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敬生拂袖而去。
找了牙侩,拿身上仅剩的几两碎银租赁了狭街胡同里的一间小屋,寻了个奶母和婆子,三张嘴的嚼裹却还没着落,总不能都喝西北风,恶婆娘把着他的俸禄,离下个月还有好多天,每月十两花销,他连口闲酒都喝不上了。
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去和几个同僚借,到了人前又碍于面子张不开口,因慕容康为人刚正磊落,一身的义气,从不为身居高位而傲慢,自来对他颇有几分照顾,这厢不敢去慕容家,捡了当值的时候去了兵部。
翰林院在璇玑殿以西的学士院,毗邻崇文院、集贤阁和昭文馆,六部衙门设在的皇极殿广场两侧的宣德门、建安门,各部侍郎和尚书才有上朝的资格。
估摸到了巳时,隔窗望见大正殿的朝会散了,匆匆奔至兵部,只见下品官员们都在按部就班的忙碌,一个官吏客气的倒了茶,对他说:“慕容侍郎和尚书大人被宣到昌明殿去了,有议会。”
卢敬生着急的很,握着茶盏随口说了句:“是不是大矢国又进犯了?要开战了吗?那些蛮夷鞑虏,一到秋末就犯境。”
妄议朝政是犯规矩的,偏卢敬生仗着外戚的身份,自来口无遮拦惯了,众人抬眼瞧了瞧,也不敢说什么,那官吏答了一句:“某不知。”
等到近午时吴尚书和两个侍郎才归,慕容康进了官廨,脱了官帽坐到书案后,小吏端来了茶点,卢敬生寒暄了两句说出了目的,也不客气,直接问身上带银两了没有。
慕容康虽视黄白之物为阿堵,但也不是远近不分,在饭桌上早听母亲讲了六妹的事,正一肚子气恼,若不是父亲在病中不敢惊动,只恨不得狠揍一顿,断臂断脚才解气了。都是朝廷命官,多少眼睛死盯着慕容家出错,传出去不免蜚短流长,这会子送上门自没有好脸,又闻得抱怨六妹刻薄,不由得攥了攥拳头。
卢敬生一个大男人即开了口,他也不好驳了脸面,摸了摸袖袋,扯出一张二十两的票银,冷声道:“我的俸禄也让四喜管着,男人在外经营不就为着养老婆孩子么,妇人主持中馈精打细算,一外一内,原就该叫管着财帛,你一个大男人衣食自有操持,也没多少花销可出,难道狎妓游冶了不成。”
卢敬生听了,直如挨了掌掴,面红耳赤。
慕容康拿起公文,鄙夷了一句:“跟妇人计较银钱,失了男人气概。”
卢敬生懂了,今日实属自找其辱来了,也没拿票银头也不回的告去了。散了值到街边打了二两烈酒,喝一半留一半,抹了衣裳,又回去磨素韵。
使酒仗气大放厥词,引经据典,数落素韵不贤惠,又扬言要一把火烧了府宅,一起见阎王。
素韵让丫鬟端来一碗冷水迎头浇下。
冷笑说:“姓卢的,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有本事一副砒.霜药死我呀,让那小妖精登堂入室,看看没了我,你出去还有没有脸。我们家出了个贵妃娘娘,人人得庇荫,可你算个什么东西,有我慕容素韵,当今圣上才肯拿眼角扫你一下,信不信明日我进宫去跟贵妃娘娘哭,届时枕头风一吹,你头上的乌纱还保得住吗?”
卢敬生擦着脸,后脊一凉,冒出津津冷汗。
午膳后皇帝带着定柔出了宫,仪仗长队迤逦往南城门,沿着官途大道行了十余里到了郊外,銮舆外飘来泥土的芳香,一望无垠的肥沃田垄,远处的山脉绵亘蜿蜒,天湛云淡,山岚涌动。正值深秋,田间一览无遗,落了厚厚的积叶,偶有零零星星的杂秽,别有一番凄清。
缓缓走在阡陌小路上,掀帘望去,目光所及的远处,隐约一个小点,恍若是个道观,定柔热泪盈眶,问夫君:“真的吗?你把师姑她们请来了?还有师傅的骨灰对不对?”
皇帝抬指为她拭去泪珠,摸着小妻子清瘦的小脸,害喜害得整个人好似减了一半,泪水不停淌下,像个哭鼻子的小孩。
张臂揽入怀。“我晓得,你有多想念那个地方,只奈何屡屡被身边的人和事羁绊,有时睡梦中都在嘟囔着师傅师姑,声声说着歉疚,几年前我让他们描了妙真观四野的图纸烫样,寻到这个相似的地方,早先你师姑游方在外不归,后来又推脱不肯来,我遣了好多人去求说,生生纠缠了两年,她们才肯北迁。”
泥土里已播撒下油菜种,来年会开出金澄澄的海洋。
还有那棵老紫藤树,神武卫走遍京城各处寻到了一棵十年树龄的,去年春长了芽叶,移活了,不用多久也会枝繁叶茂,搭上竹木花架,藤茎蔓绕为院子遮出荫凉。
后山同样也有一个地下溶洞,流着一脉潺潺,水质不及寒山的甜,但也有小丫头爱吃的冷水活鱼。
定柔将脸贴着他的胸膛,泪水浸湿襕袍,哭的泣不成声:“夫君,我便是有朝一日为你而死,也无怨无悔。”
皇帝嗔怪一声:“不许浑说!我死了也不许你死,我还想在天上看着你当太后的威风样子呢,你可不许给我丢人,要像母后那样,威慑妃嫔。”
定柔破涕为笑,凑上去在他颊边啃了一下。
一个广阔的山坳处,一座青砖绿瓦的三进小园,典型的江南风式,大门前伫立两个石青色道袍的姑子,盘髻羽巾,两鬓已染了斑白。
到了近前定柔变得腿脚发软,双手颤个不停,心跳几乎破腔而出,泪水大片大片冲刷着视线,皇帝扶她下辇,为怕她太激动路上服了安胎丸,两个道姑见到被宫女左右搀扶着的女子,绾着端庄大气的宫妃髻,云鬓胜雪,梨花带雨,身着锦彩华衣,袅弱似仙,国色天香,气韵秀雅高娴,竟让她们恍惚了一下。
待看清面貌才敢确认,一时也热泪滚滚。“茜......”
