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滚滚,爆炸之声惊天裂地,掀起海啸般翻腾的混浊怒涛!
闻折柳的风衣在破裂开来的金红耀光中猎猎飞扬,飘成两叶边缘朦胧的暮色剪影。浓烟伴随飞溅的烈火,仿佛美而残酷的烟花,轰然喷涌上浓似墨汁的天空,在方圆数公里的黑暗中点燃起一簇醒目的坐标点。
贺钦眉梢一挑,英挺深邃的五官好像也被那光映亮了轮廓,他喃喃笑道:“小东西……”
车灯犹如野兽在午夜睁开的刺目兽瞳,带着一路轰鸣喷吐的白气,向远方的火光飙射而去!
闻折柳背对熊熊燃烧的火光,抬手从额角上揩去被热力烘得冒烟的汗水,十足得意地说:“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不过……这鬼确定已经没了吧?
为了确保万一,他又用手遮住眼睛,回头仔细瞧了瞧浓密呛人的黑烟,要是它还活着,那可就不是一般得难缠了……
除了火焰中连环作响的噼啪声,时不时窜出的爆裂声,以及烈火吞噬舔舐空气的燃烧声,里面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闻折柳放下心来,转身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地平线上遥遥接近两盏大亮的车灯,不由心中一颤。
是贺钦吗?
他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方才扯下的通讯仪,发现上面已经有信号了,于是赶紧戴在耳朵上,拨通队伍频道。
连结的声音响过三次,贺钦便立刻接起,带着笑意道:“宝贝?我看见你了,动静搞得很大。”
乍然听见他溺爱的称呼,温柔的嗓音,闻折柳如获新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恨不得立即瘫倒地上,痛痛快快、不管不顾地吼两嗓子。
“哥,是你开车过来了吗!”他兴奋地嚷道,“我也看见你了!”
“看见了就待在原地不要动,”贺钦的语气懒洋洋的,同时带着令人心折的可靠,“哥来接你回去。”
“嗯!”闻折柳笑得眉眼弯弯,手杖的尖端在沙地上摇摇晃晃,等着贺钦来接他。
一根被烧断的房梁从屋顶上断裂垮下,摔进沸腾的烈火,砸出一声巨响。贺钦的车从蜿蜒的公路尽头飞驰过来,车灯的光芒逐渐离他越来越近,闻折柳专心致志地等候着,却没有发现身后熊熊的火焰中蹒跚站起一个满身着火的身影,电锯在它手中转动着,发出时断时续的嗡啸声。
它一步一步地向前迈步,碳化朽坏的腿骨艰难支撑着身体和凶器的重量,哔啵炸响的火苗遮盖过它的脚步声。莱顿·欧文肌理裸露焦黑,残缺的颧骨一半挂在脸上,靠藕断丝连的面部组织牵连,另一半吊在上牙床下方,摇摇欲坠地在它胸前荡秋千。它仅剩的眼球中放射出怨毒嗜血的光芒,缓缓走近背对着它的闻折柳,慢慢举起手中的电锯——
闻折柳的注意力全然放在贺钦身上,他只感觉到从后面一波一波卷过来的热浪。他眼巴巴地算着,这时候,贺钦的车距离这里还有六百米、五百米、四百米……
欧文碳化的皮肉大块脱离,簌簌砸在干燥的地上,它的骨骼嘎吱活动,转动声时断时续的电锯已经高高抬过头顶。
三百米、两百米……闻折柳正欲跳起来招手,贺钦的神色已是大变!
一百米。
闻折柳后背的寒毛在热潮中直觉般竖起,给他全身带去一波冰寒与火热交融的战栗感,他猛地回头,骑士手杖与暴戾砸下的电锯仓皇相撞,激起一簇四射的火花!
五十米。
贺钦急踩刹车,车胎在空无一物的道路上擦出尖锐的刺耳摩擦声,打着旋飞蹭过地面,还未停稳,他的身形便如猝然暴起的猛兽,从破碎的车窗中飙成一道黑色的闪电,错着闻折柳的身体悍然扑上,一记狠辣无比的回旋踢,瞬间将厉鬼的身体连着武器飞踹出十几米,轰然摔进燃烧的废墟之间!
闻折柳惊魂未定,发着抖叫道:“哥!”
