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夏忙不迭地摇了摇头。懵懂少年卷入奇怪的杀戮世界,这种事情在漫画里看看就好,现实中还是少惹为妙,毕竟是性命攸关。何况罗中夏本人是个好事却怕事的人,一想到敌我阵营实力悬殊,好胜之心就先自消了一半。
韦势然皱起眉头:“可你若踏出这家旧货店,老李他们随时有可能派人来将你杀死。你现在就好似是唐僧肉,青莲一日在身,你就一日不得安宁。”
“中国……可是个法治社会。”
“老李如今是个有势力的人,想干掉你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罗中夏坐在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有些彷徨失措,感觉自己被逼上了一条两难的绝路。最可悲的是,他连自己怎么被逼上去的都莫名其妙。
战亦死,不战亦死,这叫人如何抉择。
这种生死大事对于一个普通大学生来说,确实太严肃了点。
韦势然勉强从床上坐起来还想说什么,却一下子咳嗽不已。小榕连忙拍拍他的背,扭头瞪了罗中夏一眼,气道:“爷爷,还是别逼他了。你看他那副样子,哪里有半点太白遗风,就是肯来也不顶用!”
若是平时,罗中夏被女生这么践踏自己的男性尊严,早就跳起来抗辩了。但是现在他却听之任之,默默不语。
韦势然示意小榕不要继续说了,沉吟了一下,伸出三个指头:“罗小友,兹事体大,让你仓促间做出决定也殊为不易。你不妨先回学校,三日之后再给我答复,如何?”
罗中夏连忙一口应允,心里想能躲一步算一步吧。他忽然又想到老李那张踌躇满志的脸,不禁畏缩道:“可是……万一我回去以后,老李他……”
“这你放心,我自有安排,保你这三日内平安无事。”韦势然示意他不必担心,重新合上双眼,双手也交叉在胸前。
这是个谈话结束的信号。小榕对罗中夏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两人临要出屋,韦势然忽然又睁开眼睛,别有深意地对罗中夏说:
“不要抗拒命运,有些事情,是讲究随遇而安的。”
罗中夏讪讪而退。
他回学校的时候已近凌晨三点,宿舍早就关门了。第二天的一大早恰好是国学课,于是罗中夏索性不回宿舍,在附近找了一间叫“战神”的网吧打游戏。网吧里只有寥寥十几个人,老板倒豪爽,给他算了一个通宵半价。
游戏虽然是小道,也能窥人心境。罗中夏一直心乱如麻,这游戏就打得心不在焉,屡战屡败。他连输了十几局,胸中烦躁如雨聚云积,最后啪地把鼠标一摔,几乎要一拳砸到显示屏上。
“老板,来瓶啤酒!”
老板听见,连忙给他端来一罐红牛。
罗中夏看着老板,不解其意。老板把易拉罐砰地打开递给他:“嘿,哥们儿,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倒流。我跟你说,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喝点红牛提提神,别拿电脑出气,是不是?”
罗中夏心中一惊,又是李白的诗。老板不知他的心理波动,斜斜靠在电脑桌前,继续说道:“哥们儿你八成又是碰着什么不称意的事了吧?”
他见罗中夏沉默不语,哈哈一笑:“甭介意,我见得多啦,不是失恋的,就是考研没考上的,总之什么人都有,心里揣着事半夜跑到我这儿来。我都有经验,见到这样的一律红牛伺候,让他们脑子清醒点;要是谁心里不痛快都借撒酒疯砸电脑,我这儿就成废品收购站了。”
罗中夏暗暗苦笑,心想他们的苦处岂能和我的相比,他们至少没有性命之虞啊。
老板浑然没觉察到,还在侃侃而谈:“所以啊,年轻人,有啥不痛快的看开点,大不了一死呗,死了不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罗中夏听了一乐,觉得这人风趣得紧,抬眼仔细端详。这位老板也就……
“老板你怎么称呼?”
“哦,我叫颜政,颜是颜色的颜,政是政治的政。”
老板介绍完自己,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肩膀,在对面机器的座位坐了下来:“来,我陪你修炼。”
“修炼?”罗中夏一愣,难道这也是位方家?老板拍了拍机箱侧面,弹掉烟头,喊道:“我跟你说,咱们今天就来个游戏修炼。”
原来是这个啊。罗中夏一阵失望,却也不好拂了老板的盛情,于是也操纵鼠标进了游戏。很快游戏开始,老板的声音从耳机里传了进来:
“嘿,你没这么修炼过吧?我跟你说,游戏这东西别看新闻媒体总报道是电子鸦片,其实不然,它练的是定力,考较的是注意力,得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只要是钻进游戏里,就能立刻给搁到一边去。我跟你说,什么时候你要修炼到校领导站你身后你都能拿下‘一血’,那就算是到境界了。以后办起什么大事来,都吓不倒你。”
两个人就这么且打且聊,大多数时候都是老板在通信频道里喋喋不休。不过别说,也不知道是游戏真有这心理疗法的功能,还是老板的废话无限连击起了作用,罗中夏的心情确实比刚进网吧那会儿舒服多了。
“老板看来你是阅人无数啊。”
“承让承让,做我们这行的,没双慧眼识人还真不行。算命的说,我有当心理医生的命格。”
“不错,你不去做心理咨询可惜了。”
“嘿嘿,我跟你说吧,网吧这地方是人心的集散地,什么幺蛾子事都有,我在这儿每天教化的学生仔,可比在心理诊所拯救的多多了。我开了二十多年网吧,什么人没见过?”
