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嫣麻利地坐下了,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开始抄书。
她的腰身却坐得笔挺,写字的姿势一丝不苟,在那里运笔如飞,埋头苦抄,却是撅着嘴巴,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的小表情。
李玄寂没来由地觉得今日天气大好,令人愉悦。
天微微地阴了下来,外头起了风,潮湿而凉爽,好像快要下雨了。
风摇动棠梨树枝,在窗格子上抽打着,树上的小鸟雀似乎急了起来,啾啾地叫得很凶。
李玄寂坐在那里翻看军务文书,房间里安静得很,只有书页翻动时间偶尔发出悉索的声响。
似乎相安无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玄寂觉得好像有人在偷偷看他,但他望过去的时候,谢云嫣却目不斜视,一幅认真写字的模样。
李玄寂不动声色,又低了头去看书,过了片刻,突然抬眼。
他和谢云嫣的视线对了个正着,那女孩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看他,就像窗外探头进来的小鸟,好奇、淘气、又天真。
被逮住了,谢云嫣的脸红了一下,有些羞涩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总是很甜,让李玄寂想起了那天她沏出来的那盏茶,像带着奶味的蜜糖。
李玄寂走到谢云嫣面前,手指敲了敲书案:“抄完了吗?”
“抄完了。”谢云嫣用清脆的声音回答,听过去还有点儿得意。
李玄寂拿起来她抄写的那一叠纸,看了一眼,简直有点不相信,再看了一眼,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花,他“刷”的一下,把纸伸到谢云嫣的眼前,几乎要怼到她的鼻子上了。
“这是什么?”
谢云嫣缩着肩膀,接过那叠纸张,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杏仁眼,哼哼唧唧地道:“礼记内则,三遍,我抄好了,一个字不少,真的。”
十几张纸,上面大约是写满了字,但仔细看,又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只见一片墨迹酣畅,笔锋狂乱,如疾风骤雨,勾画纵横不知所云。
李玄寂面无表情:“我今天才发现,我竟然不识字。”
“这是仿怀素狂草。”谢云嫣小心翼翼地道,“此字体,意似水云在天,尽显魏晋名士风流姿态,您不认得没关系,您叫刘长史过来,他肯定认得。”
怀素狂草,虽然不太好认,但是……架不住它写起来特别快。
李玄寂的面色明显不对了,谢云嫣自己也知道大势不妙,心虚地直往后缩,这么一缩,原本压在衣袖下面的一张画纸就露了一个小角。
李玄寂的眼睛瞥见了,顺手把那张画纸拿了起来。
谢云嫣“啊”了一声,干脆用纸把自己整张脸都遮住了,当作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可惜,李玄寂很快把那一叠所谓的怀素狂草抽走,又换了一张画纸怼到她脸上,再次发问:“这又是什么?”
纸上勾画着一个男人的半身侧面,他鼻峰高挺,眉目深邃,英俊而刚硬,他穿着一袭铠甲,甲衣上犹带血迹污痕,画面只作黑白二色,笔锋勾勒写意,那男人的轮廓其实不甚清晰,但是,那种凛然如山岳、锋利如刀剑的气息却穿透了宣纸,扑面而来。
画的正是李玄寂,那是谢云嫣梦中的李玄寂,就如同一幅水墨。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地道:“这是我画的燕王殿下。”
李玄寂指了指那叠抄写的礼记:“怀素狂草。”又指了指那张画纸,“我的画像。”他的脸沉了下去,“很好,非常好,谦恭虚己、循规蹈矩,看来你深有领会。”
他的神情冷肃,气势骇人,燕王殿下发怒的时候,能令千军辟易,但是,谢云嫣却很不怕死,她还能露出乖巧的笑容,用带着奶味的声音哄他。
“王爷是当世伟丈夫,雄姿英发,灼灼如烈日,风华雅俊,皎皎似明月,我一见殿下,便为您的光采所折服,今日得您教诲,更是如受宠若惊,故而画了这幅小像,日后当悬挂于房中,参拜若神佛……”
“休要溜须拍马。”李玄寂打断了谢云嫣的话,“小小年纪不学好,整日甜言蜜语哄人,你谢家的君子风骨都被你一个人丢光了。”
“我只是个姑娘家,分明不是君子啊。”谢云嫣理直气壮地回道。
李玄寂露出了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谢云嫣打了个哆嗦,这种目光她很熟悉,她每每淘气过头了,父亲总是会用这种危险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她的手掌心就要遭殃了。
谢云嫣急了,蹭过来,怯生生地拉住李玄寂的袖子:“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甜言蜜语哄人,您和我非亲非故,却带我到长安,收留我,为我挡风遮雨、令我衣食无忧,无论我多闹腾,您都不和我计较,我心里明白,我感激您。”
她的手还拉着李玄寂的袖子不放,大约还是有点害怕,嫩嫩的小爪子张了张,又牢牢地抓住了,看过去软软的,让李玄寂又想起了幼时遇见的那只雏鸟,它在他掌心打滚的感觉,和这个差不太多。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
