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端,依旧是一年之中京城里最热的时候。
姚三太太的屋子里只摆了两个冰盆,虽能去些暑气,但绝对称不上凉爽。
可对世子夫人而言,这里让她入坠冰窖。
仿佛此刻不是酷暑,而是北风呼啸的寒冬。
她望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姚三太太,浑身忍不住瑟瑟发抖,她的心就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一样。
眼泪,难以抑制。
世子夫人看到的是姚三太太,但她也看到了她自己。
失去儿子时的自己。
一年了,晋尚死了一年了。
这一年间,世子夫人度日如年,就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长。
只是,彼时撕心裂肺的痛楚,却又像在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世子夫人脚下一软,若不是晋家大奶奶眼疾手快扶住了,险些就要跌坐到地上去。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晋尚被抬回来时的场面了。
晋尚死在胭脂胡同里,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冰冷僵硬了,只言片语都没有留给她。
她的儿子,走得太急太突然了。
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是剐心剐肺一样的痛。
这种痛,不是失去过骨肉的女人,是不会懂的。
世子夫人眼前模糊一片,她张了张嘴,想和姚三太太说什么,最终还是都咽了下去。
她与姚三太太还是有不同的。
她还有长子,还有晋环,她的人生还有寄托和依靠,而姚三太太,只有姚八这么一个儿子。
思及此处,世子夫人的眼底猛得就闪过了一丝锐利光芒,她扶着晋家大奶奶的手,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内室,也不看坐在明间八仙椅上的小伯爷夫人,径直出了屋子。
站在院子中央,感受着炙热的阳光,浑身上下的冰冷才一点点褪去,让人的思路慢慢清明起来。
世子夫人做了几个深呼吸,内心无比坚定。
她要护着晋环,想方设法、用尽一切手段都要护着晋环,她已经没了晋尚了,怎么能再失去女儿?
晋尚身死时的痛楚,她绝对、绝对不要再品尝一遍。
即便兴安伯府会把姚三太太送走,即便晋环留在这里,不一定会出事,但世子夫人不愿意赌。
或者说,她要把晋环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要看着自己的女儿,要像一只母鸡一样张开自己的翅膀,把小鸡护在羽翼之下,替她遮风挡雨。
只要晋环平安,只要晋环不受委屈,让她这个当娘的做什么都可以。
她可以跪下来去求平阳侯夫人,求兴安伯夫人,求皇太后,她什么都愿意。
想透彻了这些,世子夫人又拉着晋家大奶奶的手回到了晋环的屋子里。
晋环还睡着,世子夫人在床边坐下,眼神温柔如水,细细描摹着女儿的五官。
她浅浅笑了起来。
为母则刚,便是如此吧。
晋家大奶奶是通透人,看自家婆母露出如此神色,就晓得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了。
两人回到了平阳侯府,世子夫人片刻没有耽搁,去了侯夫人跟前。
侯夫人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她才抬起了眼睑。
世子夫人行了一礼,道:“婆母,环儿瘦得我都不敢认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也不说那些虚的了,环儿说,她想归家来,我也万分想接她回来。
亲家太太疯魔了,我去看过她,是真的疯了,我看她那个样子,我都想哭,我也死了个儿子,我晓得那个滋味,真真是把五脏六腑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了一样。
小伯爷夫人的意思,等姑爷断七之后,就把亲家太太送去庄子上,毕竟要给各家姻亲们一个交代。
婆母,我琢磨着,亲家太太一走,我们环儿又是那么一个处境,在婆家的日子怕是难捱了。
我们接她回来吧,我没了儿子了,怎么舍得再她再吃苦?
万一,真让我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我也不想活了!”
世子夫人越说越伤心,眼泪簌簌落下,她不是演戏,是真的心如刀割。
侯夫人咬着后槽牙,指着世子夫人道:“糊涂!你与我说什么?你心疼那个讨债的,我就不心疼了?
环儿是骄纵,是不好,我恨起来的时候,巴不得兴安伯府替我们教训教训她,可说句真心话,我就是个黑心黑肺的,盼着她倒霉出事的?
你呀你呀!
你不该来求我,我这是为难我!”
世子夫人扑在榻子上痛哭:“婆母,只要您点头,我去求兴安伯府,我跪下来求她们,只要能让环儿回来,我……”
“你错了,”平阳侯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你错了,拦在路上的,不单单只有兴安伯府……”
“慈宁宫?我去求皇太后!”世子夫人激动地道。
公候伯府之家,规矩森严,兴安伯府那里,未必就好说话,若能得皇太后几句话,哪怕不是支持,世子夫人都能够拿着鸡毛当令箭,把晋环接回来。
平阳侯夫人垂着嘴角,一字一句道:“是尚哥儿媳妇。你要接环儿回家,那尚哥儿媳妇呢?”
世子夫人身子一怔,如五雷轰顶一般,她突然就明白了其中关节。
同样是因外室死了丈夫,晋环连七七四十九天都没过,就要接回娘家来,而穆连慧却依旧服丧,甚至要在平阳伯府里生活一辈子。
这样的差异,在京中百姓眼里,委实天差地别。
别人会怎么说,慈宁宫又会怎么看?
穆连慧在平阳侯府一日,兴安伯府就能以此为借口,狠狠拒绝平阳侯府的要求。
“那、那把她……”世子夫人颤着声,话说了一半,自己又咽了下去。
晋尚无后,平阳侯府还要让穆连慧过继一个儿子给晋尚传继香火,又怎么能让她归家去?
他们的面前,是一条分岔路。
留下穆连慧,过继孩子,把晋环留在婆家;
接回晋环,送走穆连慧,再不管晋尚的香火;
世子夫人瘫坐在地上,茫然极了。
为何事情就成了这样的让人两难的局面,她到底要怎么办?
她抬起头来,茫然看着平阳侯夫人:“我、我……”
平阳侯夫人见她如此,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