一张价值连城的脸,所以待遇都不差。
哪里会有人舍得将她们弄进寺庙,让她白白的长到二十二岁不闻不问?
如果是真的,她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
就算她是犯官之后,哪怕是皇后懿旨到了下边,也会被执行的扭曲掉,那些人本身就是吃人肉饭的,胆子比天还大,哪里有到手的银子都不要的道理。”
冯英闻言皱着眉头对云昭道:“密谍司查验过了?”
云昭点头道:“人家隶属于东厂止虚子道长门下,也是止虚子道长的六位侍妾中的一位。”
“止虚子是谁?”
“东厂大太监曹化淳!”
钱多多挥手在鼻子前边扇两下道:“太监也需要侍妾?不过也对,您这样说了之后玄敬师太的故事就真实的多了。”
云昭咧嘴笑道:“太监也需要感情的慰藉,人家假装自己是一个男人不成吗?
话说回来了,云杨这家伙要是连一个太监的侍妾都抢不过来,我就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钱多多瞅着丈夫道:“这么隐秘的事情您为什么会知道呢?”
云昭叹口气道:“这是龅牙萍的本事,她抢走了曹化淳的另外一个侍妾。”
听云昭这么说,钱多多跟冯英立刻来了兴致,齐齐的凑到云昭跟前低声道:“说说……”
云昭瞄一眼正在吃桃子的小楚,以及竖起耳朵的云春,云花。
钱多多立刻没好气的对这三个丫鬟道:“出去,关上门。”
云春委屈的道:“我们也想听。”
钱多多道:“你们都是黄花大闺女,不适合听,快出去!”
等三个丫鬟不情不愿的离开了屋子,云昭摊摊手道:“龅牙萍不肯说,只是叙述了这件事,过程,没说。”
“嘁……”
钱多多,冯英一起挥挥手帕。
“会不会是女扮男装?这也不可能啊,就龅牙萍那一嘴的龅牙,就算是男扮女装也好看不到那里去。”
钱多多的眼珠子乱转,天知道她心里在转着什么龌龊心思。
冯英连忙止住钱多多的胡思乱想对云昭道:“到底是你麾下的大将,可不敢拿她们做戏。”
云昭摊摊手道:“徐五想他们已经发文去问经过了,还表示了钦佩之意。”
“龌龊……”
冯英嗤之以鼻,钱多多则表示等龅牙萍回信之后,一定要让她看看!
云昭每天跟老婆们见面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尤其是在他们三个把丫鬟都撵出房间并且关上门之后,云娘就老大不高兴的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见三人衣衫还算完整,脸上的寒霜这才消褪了一部分,拿手指指儿子,云昭就乖乖的离开了屋子,悻悻的去了外宅。
李定国的部下已经换过两茬了,他指挥的军队是蓝田县军中损耗最重的军队且没有之一。
不过,他指挥的军队也是获得军功最多的军队,也没有之一。
云昭原定让李定国指挥残存的蒙古骑兵,却被他断然拒绝,他只愿意带着汉人作战,哪怕蒙古骑兵人数很多,他也不愿意要,说是带着这么一群人作战,后背总是凉嗖嗖的无法安心作战。
所以,这一次来玉山,就是准备重新挑选一些新兵补充他的骑兵队伍,他麾下的骑兵人数,也因为战功的积累扩大到了一千五百人。
别看这支军队人数不多,但是,算上后勤辎重军队,总人数超过了三千之众。
云昭到现在都不明白,他这样的一支骑兵要那些轻便的火炮做什么。
即便是最轻便的火炮,也需要两匹骡子拖曳,加上火药,以及各种型号的炮弹,让他轻骑兵的机动速度迅速下降了一半还多。
或许,这是李定国仔细衡量之后的结果,是他本人对他的军队负责,不是云昭,所以,对于李定国准备在军中添加五十门轻型火炮的建议,云昭最终是批准了的。
不过,这样一支新的军队从计划到成军,还需要大量的训练时间,才能做到配合无间。
李定国制定好训练计划之后,就由两位千夫长负责训练军队,他与张国凤只需要督促检查训练进度即可。
蓝田县的军制与大明军制别无二致,大明军中真正统军的人应该是千户指挥使,战时由朝廷抽调卫所军供大将统御,战后,卫所军回归本卫。
蓝田军与明军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千夫长不用带着麾下的军卒屯田,他们的军费以及粮草是由县里拨付,他们每日的重点工作就是训练,训练,再训练。
军队不能经商,也不能屯田,甚至不能干任何与经济活动有关的事情。
云昭从久远的历史上看过太多这样的教训了,军队只要沾染了经济活动,战力就会急剧下降。
这是得不偿失的……
不过,蓝田县对于军功的赏赐同时也是极为丰厚的,那怕是没有战事,一个普通军卒的收入也超过了一般的百姓,更不要说一旦开始作战了,他们的收入会有极大的增长。
因此,蓝田县也从不轻易用兵,一旦用了兵,就一定要有足够的回报,这个回报或者是战略意义上的,或者是经济意义上的。
这就需要蓝田军只要出战,就必须在短时间里取得胜利。
这也是云昭对这支军队的要求——召之即来,战必取胜!