“……二十多年前有网吧吗?”
“嘿,我就那么一说。”
“哎,那我咨询一下,我……呃,我有一个朋友,现在面临一个重大选择:要么是舍弃学业去做事,搞不好还有生命危险;要么不去,可搞不好也有生命危险……”
老板听了,放下鼠标,嘬了嘬牙花子,从怀里掏出根中南海给自己点上:“你这位朋友是黑道的还是白道的,怎么动辄就来个生命危险?”
“这事吧……不能明说……”
老板大约见多了这种喜欢“代朋友来问”的家伙,促狭一笑:“既然左右都有生命危险,那还不如由着自己性子来呢。”
“可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性子是啥……”罗中夏心想,嘴上却不敢明说。
“我跟你说,人都有命数,甭管怎么折腾,还是逃不脱这俩字。”老板说到这里,罗中夏还暗想这人好消极,谁知老板话锋一转,嗓门陡然提高,“所以说,既然命数都预设好的,还不如率性而为,图个痛快。”
“命数……”罗中夏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
“看后面!”老板在耳机里又大嚷起来。
第二天七点五十,满眼通红的罗中夏进了阶梯教室,趴在桌子上睡眼蒙眬。他跟老板打到早上七点多钟才鸣金收兵,出网吧以后随便买了两个包子吃,就直接过来了。老板说的游戏修炼却也有几分效果,他如今内心焦虑已略微平复,不如先前那么百爪挠心,只是困倦难耐。
八点整,鞠式耕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走上讲台,把花名册打开,环顾了一圈这些七点钟就被迫起床的学子,拿起毛笔来开始一一点名。罗中夏强睁开眼睛,发现他手里那支是长椿旧货店里弄来的菠萝漆雕管狼毫笔,那杆无心散卓却没带在身上。
点名花了足足十几分钟,鞠式耕每念一个名字都得凑近名册去看,声音拖着长腔儿,还要一丝不苟地用毛笔蘸墨在名字后画一道。
等到他点完所有人的名字,合上花名册以后,罗中夏忽然发现,今天郑和居然没来!这个国学积极分子居然会旷掉他最尊敬的鞠老先生的课,这可真是怪事。罗中夏又瞥了一眼郑和的空位置,重新趴到桌子上。
没来就没来吧,反正不关我的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睡觉。
今天上课的内容还是《中庸》,极适合催眠。鞠式耕开口没讲上三段,罗中夏就已经昏昏睡去,直见周公去了。说来也怪,罗中夏在宿舍里噩梦连连,在课堂上却睡得酣畅淋漓,连梦都没做,一觉睡到下课铃响,方才起身。
鞠式耕在讲台上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尘,看看时间,开口说道:“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同学们如蒙大赦,纷纷要起身离开,未料鞠式耕又道:“请稍等一下,我有件事情要说。”大家只好又悻悻地坐了回去。
“上星期有同学提议,说光讲四书五经太枯燥了。我觉得这个意见值得思考,国学并不只包括儒家经典,一些好的诗词歌赋也是我国古代文化宝藏的一部分。所以呢,下节课我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继续讲解《中庸》;第二部分则有选择性地挑选一些古诗词来做赏析。我们就从李白开始。”
听到这句话,罗中夏悚然一惊,挺起身子去看鞠式耕,正和后者四目相接。鞠式耕冲他微微颔首,还晃了晃手中的毛笔。
“所以请同学们回去做做准备,请阅读我指定的几个篇目,有《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这几篇比较有名,相信大家都有印象。我们就从这几篇开始。”
“x……他想干吗啊,这不是明摆着要刺激我吗?”
现在罗中夏一提李白就头疼,“李白”二字会把他埋在沙土里的鸵鸟脑袋生生拽出来,让他明白自己的危险处境以及两难抉择。而这个鞠式耕偏偏还让他们去读李白的诗,这不是火上浇油、硫酸加水嘛!