汽车去势不停,持续在沥青马路上斜斜擦了好几米,贺钦眼珠子通红,倒映着面前燃尽人间的大火。他紧盯着火光中嘶吼挣扎的鬼魂,肩颈上结实的肌肉紧紧绷起,在衣衫下缓慢起伏。紧接着,他大步上前,靴底将烧得烫热的砂石碾成无数散落的碎屑,闻折柳还未来得及叫住他,就见他将厉鬼皮焦骨淬的手腕一下跺得粉碎,紧握的电锯亦在刹那间崩出好远的距离!
厉鬼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闻折柳目瞪口呆,见贺钦又若无其事地俯下身,也不怕电锯的把手被火烧成骇人的铁红色,拎着就往马路中央一甩。闻折柳呆滞的目光顺着电锯飞出的抛物线上下起伏,最后看它翻滚着砸在平整的路面上,摔出好几个损坏的零件和外壳碎片。
“怎么样,”贺钦把闻折柳拉起来,“没吓着吧?”
“没、没啊……”闻折柳愣愣摇头,“你速度太快了,真的。”
贺钦正给他拍身上的灰尘,闻言,不由奇怪地抬头瞥了他一眼。
“小宝贝,”他的胸膛仍在微微起伏,脸上也带着未褪的戾气,但那风流的眉宇却蕴满亲昵的讥讽,“就算要夸,也不能一个夸男人速度快,明白吗?”
闻折柳一愣,下一秒反应过来,立即红了脸,差点踢他一脚:“去你的!”
贺钦低低地笑,伸手把他拉到车上,“走了,该回去了。”
两人坐上车,贺钦发动引擎,车轮干脆后撤,将斜停的车身绕上正轨,然后瞬间提速,钢铁巨兽发出沉闷的咆哮,霎时一往无前地轧过前方,闻折柳只感到座椅颠簸了一下,那支还在不甘转动的电锯便已四分五裂,碎成一地迸溅的残片。
闻折柳深深吸气,然后垮下肩膀,立刻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席卷上心灵和身体,迟来的酸痛令他瘫在气味陈旧的座位里,只想好好睡一觉。
“累了?”贺钦温声道,“累了就睡一会,还有的跑呢。”
闻折柳捏捏鼻梁,含糊地回答:“算了……其实也不是很累,城中心说不定还有乱七八糟的玩意呢,先捱着吧。”
贺钦一手搭在车窗边,略一颔首:“城中心的东西都被宰得差不多了……不过不睡也行,窗户在来的时候就被我打碎了,现在冷风一个劲往里灌,车上睡容易感冒。”
“游戏里面还要感冒……”闻折柳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什么世道啊。”
“人们不总是这样吗?”贺钦轻笑,“在现实世界中追寻虚幻的美好,在游戏中反而力求真实——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啊。”
“有道理。”闻折柳强打精神,跟贺钦说了一下刚才都发生了什么,贺钦专注地听着,在听见厉鬼装成自己的声音和闻折柳对话时,他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抚过唇角:“看来刚才那下还是太轻了,是不是?”
“反正它现在也做不了恶啦,”闻折柳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陈飞鸾和林缪所在的d城区反而是最安全的,”贺钦说,“几乎没受什么伤,他们就和对方碰头了,现在正在往梅里奥斯赶;谢源源和李天玉联系不上,杜子君、奚灵以及白景行也是一样,还不清楚他们现在的状况。”
闻折柳不无羡慕地说:“真是好运气,能遇上轮空的机会。”
“这就是命。”贺钦摇摇头,“这个世界的难度呈几何程度上升,和这次比起来,第一个世界简直就是小打小闹……能轮空一次,确实很幸运。”
闻折柳疲惫地点点头,眼眶下方逐渐现出一圈无力的乌青,贺钦抽空看他一眼,急忙道:“宝宝乖,嘿!别睡,现在睡了是要生病的,有没有酒?过来,把毛毯披上,再喝口酒。”
说着,他从包裹里抽出一条羊绒薄毯,撂在闻折柳身上,“盖好,喝点酒,把身子暖一暖,我们很快就能到了。”
闻折柳挣扎着把毛毯裹紧,又从背包里取出可以取暖,也可以消毒的烈酒,勉力往嘴里灌了一小口,在冷风中昏昏欲睡地虚着眼睛,贺钦关切道:“再喝一瓶体力补充剂,买了没有?没买从我包里拿。”
“买了……”闻折柳迟缓地点点头,打开一瓶喝了,等到体力值恢复上70%,他的精神头总算看上去能好一点了。
“说点什么,宝贝。”贺钦道,“比如你以前的事情,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故事?或者是生活中遇到的那些人,包括你的家人、你的父母……”
贺钦蓦地止住话头,仿佛明白自己失言了一样,连忙补充道:“不谈论这些也行,主要就是不能睡,知道吗?你只要现在松懈,明天一定会生病的。”
但已经迟了,那两个词一下便吸引了闻折柳的注意力,他的眼眶泛出疲乏的干红色,低声说:“我没有家人,父母也早就走了。”
“……你的监护人,”贺钦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他们对你不好,是不是?”