张国凤回到了自己的小小庄园,坐在已经修建好的青砖大瓦房的屋檐下喝着茶水,瞅着眼前淡绿色的春景。
一只小小的狗卧在他的身边,不时地朝远处的李定国奶声奶气的狂吠几下。
这条狗是他回来的时候才捉的,刚刚断奶,被张国凤喂得肥嘟嘟的煞是可爱。
不论是张国凤,还是李定国都不用亲自种地,今年,来关中逃荒的人多,只要花很少的一点钱就能雇佣到非常不错的农夫。
现如今,他们两人的土地上正有十来个农夫在辛勤劳作。
张国凤的三间大瓦房高大气派,两侧还修建了厢房跟仓库,足足有一亩地的院子里留出一半土地当了果园跟菜圃,另一半的土地上还修建了一个小小的花圃,其余的空地上铺满了青砖,昨夜一场微雨过后,青砖变成了深蓝色。
加上脚下的这条胖奶狗这就是张国凤梦寐以求的家的雏形!
他喜欢没事干就躺在躺椅上看自己的家,即便是李定国邀请他也不愿意去。
李定国的家就气派的多了,那是一座三进的院子,中间还修建了一座两层的楼阁。
张国凤对李定国的家一点都不羡慕,因为那么大的一个家里,只有李定国一个人。
早在去年的时候蓝田县主簿就跟他们计算过收益,他们可以提前支取一部分费用,拿来修建自己的家。
张国凤自然是很节俭的,他想留着钱娶妻之后把钱留给妻子,好好地振兴一下家业。
李定国当然不会这么做,他痛快的支取了自己能支取到的所有钱,然后就修建了这么大的一座宅子。
这也导致了李定国从战场归来之后,除过这座气势宏伟的大宅子外,身无分文,甚至还欠了不少钱,月俸的一半也要被扣掉拿去还债。
“国凤,来我家钓鱼。”
李定国扯着嗓子朝张国凤吼叫。
张国凤烦躁的拿开盖在脸上的草帽道:“你的鱼塘里一条鱼都没有!”
“我们兄弟可以去河里抓鱼,然后放在鱼塘里,再把它钓上来!”
对于李定国的愚蠢建议,张国凤丝毫不动心,他准备歇息够了之后,就在果园里栽种几颗难得的苹果树,当然大黄杏也要栽几颗,柿子树,核桃树也不能少……将来孩子们嘴馋,要是不多栽几种果树,会去祸害他李叔叔家的果子……
就在他畅想未来的时候,李定国那张汗津津的脸出现在张国凤头顶,他一把掀掉张国凤扣在脸上的草帽道:“你真的请了媒婆?”
