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还没有离开。”秦樱说话的声音犹如一缕压着的雪烟,“距离天黑还有五个小时,她现在站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她发现什么了?”
“不一定。”最后的测试也准备完毕,闻折柳匆匆朝关押瑟蕾莎的地点赶路,“可能是指挥官的命令,让她待命到最后一刻……您好,请您现在带路,是的,我要去中心广场,很感谢。”
因为在半道上遇见的科研人员,闻折柳的会话被迫中断了,贺钦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倒数第三个小时,如果她还不走,就想办法制造一点事端,转移开她的视线。”
“三只偃偶已经在附近徘徊了,”池青流道,“随时可以出发。”
“注意好度,寻常犯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可不值得她亲自出手摆平。”杜子君说。
池青流应了一声:“知道了,到时候秦樱会和你一起去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充当实验品的囚犯全部被驱赶到集中营的中心广场上,身旁拉起了电网,承受着午后烈日的暴晒。这里不光是集中营的中心,还对应着地下实验室的主要入口,以及最深处的迷宫的位置。党卫军做好了一切布置,一旦转化失败,立刻就会有一批就地宰杀的尸体投放下去,吸引这批新出炉的怪物跑进迷宫深处,就此在那里消耗它们无穷无尽的精力。
在这个荒谬如的场景中,一些犹太人充当了人牲的角色,一些犹太人充当了祭祀对象的角色,唯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置身事外,除了枪口,无一沾血。
闻折柳站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景象。
“紧张吗?”贺钦问。
闻折柳笑了:“哥,这是你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阶段不同,紧张的程度自然也不一样。”贺钦站起来,扣好衬衫上的扣子,精壮的脊背上残留着还未愈合的红肿鞭伤。为了不让看守人员和时不时来这里监视质询一番的指挥官起疑心,他没有用红药,而是任由伤处自然痊愈,“你哥也要被带出去了,如果计划不成功,恐怕我今天晚上就得被架在火上烧死。”
“好像中世纪的魔女审判那样?”闻折柳忍不住打趣他。
贺钦整理的动作不停,一本正经地顺口道:“——没错,罪名便是勾引年轻可爱的敌国中士。我对他神魂颠倒,迫不及待地让他在我手中失去了宝贵的童贞,我确有大罪……”
闻折柳瞪大眼睛,呛到一般连连咳嗽,掩饰面上浮起的红晕:“……喂!”
贺钦无辜地挑起眉梢:“明明是柠柠先起的头。”
闻折柳半是羞恼,半是好笑:“我……我要去忙了,不跟你说了!”
贺钦的笑声低而温柔,十分悦耳:“注意安全。”
“你也是……注意安全。”
说完这句话,闻折柳便关闭了通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另一边,除了担当实验体的囚犯,党卫军还会抽调一批健康的犯人,带领他们走到广场上。不需要干活,没有棍棒和言语上的侮辱,然而剩下的人却无法感到分毫放松的心情,只是提心吊胆地惧怕被挑走的人是自己。
“开始提人了。”秦樱道,“护士长亲自动手,照这个趋势,杜子君很有可能是最先被选中的那批。”
池青流不动声色地拂过中指缠绕的金线,女囚营地中央,一名穿过空地的囚头忽地一脚踩空,重重飞摔了出去,以脸着地,在地上蹭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妈的!”女囚头破口大骂,从地上狼狈地站起来,身前是忙不迭避让的众多犯人,她满脸的泥土,自觉受辱,不由习惯性地抄起棍子,就要劈头盖脸地乱打一通,“谁绊的我?!”