“很糟糕。”闻折柳苦笑一声,“特别糟糕。”
“他们打你,”贺钦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还是骂你?”
“都有吧。”闻折柳没精打采地回答,“小时候打比较多,因为我不听话,还和他们的儿子经常起冲突,后来有一次……我被打进医院,他们就很少再体罚我了,只是骂而已。”
贺钦很久没有说话,在黑夜中,他侧面的轮廓锋利冷硬得就像一尊钢铸的塑像。
闻折柳有点疑惑,呛口的烈酒开始发挥作用,令他全身都暖洋洋的。他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还是疑惑地轻声问:“……哥?”
“我在听,”贺钦语气漠然,犹如冰封的海面。但没人知道,其下汹涌的究竟是足以吞没岛屿的汪洋,还是焚烧大地的岩浆,“他们把你打进医院……我听见了。”
闻折柳好像清醒了一点,在如此深重、如此寂静旷远的黑夜下,他仿佛行走在回忆中,随时都能从窗外掠过的残破景象中拾取到过往的纪念品。
“你为什么不申请民政部门介入?”贺钦低声问,“无论是弱势群体保护署,还是民间自救机构,抑或者是官方开设的保障部门,都很快能解决你的问题,或者你来……”
他想说,“或者你来找我,找n-star公司”,但一想到那个不堪的秘密,还是硬生生地把话咽下去,化成喉间一丝短暂的叹息。
闻折柳微微笑了一下,面部肌肉放松,呈现出一种很平和的恍惚状态。
为什么不求助?
他重重闭上眼睛,迎面掠过的电线杆就像一记强有力的球棍,一下便将他打进了记忆的深处。
他又回到十年前的午后,空气中泛着药片光滑的气味,在一片纯白与蓝光构成的规律线条后,他看见自己——那个小小的,无力的自己。
“我要告你们。”小小的少年眼眶通红,就像被火淬过一般通红,他流着眼泪,一字一句,几乎用尽了他这个年龄所能用到的所有凶狠的力气、坚定的决心,“我、一、定、会、告、你、们。”
两个面色青白的大人对看一眼,闻倩站起来,低声说:“我去看着外面。”
然后她带走了抽噎不止的刘天雄,打算到病房外面去。
“你想干什么?”年幼的闻折柳警惕道,一手按在光屏上,“我随时可以按警铃。”
“不不不!”单独留下来的刘建章连忙摆手,小心翼翼地陪出一个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绒盒放在旁边,“我当然是有话跟你说了,折柳。”
闻折柳泪水不停,但语气还是生涩的冷硬:“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刘建章尴尬地搓搓指头,似乎是在斟酌措辞,片刻后,他干巴巴地说:“折柳啊,你还记得你父母给你留下的东西吗?”
