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言情小说]
那天早上,容辛真正睁开眼睛看到的一幕就是自己躺在傅颐轩身上,傅颐轩一只手在自己背后轻轻拍着。
他支起身时,傅颐轩也睁开了眼睛,眼神中带着几分没睡醒的浑浑噩噩,迷迷糊糊说道:“再睡一会儿。”
容辛当即起身,还不忘将被子扯过傅颐轩头顶,起身冲出门外时,就看到小堂和其其格站在门外。
三个人具是一惊,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看他,眼神之中满是错愕,小堂如遭雷殛,其其格恍如傻了一样。
随后,其其格这才将容辛从屋里扯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随即将容辛又扯到他的屋里,关上屋门后,其其格这才说道:“你怎么从东家屋里出来了?”
小堂也搭腔逼问道:“对啊,你今儿早上怎么不在自个屋里,你到少爷屋里干什么去了?”
他们这一个两个的逼问让容辛这个刚睡醒的人尚且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转瞬间他就听到小堂战战兢兢地说道:“虽说咱们少爷是接受过西洋文化的人,可在这儿,你们就是两个男人啊,男人和男人怎么能……”小堂说着说着还忍不住长叹一声。
容辛眼皮忍不住跳了跳,他这人对待感情能有多迟钝就有多迟钝,对待有些人嘴里说的事,容辛也就是听一听,好奇了就去看一看。
就好比上次去看欢喜佛,在佛堂背后,他在那些人的手里看到了镀金的欢喜佛,脑瓜里轰然炸裂了一声,喧嚣过后,容辛呆若木鸡一般,恍然像是个傻子一样。
那欢喜佛居然是……一想到这里容辛忍不住脸唰的就红了,他后来去查了之后才晓得欢喜佛是天竺密宗的本尊神,传言明王弑杀成性、喜怒无常,修行之中难免因杀戮而迟滞不前,就在此时,一位妙龄女子出现在他身边,这女子就是欢喜佛就女身的明妃。
明王身后是法的象征,明妃则代表着智慧,两人交/合双/修才能共登真境。
容辛被记忆里的欢喜佛给刺了一下,随即不由分说地将小堂和其其格赶出门外。
谁知,这两人今日就是来问个究竟的,眼看着容辛语塞其其格心里也泛起了一丝不怎么正经的想法。
她早在草原上的时候就听外出回来见过世面的人说道:那北平城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地方,灯红酒绿的八大胡同之中除了那些风尘女子以外,还有一种叫相公。
这相公其实和那些风尘女子一样,都是做皮肉生意的,一个个抹脂搽粉装扮的比姑娘家还要细致,北平城的大小主顾也是会玩的,找两个女子包养还不够,还要包养一个相公。
其其格顿时怒火中烧,她觉得傅颐轩肯定是看上了容辛。
可容辛此时却觉得其其格是来质问自己,傅颐轩早就对她心生恋慕,经此一遭,其其格说不定也对傅颐轩心生出爱慕来。
容辛恍然大悟,忙口不择言起来:“昨天晚上被褥太潮了,所以我就去少爷房里睡了一觉。”容辛还解释道:“傅颐轩其实不去八大胡同的,那是因为新雨姑娘。”
说完,他看到其其格和小堂呆滞的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而后他又说道:“新雨姑娘是个好姑娘,她卖艺并不卖身的,其其格你放心,傅颐轩绝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其其格愣愣地点点头,把刚才脑子里生出的想法一应甩了个干干净净,小堂站在一边,好像再次被雷殛一般。
“少爷,居然,还去……八大胡同!”小堂顿时觉得信仰塌了。
而后,小堂十分悲悯地带着其其格走了,这天早上傅颐轩起床之后还是自己去的后院找的饭吃。
他看到小堂的时候,小堂撇着嘴一声不吭,只是行了个礼背过身就撒腿跑了。
傅颐轩心里还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对着小兔崽子太客气了。
到了晚上,容辛发觉情况不对,先是自己跑到后院给傅颐轩拿了食盒,然后又跑去小堂的房子里。
甫一进门就听到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低泣,容辛走过去才看到小堂蹲在炕边上自个偷偷抹眼泪,他看到容辛进来了也不打招呼,他之前觉得少爷真要是喜欢男人,要真是喜欢容小子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倒也没什么,可他从容小子嘴里听到自家少爷居然是个去八大胡同的纨绔子弟,这一时间他觉得是自己的失责。没有照看好自家少爷,从而让他误入歧途。
容辛大概能猜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走过去坐在炕沿上抬了抬手按在小堂的肩膀上说起新雨来,“我当初是跟着傅颐轩去八大胡同的。”
小堂先是‘嗯’了一声,然后一愣,眼泪匆匆一抹,而后抬眼盯着容辛,那一瞬间他连看容辛的视线都变了。
容辛耐着性子解释道:“是去找新雨姑娘的,她是个好姑娘。”
小堂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大声说道:“你要这么说,那八大胡同里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容辛说:“虽不是全部,但也十之八九。”
小堂说:“你胡说。”
容辛说:“我没有胡说。”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向小堂说道:“流落风尘难道就是她们愿意的,不过都是为了活着而已,又或是被卖到那里去,谁不无辜?谁又是真的坏?”