谢云嫣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自从我爹走后,就没有人这样疼我了,虽然王爷您凶巴巴的,但是我还是很喜欢您,您不要赶我走,也不要讨厌我,我以后再也不淘气了。”
她仰起脸,她的眼睛很大,清澈的眼眸里带着湿漉漉的水光,果然就是刚出窝的小雏鸟的模样,一味黏人。
她说他凶巴巴的。李玄寂想了一下,脸色稍微和缓了下来。
就在这时,外面倏然炸响了一声惊雷,轰轰隆隆。
谢云嫣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她是害怕打雷吗?李玄寂的手微微地抬了起来。
又是一声惊雷,哗啦一声,大雨落了下来。
谢云嫣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道:“哎呦,下雨了,阿默还被罚跪在院子里呢,要被雨淋到了,我去看看他。”
她急急忙忙地朝李玄寂一躬身:“王爷请容我告退。”
话是这么说着,可她也不等李玄寂点头,就飞快地跑了。
李玄寂的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来,而那个女孩儿已经“哒哒哒”地跑远了。
李玄寂平静地回到书案前,重新开始看书。
雨下得很大,窗前的小鸟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树枝抽打着窗格子,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和着噼里啪啦的雨水声,显得分外吵杂。
雨水从窗外溅了进来,李玄寂起身过去,想要阖上窗,隔着窗一眼望去,望见了院中的情形。
赵子默和赵子川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两个少年都已经被雨水淋湿了。
谢云嫣撑着一把伞,站在赵子默的身边给他遮雨,那伞大部分遮在赵子默的上方,谢云嫣自己的肩膀都有些湿了,但她并没有在意,她弯着腰,对赵子默笑着说话。
隔得那么远,雨水的声音太大了,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她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嘴巴动个不停,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李玄寂阖上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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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谢云嫣生病了。
她自己还不觉得,开始的时候只是有点不舒服,她不好意思惊动别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哼哼唧唧地睡不着,到了后半夜,身体开始发热,她忍耐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
睡在外间的豆蔻被惊动了,点了灯,过来看了一下,有点惊讶:“小谢姑娘,您怎么了?”
谢云嫣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喃喃地道:“爹,我要我爹,他去哪里了,你们帮我把他找回来,我很难受,我要我爹……”
后来,她就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中,连豆蔻大声地叫她都听不见了。
她不记得父亲去了哪里,心里难过,在梦里流下了眼泪,可是不管她怎么哭,都找不到父亲,只有她一个人行走在无边的黑暗中。
在梦里走走停停,她偶尔会醒过来一下,神智依旧不太清晰,断断续续地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
先是赵子默焦急地在问:“嫣嫣她怎么了,烧得这么厉害,要不要紧?老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她。”
然后是一个老头子气哼哼地在说话:“小姑娘初到京城,水土不服本来就是有的,又淋了雨、受了凉,自然会生病,不必这般大惊小怪,半夜三更的,硬把老夫拉过来,老夫是堂堂太医院的掌院,看这种小病,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接下去是拂芳的声音:“这是王爷的意思,老大人请包涵一二,我家王爷的心病您是知道的,他担心这孩子被他的煞气冲犯了,会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非要让您过来看看才好放心。”
老头子嗤笑了一声:“生死病痛,乃人生常态,老夫见得多了,哪里有什么冲犯之说。”
后面说话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谢云嫣在半梦半醒中思量着,王爷是谁?谁是王爷?这么想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高大而威严,她好像又坠入了梦境,喃喃地叫了一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