“是你自己摔倒的,女士。”停留在肩头的木蟋蟀一声叫,“请冷静一点。”
“你们这群该死的犹太□□……”囚头更是火冒三丈,她刚要伸手揪住一名女犯人,秦樱便赶过去,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好了,她们说得没错,你确实是被地上的东西绊倒的,现在还是别耽搁时间了,快挑人吧。”
杜子君摸着自己的嘴唇,轻轻从中吐出一个音节。
他的影子游曳起层层荡漾的涟漪,囚头忽然就觉得头晕目眩,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怪诞地扭曲,而她本人正在飞速缩小,血管中残存的那些酒精蓬勃燃烧起来,几乎要在瞬间烧光她的大脑。
“你敢阻拦我?!”她不管不顾地嘶叫出声,一对混浊的眼睛发红,口鼻中亦喷出呛人的酒气——她从一个正常人,陡然变成了宿醉不休的酒鬼,“你这个……这个和她们一样的贱货,你、你敢……”
远处,玛塞尔的脸色变了,她噌地站起来,朝争执的中心走去。
“住口!”她怒喝道,同时一把隔开了两个人,秦樱不敌她的力气,当即被推得后退了好几步,差点一下跌坐在地上。
“你喝醉了吗,蠢东西?!”护士长拿着水杯,猛地泼在囚头脸上,“居然想对自己的同僚出手,你真是不清醒到极点了!”
她阴森的眼球里澎湃着怒火,环顾四周时,叫那些女犯人全都犹如被母狼盯上的孱弱猎物,瑟瑟发抖地缩在了一块。
“我永远,不会当着这些犹太母狗的面训斥我自己的下属,”她冷冷地说,“但你这种没救的醉鬼,还不滚下去自己反省!”
被御召茶搅乱了神智的囚头叫人带下去了,她转身随意地瞟了一眼秦樱,语气缓和了一些:“去做自己的事吧。”
“是。”秦樱应道,在她身后,杜子君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了。
——距离计划终结的反扑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顾医生,顾医生!”
顾西正在收拾东西,乍一听见这声,不由吓了一跳。
无人入眠和江山笑的自己人都鲜有叫他顾医生的,能这么叫的,也只有那两个半道上加进来的玩家。
“怎么了?”他仍然穿着囚服,把遮挡的避障收了,“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玩家一头撞进来:“有个犯人马上就要转变了,鳞都长出来了!”
顾西一怔,继而嚷道:“怎么可能?!”
“是真的!”玩家慌里慌张地道,“那天张裕没喝带回来的肉汤,一个没看住,叫他喝了一口,刚才我们把他拖了藏到林子里,还没被人发现!”
张裕就是第一次下到实验室时被他看出来的玩家,顾西正要按住通讯频道:“等等,我先跟队友说一声……”
他的鼻端忽然嗅到了一股奇异的芬芳。
顾西的脑子“嗡”的一声,脸色骤变:“你们……!”
之前闻折柳也对他们说过,这两个玩家不能全盘信任,然而就在刚才,他们爆出的消息让医者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令顾西一时间忘记了提防。
“抱歉了,顾医生。”张裕从他背后钻出来,手中拿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江山笑的二把手,不搞点好货,我们还真不能拿你怎么样。”
意识消散的最后时刻,顾西朦胧地想到,能把自己一下放倒的迷药,这两个光拿出b+级道具都很勉强的人又是从哪里取得的?谁给他们的?
来不及回想更多,他勉强往前踉跄了几步,终是支撑不住,脱力地瘫在了地上。
“快走!”张裕低声道,“等到来人了就糟糕了!”
两个影子飞速逃窜,地上只留下了半支被摔碎的试管。
——距离计划终结的反扑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远处已经是夕阳西下,昏茫的暮色逐渐席卷了整片天空。远处群山连绵,飞鸟点点,太阳即将下山的这一刻,杜子君明显感觉到了某种奇异的,暴虐的骚动,在血肉和骨骼中跃跃欲试,等待破茧而出的那一刻。
太阳下山,意味着能够压制人鱼血的力量也在天地间衰弱下去,十二点一过,所有接触过人鱼血的生物便会开始他们不可逆转的变化,解药的效果眼下未知,即便珑姬现在出来,也未必能救下他们的命,因为那颗心脏已经不属于她了……
想到这里,杜子君的眸光暗沉,脚下掠过的草叶沙沙作响,身上的符咒正带着他以极快的速度朝湖泊处赶去。
“什……?!”