张国凤瞅瞅李定国那张诧异的脸道:“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怎么算都该成家。”
“咦?玉山书院的那些女子你一个都看不上眼?就算她们长得不好,云昭家里的妹子你还是可以谋划一下的。”
张国凤懒懒的道:“我只想要一个婆娘,这个婆娘用不着多好看,多聪慧,只要能给我生娃,我回家之后能给我端来一碗热饭,衣服破了知道给我缝好,我出征的时候能给我缝制几双贴脚的鞋子,如果能认识几个字那就最好了。
玉山书院里的女人是女人吗?
一个个显得比我们还要忙碌,哪里有空给我做这些,说不定还要老子伺候她,再仗着在中枢干活给我耍耍脾气,这样的老婆我不要。
至于县尊家的妹子们,老子敬谢不敏,王八蛋才娶公主呢。”
李定国嘿嘿笑道:“你就不想明月楼里的那些妖精吗?”
张国凤摇摇头道:“老子给人涮锅涮的够够的,是真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今晚在我这吃饭,我让刘家婶子多准备几个菜。
等会媒婆来的时候你不要胡说八道啊,我这是娶老婆呢,你要认真一点,该有的礼数我们不能缺。
现在,帮我去种树,等孩子们长大了,这些果树也该结果子喽。”
李定国的眼神越发的奇怪,拍拍张国凤的肩膀道:“兄弟醒醒,你今年二十岁,不是五十岁。”
张国凤抱着树苗走进预留的果园恨恨的道:“可怜爷爷才活了二十年,经过的事情就比五十岁人经过的事情还要多。
要是媒婆硬扎,能给我找一个好的老婆回来,我就很满足了。”
李定国抬头瞅瞅远处的凤凰山摇摇头,他觉得自己正青春年少,把过多的精力用在家宅上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张国凤雇佣的刘家婶子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桌子好饭菜。
有鸡,有鱼,也有条子肉,面条已经煮熟,拌油之后就晾在筛子上,西红柿鸡蛋的浇头看着就很有胃口。
王媒婆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闺女,脑袋垂到胸前看不清眉眼,身上的淡绿色衣裙肥肥大大的也看不出腰身。
一进门的时候,王媒婆就让闺女去帮刘婶子的忙,她自己坐在酒席上跟张国凤,李定国闲谈。
这个媒婆不招人讨厌,长得白白胖胖的,年纪也算不得大,头上包着青布手巾,看着都喜庆。
能给张国凤这样的人做媒,王媒婆可没有肥水外流的意思,不时地指指在厨房里忙碌的姑娘对张国凤道:“姑娘十六,身条刚刚长开,养上一年就全开了,是个好生养的,也算是知根知底,是我娘家的外甥女,父亲是私塾先生,这两年我们县的孩子全部去了玉山,他就不教私塾,去了北川当了文书,为人很厚道,闺女虽然读书不多,却也识文断字,做得一手好绣活。
将军如果看的上我们农家的闺女,剩下的老婆子去办。”
张国凤笑眯眯的敬了王媒婆一杯酒道:“在军中,我算是一个没出息的,如果闺女想要我封侯拜相的话那就算了。”
王媒婆喝了几杯酒之后笑开了花,连连说姑娘被张国凤看中,就是一个享福的,哪里敢要什么封侯拜相,只求张国凤平平安安的从战场归来就是天大的福分。
一场酒宴吃的高兴,喝的也热闹,王媒婆见张国凤对这个闺女很满意,就当场问张国凤要了十两银子的聘礼,还请李定国按照她的诉说写了婚帖,交换了八字,就喜滋滋的带着闺女走了。
人走了之后,李定国拿着张国凤的婚帖看了又看,对张国凤道:“是不是太儿戏了,你看清那姑娘长什么样子了吗?要是长成徐五想的样子可就惨了。”
张国凤端起酒杯滋溜一口喝干了杯中酒道:“长相不差,也是个聪慧的姑娘。”
李定国诧异的道:“一句话没说,从头到尾没抬过头,你从那知道她是一个长相不差的聪慧女子?”
张国凤笑道:“你兄弟我的身份在这里呢,而且是明媒正娶,你觉得那个媒婆敢骗我们兄弟?
长相太差的,人品太差的她敢领到我们兄弟跟前?