小堂撇着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可……可我娘说过,那里的女人没一个好的。”
小堂的故事容辛从未听过,他似乎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忽然就埋头低泣了起来:“当年,我娘,我娘就是被那人气死的。”
容辛不知前因后果只能坐在一旁等小堂心情平复下来,随即小堂说:“咱们少爷要真的学坏了,我可怎么向夫人和老爷交代啊。”
容辛脑子一阵迷糊,一会儿是小堂过世母亲的谆谆教诲,一会儿又是唯恐傅颐轩学坏了的各种自责。
他开口说:“傅颐轩自己要走的路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
小堂停止了低泣,忽然说道:“你跟我说说那个什么什么姑娘吧。”
容辛正惊异于他的反转,先是一愣,继而才开口说起新雨的那些故事,那些故事是从傅颐轩嘴里听来的,为了渲染她身世的悲惨容辛平添了好些形容,听得小堂一阵心碎。
他说:“真有这么凄惨的人?”
容辛点点头:“四万万人,有过得好的,就有过得不好的;有幸福的,就有悲苦的;有新婚燕尔的,就有妻离子散的……世界之大、之纷乱,你我根本设想不到。”
有人在新婚燕尔中秉烛夜谈,灯火摇曳之下,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可有人却无端遭受家破人亡之苦妻离子散,容辛自西北归来途中见缭乱之原野饿殍遍地,见西山日落之时白骨触目惊心。他似乎从原来的愤慨之中一夜长大,今日之国已不是往日之故土。
他素来信的是人定胜天四个字,可经历一年的变迁之后,恍然觉悟:人力其实不敌天命,天命不衰,人力便不可抵挡。天命将衰,则人定胜天。
那天从小堂房里出来之后,容辛却抑郁了起来,他浑浑噩噩的去了花枝胡同,眼瞧着就要走近李渐青居住的四合院时,他却停住了脚步。
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肩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睫毛上沾了雪花,因着呼吸,雪花在眼睫上悄然化开。
李渐青拿着扫帚打开门的时候就见容辛一副护卫的模样板正的立在院门口,他咳嗽了两声笑着说:“哟,这是来效仿程门立雪来了?”
容辛抬头看他,脸蛋被冻得红彤彤的,鼻尖像是挂了个红樱桃一样,李渐青觉得这小子绝对是冻傻了,于是赶忙将他拉进屋,将炭盆里的火加大,烘烤了好一阵容辛才有了一丝知觉。
“你小子站在门外给我当门神呢?”
容辛眼底是一片阴郁之色。
李渐青当他是遇到了什么事,连忙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容辛说:“师父,跟我们去楼兰的洋人格雷死在半道上了。”
李渐青叹息一声,拉开容辛近旁的椅子坐下,他微微掀开眼皮伸手烤着火,平静地说道:“若非意外就是报应,这有什么难过的。”
容辛说:“我不是因为这个难过。”
炭盆里的火势忽然大了起来,火焰冲天,闪过李渐青那愈加萎靡不振的面容,隔着高高跃起的火焰,李渐青像是参透了人生的智者一般说道:“见到的死人多了,心智难免会不坚定起来,你会动摇也在情理之中。可这条路你真能放下?”
容辛来的时候不知道因何而来,可坐在这里他幡然醒悟过来,他是动摇了、慌乱了,下一步的阵脚乱了。
“我放不下。”只有四个字,他却说的斩钉截铁一般。
李渐青淡然‘嗯’了一声,随后说道:“这条路难走,其中不乏有你遇到的那种洋人,见的鬼多了,你也就习惯了。”说着,李渐青问起傅颐轩来。
“小轩他这一路还顺利吧?”
“还算顺利,只是……傅颐轩问起我的绘画了。”
李渐青将笑容收拢了起来,说道:“我和初白也是师出同门,绘画承袭我的风格难免日后会让他看出来。”
“那怎么办?”容辛脱口而出。
李渐青佯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道:“那就只能靠你自己勤学苦练了。”而后他找出基本画册,都是一些洋人写实的绘画图册,偏建筑设计稿。
容辛接过来的时候,就听到李渐青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般道:“这就看你能不能融会贯通了。”
容辛忽然就想这样撂挑子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