闻折柳从喉咙间迸出一声不知是咳嗽还是冷笑的声音,哑声说:“不是都被你们抢走了吗。”
“不,其实还有一样东西……它非常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你父母亲自签署纸质文书,说要在你成年那天留给你的。”说着,他提起脚边靠着的牛皮袋,绕开上面的封线,从里头排出几张雪白的纸,“你知道……嗯,可能你年纪还小,不明白什么你父母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说到这里,他渐渐镇静了下来,眼神中也带着成年人在面对孩子时的那种特有的,笃定的狡诈,“他们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我和你姑姑都不太知道他们的具体状况,但是——”
他顿了顿,不出所料地看着闻折柳脸上越来越愣怔的神情。
过去将近十年,闻折柳依然记得自己在看到父母留下的字迹时的无助感。
他们共同签署了一份措辞强硬,态度坚决的声明:如有意外,他们准备给闻折柳的成年礼物将会由民政部门的指定监护人保管,直到十八岁的成人日才能转交给他。在此期间,闻折柳本人不具备持有的权利与资格。
看着他无措的神情,刘建章略有些得意地笑了笑:“你看,就是这样。”
闻折柳咬着牙,狠狠瞪着他,脸颊因为愤怒而涌上不正常的晕红:“那我现在告你,我爸妈给我的东西一样能等我十八岁时交到我手上,只不过换了一个保管人罢了!我可以交给政府,求助弱势群体保护署……”
他稚嫩而愤恨的指控骤然停住了,雪白的面孔显出错愕。
因为刘天雄罔顾他的威胁,把那份声明重新收回牛皮纸袋,随后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输入指纹验证码和声波口令,然后打开了手边的绒盒。
机械而精密的光波流转生辉,犹如一个缓缓绽放的星弦,在宇宙大爆炸之初,从零到一秒的极短瞬间内重现了毁灭与诞生的须臾。
年幼的闻折柳从未见过这副景象,他不由呆住了。
盒盖开启到最大的时候,光晕也随之散去,他看见里面形成微小而稳定的无尘力场,中央摆放着……摆放着一个奇特而美丽的东西。
它是由芯片组成的,周身纂刻着细如发丝、规整有序的密密纹路。最中间的部分银白如雪,狭长如梭,线条流畅,两侧分别展开五根幅度一致的玲珑支架,斜插着十枚精雕细镂的乌金色芯片。
它仿佛是科技与人力的最高水平极致凝炼而成的结果——以至于这竟赋予了它生命,使它浑如一只随时会展翅高飞,白羽黑翼的鹤。
他被这样冰冷的、无机质的,却又流动的不停的美攫住了心魂,年幼的闻折柳伸出手,忍不住想要去触摸他父母留给他的,最宝贵的财富——
啪!
刘建章毫不留情地将其合上了。
“……你!”幻梦被冷酷驱逐,闻折柳遽然一惊,对他怒目而视。
“知道这是什么吗,小子?”刘建章自满地看着他冷笑,“实不相瞒,我为n-star公司工作十一年了,也没有见过这种工艺和保密措施,可我认得出来,这两边加的是扩容装置!”
他压低声音,双眼闪着不可置信、轻蔑不已的光:“不管你能不能听懂,但我现在告诉你,我用了所有能用到的分析仪器,所有能找到的人脉手段,都破解不出这个储存列阵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可是!”他随即暴躁地加重语气,“可是!它的容量已经大大超过市面上所能见到的所有储存容器,这东西足足有!旁边还有十枚扩容装置,你知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闻折柳没有说话,他看着刘建章扒了扒头发,在病房内急匆匆地转了两圈,冲他下结论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爹妈究竟给你留了什么,但我可以肯定,这已经远远超出政府规定的公民携带信息容量上限了,这玩意儿是非法的!托这份声明的福,我和你姑姑也会被连累!”
他喘了口气,转身对闻折柳有恃无恐地说:“我没骗你,我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你。所以你大可以去告我,告我侵吞你的家产,告我虐待你,揍你,但如果你这么做——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它。”
他扬扬手里的盒子:“凭借它的造价和制成工艺的技术,只要我把它上缴公家,或是卖到黑市,甭管交给谁,我保证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找到这份你爸妈送给你的成年生日礼物——非法的成年生日礼物。你自己想吧,这可是他们最后留给你的东西!”
年幼的闻折柳面色煞白,默默望着他手里的黑色绒盒。
他的家庭、他的爱、他遗留的希望……
……他的爸爸和妈妈。
刘建章知道自己胜利了。
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冲病床上神情惨淡的孩子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柔声说:“好了,其实大家都是一家人,完全没必要闹得那么僵,对不对?姑父以后不会再凶你了,跟警察好好说说,当个听话的孩子比什么都强,知道吗?”
后来再发生了什么,闻折柳就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在连续几次的问话中都保持沉默,选择摇头否认。
“……小朋友,你不要害怕,实话告诉阿姨,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除了这次,还有没有对你进行什么言语上的攻击,或者身体上的伤害?你别怕,实话实说就好了。”
“……”
“……真的没有吗?小朋友,现在很多社交平台的公益媒体以及自媒体都能为你发声,只要你认为他们有故意伤害你的举动,他们马上就能被隔离起来,并且受到相应的法律制裁。有很多人在背后支持你,帮助你,你真的不用害怕,来,看着阿姨的眼睛。”
“……”
他只是垂下眼睛,嘴唇紧闭……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