你知不知道,刚才吃饭的时候姑娘给我端了三次清汤,人家在汤里冲我笑了三次呢,鹅蛋脸,面皮白净,眼睛大大的,眉毛弯弯的,一嘴的小白牙,不是关中常见的大黑牙!
不让你看是知道礼数,让我看,是姑娘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这样的闺女娶了不会错的。
我准备下个月就成亲,你觉得如何?”
李定国听得目瞪口呆,摇晃一下脑袋道:“还要让密谍司查验一番才好。”
张国凤点点头道:“那就上报吧!”
李定国摇着头离开了张国凤的家,他觉得这家伙已经疯掉了,一个明明有机会封侯拜相的人,现在却只想娶一个私塾先生家的闺女,目光短浅至极。
张国凤明显不这么想,瞅着果园里稀稀疏疏的小树苗,忽然皱起眉头,他觉得园子里应该还少了枣树跟两架葡萄,这些小果子才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果子。
趁着天色还亮,就带着铲子去了李定国花了大价钱布置的果园里,一口气挖了五棵枣树,三架葡萄藤,也顾不得天黑,点着火把就把这些新果树栽到自家的园子里。
此时,已经是满天星斗,张国凤一个人站在灯笼底下,瞅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出一阵阵渗人的笑声。
云昭从厚厚的一叠请婚文书中抽出张国凤的请婚文书,瞅了一眼对徐五想道:“再去问问张国凤,他没必要低调至此,完全可以娶我妹子的。”
徐五想摇摇头道:“已经问过了,人家说,不想娶一个神回来供着。还说这个姓王的女子就很好,催促我早点过审,他好准备婚事!”
“我妹子怎么就成了神?”
徐五想冷笑一声道:“看看高杰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就没人想娶你家妹子。”
“这个女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是不是故意接近张国凤博取他的好感,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要好好地查查。
情报工作万万不可大意。”
云昭翻来覆去的瞅了这份请婚文书,实在是没有找出毛病来,就出言警告徐五想。
徐五想悠悠的道:“姑娘名字叫做王翠,世居蓝田县北川,父,王惠东为我蓝田北川书吏,母,王刘氏,兄,王远途,乃是蓝田县走云南道的甲字七号商队的大伙计,再熬两年资历,就是商队的二掌柜。
还有一弟一妹,俱在我玉山书院求学。
如果县尊以为这样的人家也有问题,就请县尊亲自拟定文书,我这就下令捉拿王慧东,将他全家斩首示众!”
云昭挠挠下巴,叹口气道:“我只是让你慎重,没有让你制造冤案。”
徐五想道:“这么说张国凤的婚帖这就算是过了?”
云昭无奈的道:“牛不饮水我不能强按头吧?”
徐五想取过张国凤的请婚文书,重重的盖上了“同意”二字,还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一句祝贺的话,看的云昭不断地撇嘴。
家里还有七八个妹子等着嫁人呢,可是,放眼蓝田县,但凡是自认为有点出息的居然没有一个愿意娶的。
倒是那些没名堂的人,比如,秦王,比如陕西布政使,按察使,西安府知府,甚至还有南京的御史,盐商,大商贾频频向云娘示好,表示自家嫡子非常希望能够求娶云氏女。
“丑人多作怪!”
云昭冲着徐五想咬牙切齿的道。
徐五想抽抽鼻子道:“我们人长得丑,心里想的却美啊,就爷爷我这一身的才华,您认为会弄不到一个美貌的妻子?”