巡逻的士兵还未看清来人的脸庞,整根舌头便被坚冰冻得严严实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御召茶犹如血色的巨鲨,以大浪豁然拍昏了他,将士兵迅速拖进了茂密的树林中。
“潜伏过去。”杜子君不用回头,身后已经蹲下了一个人,秦樱雪白的脸孔在灿烂的暮色中泛出冰玉一样的色泽,“这里的守卫一共有十五个人。”
杜子君向后递过一张隐身符纸,两个人登时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将那十五个人清理得干干净净,俱都打到半死不活,绑了丢在林子里了。
“你在这里看着,”杜子君冷漠地道,抬手干脆地脱掉了上衣,站在湖泊边上,“隐身符咒的时限是十分钟,我给你留六张。如果我没有回来……”
秦樱也是惜字如金的人,她看着杜子君裸露的后背——那仿佛有一道玉雕的浅浅山脊,凝练地从他的脖颈一直垂到尾椎,“……那你最多再等三十分钟,然后通知闻折柳,他也好,贺钦也好,都有本事可以尝试拿这颗人鱼心,不用找我了。”
这片一眼望去才能堪堪望见对岸的湖,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不知纳粹耗费了多少资源,用了多长的铁丝电网,才能将其勉强围住。杜子君站在湖岸边上,显得身形纤瘦而渺小。
秦樱说:“……我知道了。”
杜子君深吸一口气,浑如一条白鱼,从湖水中高跃而下,猛地溅起吞没的促音。
冰冷的水团团包围了他,在幽暗的,阳光也无法照射到的水底,他睁开了眼睛。
七海就放置在他的肩头,人鱼的特权依然加诸在他身上,杜子君呼出一连串的气泡,朝着最深的湖底游去。
——金光丝丝缕缕地朝上逸出,哪里放着他需要的东西,他就算封闭了五感,也能从无边的黑暗中一下探知到。
深暗的囚室,法比安博士为首的医护人员终于拔掉了瑟蕾莎身上插着的输血管,他们用铁处女一样的囚衣把她禁锢在一个动弹不得的合金盒子里,博士微笑着说:“按照我们的约定,等到零点一过,您应该知道要说什么吧?”
瑟蕾莎畏惧地颤抖了一下,她的眼眶仍然是空洞的纯黑,但舌头已经经由这些人的允许,得以大发慈悲地生长,或许是因为久不使用的缘故,口音还有些喑哑含混:“……是的,我知道……”
这和她日后优美动人,好似圣谕一样的嗓音来说,又是天壤之别了。
“那就好。”博士满意地笑了,他伸出带着医用橡胶手套的手——那上面还染着瑟蕾莎肚腹上的血——爱惜地摸了摸她干枯如荒草的金发,“好好休息吧,等一会我们会来叫你的。”
其中,一个医护人员在临出门时,不经意地抬头一看,蓦地愣住了。
在透明的,被深湖浸成蓝黑色的厚重玻璃壁外,他恍然看见了一尾凌水而立,纤白如雪的身体,似墨的黑发宛如海藻,沉浮着漫荡翻卷,但他再一揉眼睛,这奇异的一幕又如幻觉,顷刻便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怎么回事?
他咽了咽喉咙,又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那个对万事万物都抱有恶意好奇心的博士。他带着微笑的探究的目光就像解剖用的手术刀,随时准备把眼前的人剖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具骨架。
……或许,只是个幻觉而已吧。
合金的大门徐徐关闭。
杜子君悬浮在水中,倘若他不是浮世七海青的拥有者,深湖的水压早就令他肺部肿胀,血管成片破裂了。瑟蕾莎仿佛也察觉到了身后异样的动静,使劲想要转头。
“省点力气。”杜子君的声音从水下传出,与她相隔大约三十米的距离,“我说过的吧?我要拿走人鱼的心一用。”
金光在放置人鱼心脏的外室中明明灭灭,杜子君穿过那片猝然增大的水压,仿佛穿过一片尖刀组成的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