十五年的光阴白云苍狗,再相见恍如隔世,当年的垂髻少女已蜕变成孩之母,身上散发着母性的温柔。
妙清和妙霜亦是桑榆之年,眼角细纹堆叠,一个仍是利落果毅的不让须眉,一个多愁善感的弱质。
熟悉的吴侬软语,与记忆重叠,师徒相拥,一时涕泗滂沱,好半晌才劝住,进了前院,正堂奉祀着三清天尊,下供着一贞师太和妙云的灵位,一个青瓷骨灰坛放在牌位前。
定柔已双目肿的睁不开,抱着那坛子抚摸了一阵,跪在蒲团上深深磕了数个头,额头撞着地板咚咚响,很快一片红紫。
妙清听闻她怀着身孕,忙说:“师姐的心愿是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想来已含笑九泉了,她留了很多遗物给你,咱们去看看罢。”
定柔执意跪着。
一个时辰后才肯起来。
当夜宿在了道观,和两位师姑挤到了一个床榻,倾诉了一夜的话,皇帝还有奏本要批阅,明日朝会紧要,黄昏时便走了,留下羽林卫围了四墙。
定柔住了十来日才回宫,妙云师太的骨灰坛葬入了安氏祖坟,就在安相夫妇的旁边,虽说女不入家坟,但有皇帝的圣旨便万事可破,命工部司修冢立碑,迎安氏女的遗骨魂归故里,想来妙云的心愿也是葬在父母身边,只碍于世俗偏见才流落在外,如今终得圆满。
两位师姑是方外之人,早已心境澹泊,不愿往那花柳繁华地,但听闻有了三个孩,不由得欢喜得紧,在姑苏被一波一波的官员来劝说,不胜聒噪。后来闻说贵妃芝兰绕膝才来的,她们一生没有女,年岁大了却无形中生出了莫名的渴望,天性使,遇到路人的小孩都忍不住停下逗一逗,是以忙不迭要见。定柔说了小晔不便见,两个公主都到了垂髫的年纪,本想接来道观,怎知皇帝去了康宁殿几次,安玥别扭不肯来。
妙清和妙霜这才上了舆车,往那彤庭风阙而去,峨峨宫城,也许是她们一生都不会踏入的地方。
后来定柔才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妙清师姑在妙云走后苦心钻研医术,又经年游历多地摇铃行医,见惯了各种疑难杂症,不偏不巧这时来了,可命不该绝。
定柔不舍两个师姑离去,又不好路途颠簸,两位道姑只好暂住春和殿,许是心情愉悦的缘故,害喜之症消失了。
不知不觉,宫中流言暗涌,宫女们私下窃语。
话说那日夜奔的是某宫的三等宫女,半夜主子突生不适往太医署取药,见到一个血铠甲的人,吐着长长的舌头,提着血淋淋的残剑,在宫巷飘荡徘徊。
有值夜的老监也看见了,认出正是陆家绍翌公子,贵妃的前夫,这是亡魂从大漠回来了,恨爱妻另嫁,索命来了。
那宫女不知怎么被缠上了,紧追不舍,惊恐之下不慎撞死在春和殿外的宫墙,眼球突出了眶,流着血泪,死相怖人,入殓前脸上盖着毛巾。
整个宫只有定柔不知,皇帝早已将一切压下,并下了口谕,妄议此事者割舌头。
此后却夜夜不停,宫巷时闻宫女的哭泣,有多人听见,凄厉无比,哭说报错了仇,代人受过,要还命来。
更有传说,陆公子亡魂每夜在春和殿外游走,只因陛下龙体金身,才不敢入内。
这一日前晌定柔和师姑们在内殿说着话,忽听得嘈杂声,何嬷嬷哭着跑回来:“娘娘!快!不好了!五公主不知怎地突吐血不止。”
定柔霎时耳边嗡嗡作响,被搀着急急奔出垂花门,远远看到安可的舆轿迎面被抬回来,抬轿的竟是六皇子宗旻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卿子弟,后头是两个宗室子弟,跑着衣袍带风,口中喊着:“快!快!三哥去叫太医了!快拿春凳来!”
落轿掀帘,只见娇柔的大女被两个宫女抱着,眼神迷离,手帕已被整个染红,衣裳大片红渍,口中忽“哇啦”一声,倾出一小滩,又黑又红,顺着下颔淌下,淋漓浸透了裙摆。
定柔身上一软,向后栽去。
(m.看书小说)更新最快,小哥哥小姐姐记得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