云昭鄙夷的道:“希望如你们所愿。”
徐五想嘿嘿笑道:“这盛世必定如我所愿出现,这美人儿必定如我所愿出现在我的床上,甚至不会是一个!哈哈哈……”
很羡慕徐五想可以仰天笑出门去,他们不是蓬篙人。
秋天过去了,卢象升没有被斩首,韩陵山自然也没有被剐。
这让卢象升何其的失望……
每次有官员来到诏狱,卢象升都盼望着自己最后时刻的来临,他的心情非常的稳定,甚至有些渴望。
人,就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最后会变得消沉。
卢象升也是如此,秋决没有他,冬日里总会有一些囚犯因为冻饿贫病而死,这样的好事也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他本来想绝食而亡的。
结果,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其余犯官的救星——因为监牢里的罪囚们的口粮,是根据他卢象升的食量来确定的。
他如果一口不吃,那么,整座监牢里的囚犯都不会有食物吃,相反,他如果连吃两大碗,其余的罪囚们也会有两大碗饭吃……
开始的时候卢象升毫不在意,认为锦衣卫们只是吓唬他,结果,在他连续绝食三日之后,他亲眼看见,狱卒们从这座监牢里拖出去了三具饿殍。
听着监牢里的囚犯们哀告的声音,卢象升不得不重新拿起筷子……
于是,这里的狱卒们每日都能看到卢象升一脸悲愤的大吃大嚼!
所以,漫长的冬季过去了,因为食物充足的缘故,卢象升的身体不仅没有清减,反而长胖了不少,且面色红润,中气十足!
长时间的被关在囚牢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世人遗忘了。
住在他对面的韩陵山每日都在奋笔疾书,且有不眠不休的架势,卢象升也不愿意理睬这个人。
直到有一天韩陵山似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丢掉毛笔,像一只大马猴一般在监牢里大呼小叫,似乎在欢庆着什么。
瞅着韩陵山小心的将厚厚一叠手稿装进一个竹篮里,背靠着监牢石墙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卢象升终于忍不住了,发问道:“你写了一些什么?”
韩陵山眯缝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阳光淡淡的道:“这是我五年来的心血,这五年我踏遍了关中,随着商队一路来到了京师,书里记录了我这五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我很想从这些文字中知晓,我大明泱泱帝国,为何会沦落到如此人人皆可欺负的地步。
我很想知道,我大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为何会连年灾害不绝,民不聊生?
我很想知道,导致我们陷入如此困境的终极原因是什么?是天灾,还是人祸,或者两者皆而有之?
我更想直到,我们脱离这个苦海的前路在何方,我们如何做才能恢复我泱泱帝国的雄风。”
卢象升落寞的点点头道:“我也很想知道啊……”
韩陵山笑道:“我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继续我的行程,以一位访问学者的身份走一遭建州,看看建州人为何能在短短的数十年时间里就变得如此强大。
我要对比一下蓝田县的政策与建州人的政策相比有哪些过人之处,有哪些不足的地方。
通过对比之后,看看有没有更好的策略,可以改变我大明目前的颓势。”
卢象升有些兴奋地道:“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你一路上要小心,建奴凶残,未必会准许你进入他们的土地。”
韩陵山道:“不要紧,我会拿着蓝田县的公文去辽东,去见见黄台吉,见见多尔衮,见见他们的主要人物。
卢公,今天龅牙萍会带酒过来,我们一起痛饮一场,就当您为学生送行了。”
卢象升落寞的道:“你们很好,还能做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苦不堪言。”
韩陵山见卢象升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落在他装文稿的篮子,就大方的将篮子递给卢象升道:“请卢公指点。”
卢象升激动地抓住了篮子颤声道:“我可以看吗?”
韩陵山笑道:“您最该看,也最有资格看。”
卢象升顾不得客套,特意洗了手,这才小心的打开篮子,取出一沓手稿认真的看了起来。
这份手稿,给卢象升眼前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从未触及到的世界。
在这份手稿中,韩陵山从蓝田县的发家开始写起,一直写到蓝田县农业,商业,工业的兴起。
这个新的世界让卢象升激动地全身发抖,当他读到云昭焚毁借条发誓要振兴蓝田县的时候,他的手拍打着栏杆大声叫好!