好在鞠式耕没再多说什么,夹起名册就离开了。树倒猢狲散,听课的学生们也都哄然离去。罗中夏呆呆坐在座位上,脑袋里浑浑噩噩,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吗。
忽然有人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罗中夏抬头一看,却是自己宿舍的老七。老七一脸兴奋,连说带比画地对罗中夏说:“喂,还愣着干啥,快出去看看。”
“怎么了?美军入侵咱们学校食堂了?”
“不是。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老七不由分说,拽着他就走。罗中夏这才注意到,往常这个教室下课后学生们走得很快,可今天门外却聚集着好多人,在走廊里哄哄嚷嚷,以男生居多。
“到底怎么回事啊?”
老七朝外面看了一眼,舔了舔嘴唇,露出健康大学生惯常的色眯眯表情:“来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咱们学校的美女,就在教室门口哪!”
“美女?”
“对啊,咱们系花跟她比,连渣都不如!”他把罗中夏连推带搡地往门外带,罗中夏现在实在没有赏花鉴玉的心情,只是任由他推。两个人到了教室外面,走廊上已经站了好些男生。这些男生有的假装打手机,有的假装翻笔记,一个个眼睛却全往一个方向瞥。
罗中夏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他一瞬间愣住了。
是小榕。
但又和他所见过的那个小榕不太一样。
她鼻梁上还多了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一改往常的古典风格,清雅宛如荷塘月色。也无怪这帮男生如此惊艳。
罗中夏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很快另外一个疑问跳入脑海:她来干吗?
小榕此时也发现了罗中夏,她抬起右手扶扶眼镜,径直朝他走来。周围的男生看到这个神秘美女朝自己走来,心中都是一漾,待到发现美女的目标另有其人,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榕走到罗中夏面前,淡淡说道:“我们走吧。”
罗中夏在一秒钟内,就树起了包括他的兄弟老七在内的二十几个敌人。周围的人都用嫉恨交加的眼光反复穿刺着这个讨厌的幸运儿,老七张大了嘴巴,仿佛被谁突然按了暂停键。
“嗯嗯……好的。”罗中夏情知此地不适合谈话,也只好含糊应和。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么并肩沉默地朝走廊外面走去,留下一大堆张口结舌的男生,望着小榕款款倩影发呆。
老七半天才恢复正常,他拍拍自己的脸,确定自己是处于清醒状态以后,暗骂了一句:“我x!”转身朝宿舍跑去。这条八卦实在是太有传播价值了。
罗中夏和小榕两个人走出教学楼,走到一处僻静的拐角绿地。等确定周围没有什么人了,罗中夏停住脚步,转身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爷爷派我来保护你。”
原来这就是韦势然所说的保护措施。罗中夏听了心中一阵失落,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也就是说,这三天里你会形影不离地保护我?”
小榕点了点头,表情看不出情愿还是不情愿。
罗中夏望了望小榕身后,疑惑道:“难道……你爷爷只派了你来吗?”
“正是,他另外有事。”
“……不是吧……你也只能和诸葛长卿打一个平手。万一诸葛家的人派来几个更厉害的,那岂不是孤掌难鸣?”
从一开始,罗中夏就没把自己算入战力之内,小榕杏眼闪过一丝鄙夷,伸出两个指头。
“所以我现在来找你,是有两件事。”
“呃?”
“第一,你把那支无心散卓笔要回来,那非常重要。”
罗中夏心中暗暗叫苦,那笔早就送给鞠式耕了,现在再去找人家要,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开这个口。他又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小榕郑重地扶了扶眼镜,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第二件事,就是要训练你运用笔灵的能力。”
“我学那、那些东西做什么?”
“让你至少能有些自保的能力,不至于拖累我。”
“才三天时间啊,能学到什么?”
小榕明明比罗中夏年纪小,这时却变得很像一个威严的老师:“三天时间可以学许多东西了。”
“可是……”罗中夏一边不自信地挠着头皮,一边嗫嚅。打架这种事他实在是没什么自信,何况还是奇幻级别的。
“不必担心,你那天在旧货店,不是干得不错吗?”小榕说到这里,声音忽地转缓,镜片后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若非你出手,我还不知会如何……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呢。”
罗中夏仍旧拼命抓着头皮,他对自己那天如何击退诸葛长卿的过程毫无印象,那是整个人失去神志以后被笔灵侵占了身体,完全本能地在战斗。
仿佛了解他心中所想,胸中笔灵忽地跃动不已,迫不及待。左思右想了半天,罗中夏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选择。末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高举双手,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吧,好吧,那我该怎么办?是跑步、健身还是先打沙包?”
小榕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挎在胳膊上的粉红色坤包里取出一本线装书,递给罗中夏。
“请你背熟它,这是第一步。”
罗中夏接过书本,上面写着五个字。
这是五个令罗中夏哭笑不得的字。
《李太白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