当他读到蓝田县百姓万众一心修水渠,建水库,往田地里背冰块增加墒情,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当他读到云昭率领云氏众盗贼清缴蓝田县各路武装,清除各地土豪劣绅的时候,他把牙关咬的咯吱吱作响,恨不能亲自参与这场轰轰烈烈的大行动。
当他读到蓝田县众人筚路蓝缕的开商道,纳四海货物集于蓝田,让蓝田县从一个草市子变成天下商贾重镇的时候,卢象升纵声大笑,口中“妙哉,壮哉之语不绝于口。
当他读到云昭决意率领百骑走西口,百骑大汉儿郎在草原上纵横呼啸所向无敌的时候,胸中的那颗心噗通,噗通的跳个不停,似乎要撕裂他的胸膛自由的在大地上蹦跳才会舒坦。
“我视大明如家,好汉在窝里反算得了什么本事,我当提三尺剑,一马纵横域外,自敌人口中夺食,从敌人身上发财,征服敌人,驾驭敌人,策长鞭缚苍龙,纵横天下,方不负我男儿之志!”
念到此处,卢象升丢下手稿,双手抓住栏杆用力的摇晃,声嘶力竭的大吼道:“这才是男儿志向!”
龅牙萍小心的瞅了一眼状如疯魔的卢象升一眼,低声对韩陵山道:“我怎么不记得县尊说过这话?我只记得他说,我们的发财路就在塞上,哪里人愚蠢,好骗……”
韩陵山喝了一口酒道:“县尊还说过一句话,艺术来源于生活,一定要高于生活才成。
要是不把县尊的话修饰一下,你觉得那些软绵绵的话如何让人振聋发聩?”
龅牙萍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跟韩陵山碰了一杯酒继续道:“你要是明天走了,卢象升要是还自杀怎么办?”
韩陵山笑道:“如果这个样子还无法催动他的求生意志,那就让他去死,成全他的心愿才是最尊敬他的法子。
对某些人来说,活着不一定会幸福,死亡才是!”
“你真的要去建州?”
“一定要去,你要想好办法,千万别让我死在建州。”
“既然你的志向已经定了,你就只能期待建奴也会遵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
“不成,我的志向定是定了,如果超过一半的概率会死,我会改变一下我的志向,换一种更加安全的志向。”
卢象升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阅读了韩陵山的手稿,然后就坐在栏杆边上一动不动。
呆呆的看着韩陵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好想去蓝田县看看……”
韩陵山听见了卢象升的喃喃自语,就笑着道:“既然想去蓝田县,那就走,男子汉大丈夫说走就走?”
卢象升神情黯然的道:“我是罪囚,走不了。”
韩陵山从床板底下取过一张破旧的告示递给卢象升道:“你已经被斩首了,我也被剐了,现在,我们两个就是两只鬼。”
卢象升取过告示打开看了一眼,就痛苦的闭上眼睛大吼道:“他们斩决人犯的时候就不验明正身吗?”
韩陵山冷笑道:“把银子贴在眼睛上,你觉得还能看见什么?”
卢象升戚声道:“我是钦犯,是国贼,怎可如此儿戏?”
韩陵山冷笑道:“只要不是陛下亲自监斩,不是陛下亲自验明罪囚正身,锦衣卫们想要把人替换掉易如反掌。”
卢象升安静了下来,瞅着韩陵山道:“为了救我,蓝田县使了多少银子?”
韩陵山摇头道:“问你的两个管家吧,所有的钱都是你卢氏众人省吃俭用结余出来的,老安人带着女眷们每日纺织不休,男丁们在蓝田县四处谋求兼职赚钱,您最看重的九弟每日给学生讲课完毕之后,就会脱下文袍,卸掉文冠,穿上粗布短褂去工地劳作。
县尊曾经赠金给老安人,老安人分文未取,还给了县尊,还说,卢象升活着是卢氏的羞耻,但是,卢象升活着,又是她这个老妇人此生最大的愿望,她想在死之前见到她的儿子,她想在她死了之后,她的儿子会给她披麻戴孝。
至于卢象升苟活一事,是她这个老虔婆的一片私心,卢氏列祖列宗如果要问,就来问她这个老虔婆!”
卢象升听韩陵山这样说,面无表情的道:“卢福,卢寿呢?”
韩陵山道:“他们在监狱外边结庐而居已经半年多了。”
卢象升微微叹口气脱掉囚服道:“我们一起出去吧!”
韩陵山大笑道:“留待有用之身,看看新山河如何灿烂!卢公,我们走吧!”
龅牙萍笑眯眯的去掉虚虚的挂在栏杆上的铁链,打开了牢门。
卢象升喟叹一声道:“入狱将近七个月,至此方知卢某是在画地为牢。”
韩陵山熟门熟路的在前边带路,卢象升走在韩陵山的身后,龅牙萍走在最后,袖子里不断地往外掉金豆子,那些狱卒喉咙不断地吞咽口水,却站的笔直,对于从眼前走过的三人视而不见。
三人走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这才走出了北镇抚司的诏狱。
走出诏狱,卢象升这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诏狱外一个人都没有,龅牙萍指着远处树林边上一团明灭不定的火光道:“卢福,卢寿应该就在那里。”
卢象升摸摸脸上乱草一般的胡须道:“容我去洗漱一下。”
说完就径直向那边的草庐走去。
周国萍皱着眉头对韩陵山道:“你不准备去洗洗吗?”
韩陵山伸了一个懒腰靠近龅牙萍道:“洗凉水澡算什么洗澡,老子又为蓝田县立下大功了,又帮了你龅牙萍一次,难道你就不该给老子找一家最好的勾栏,找这里最美丽的姑娘,给我备下香汤,用丝帕一寸寸的帮我清洗身体,修剪指甲,刮掉我的胡须吗?”
周国萍冷笑道:“做梦!”
韩陵山道:“我听说你的香闺里就有一个极为擅长服侍男人的妖精,请她帮我沐浴也不是不成!”
周国萍道:“这是我的私生活,轮不到你来管。”
韩陵山把一张脏脸几乎贴在周国萍的脸上,阴恻恻的道:“女人好女色也没什么不对,你可以把她送去蓝田你的府邸里,带在身边是大忌!
你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周国萍道:“我上报了此事,也给县尊上了请婚帖。”
“县尊答应了吗?”
周国萍道:“也没有反对。”
“愚蠢,不答应就是不准!这点道理要我来教你吗?你身为密谍,有了家眷不送去蓝田县,留在身边为何?”
韩陵山平日里显露的痞子气在这一刻居然不见了踪影,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的盯着周国萍,似乎在不久前还跟周国萍插科打诨的根本就不是他。
周国萍叹口气道:“我会把那个可怜的女人送回蓝田。”
韩陵山嗤的笑了一声道:“你真的以为曹化淳是一块烂泥,可以任凭你们这些人揉捏?
如果不是江南道的人捏住了曹化淳的戴孝侄儿,你周国萍的脑袋早就搬家了,卢象升也早就满门抄斩。
记住了,别觉得谁可怜,事情弄明白了之后,你会发现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人。
我们蓝田县不喜欢个人出头,我们讲究整体利益,我们也是一个完整的集体,这一点你要记住了。
我与卢象升离开之后,与曹化淳的交易就算彻底结束。
周国萍,我想,你马上就会接到调令,离开京师!“
周国萍的额头尽是涔涔流淌的汗水。
韩陵山不再说话,默默地等待周国萍把这些话消化完毕。
卢象升沐浴的时间不长,一柱香之后就带着两个背着包袱眼角还有泪痕的管家出现在韩陵山身边。
韩陵山笑着对周国萍道:“你欠我一个人情,一定要用最好的沐浴方式来招待我。”
周国萍冷冷的道:“做梦!”
卢象升轻笑一声道:“卢某就此作别,祝愿韩公子能平安抵达建州,某家这就去了。”
眼瞅着卢象升带着老仆走了,韩陵山就对周国萍道:“但愿他莫要再节外生枝,好生赶去蓝田县。
他这样的人,在大明没有活路。”
周国萍道:“你这种看似光明,实则如同夜枭一样的人,才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韩陵山笑道:“我是一个站在黑暗中仰望光明的人,你们站在光明中看不清楚的细微变化,逃不出我的眼睛。
等到有一天,当光明照耀全世界,世上再无黑暗角落供我栖身的时候,我就会站在太阳底下,享受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