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
第二次和艾瑟见面的地点不在皇宫,而在郊外的一座葡萄酒庄。
这座酒庄的私密性做得很好,沈祺然手持艾瑟寄给他的请柬,才被放行进来。有人领他进入一间华丽的会客厅,艾瑟就等在里面。
俊美的金发男人坐在窗边的软椅上,手持盛着红色酒液的玻璃酒杯,一人悠然独酌。看到沈祺然进来,那双深蓝色的眼眸立刻锁定在他身上。
“殿下贵安。”
沈祺然低头行礼,精神紧绷。虽然上次在玫瑰园也是一对一的私会,但露天和封闭空间,带给人的压迫感是完全不同的。
艾瑟随意地点点头,他没有着急询问情报,指了指旁边的钢琴。
次皇和族裔之间的交流,有时仅凭一个眼神就已足够,沈祺然心领神会,他顺从地坐到钢琴前,开始演奏乐曲。
他弹奏的都是非精神力乐曲,诚如肯泽所说,寄生者们对他的曲子都有特别的偏爱,艾瑟微微闭上眼睛,在优美的音乐声中发出了愉悦的叹息。
就像沉在河底随波飘荡的水草,一切都沉浸在温柔治愈的乐曲中,舒适而慵懒,没有疯狂,没有侵蚀,只有永恒般的平静与祥和。
只是乐章终会结束,乐曲声停下后,一切又被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艾瑟睁开眼睛,他喝掉了玻璃酒杯里的最后一滴酒,看向沈祺然。
“他在哪儿?”
“我没能问出具体的地点。”沈祺然垂眸道,“我和兰登博士联络了几次,也试图套过他的话,但得到的信息有限,目前只能推断他们在远离帝都星的一个孤星上,那里的气温远低于王都,白昼的时间也很短。”
这样的孤星在莱曼帝国掌管的星系里数不胜数,光凭这种模糊的描述,很难定位具体的地点。艾瑟危险地眯起眼,冷冷看了沈祺然许久。
“你真的有尽心尽力去调查吗?”他问。
沈祺然没有正面回答,继续恭顺道:“实际上,我上个周与邵行直接联络过一次,也想办法探听过,但他不肯告诉我他的位置。”
艾瑟沉默片刻,突然起身来到沈祺然面前。后者一脸平静,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房间里安静得可怕,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再问一次,”艾瑟阴沉地开口,“你真的尽力了吗?”
“殿下,”沈祺然抬起头,直视着这位次皇的眼睛,“我觉得我们之间需要澄清一些误会。”
“什么误会?”
沈祺然没说话,他从衣袖内掏出一卷纸页,双手递给艾瑟。后者接过打开,看到标题那四个字时,微微一怔。
——这是一份离婚协议。
艾瑟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沈祺然,低头浏览起来。他起初看得很快,但速度越来越慢,表情也越来越古怪,等全部看完后,艾瑟的目光落在结尾的签名和签署时间上,沉默了许久。
“这是真的?”
沈祺然点头:“是。”
族裔在次皇面前无法撒谎,既然对方敢把这个展示出来,它必然就是真实的,艾瑟知道自己的询问是多此一举,但他实在忍不住确认——毕竟,这份协议里的条款太过匪夷所思,乍一看,简直就像是……
“他曾经很恨我。”沈祺然幽幽道,“恨我入骨,甚至差点掐死我,签署这份协议,也是他为了羞辱我,以及断掉我想依靠他飞黄腾达的心思,他本想协议生效后,就更猛烈地报复和折磨我,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话放在从前,艾瑟是断然不会相信,哪怕他刚返回王都时,的确看出沈祺然和邵行的关系不如传闻中那么恩爱亲密,却也绝不会想到能糟糕到这种地步。
但族裔在次皇面前是无法撒谎的,他暗中施用了次皇的威力,面前的人始终面不改色,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的都是真的,殿下。”
因为它的确是真的。
沈祺然知道自己在艾瑟面前无法撒谎,既然如此,那他就讲真话。
——实实在在,完完全全的,真话。
确定了对方所言非虚,艾瑟良久没有说话。
他并非八卦之人,但这个爆料实在有点猛,他消化了片刻,若有所思。
“你想证明你和邵行的关系其实并没有那么好,所以我不能指望利用你,从他那边套取到情报和好处?”
艾瑟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脸色一变,将手里的协议猛地一摔。
“沈祺然,你当我傻吗!你们这份协议是一年前签署的,就算当时邵行很恨你,但他现在对你怎么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面对次皇的动怒,族裔的本能让沈祺然脸色有些发白,他强按下心中的不适,继续平静叙述道。
“殿下,您知道他当时为什么那么恨我吗?”不等艾瑟有所反应,沈祺然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某些原因,他知道了你我之间有过旧情,他以为我是您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所以他憎恶我提防我,随时想找借口除掉我。我先前与你保持距离,不愿与您亲近,也是怕他寻到我的错处,借这个由头杀掉我。”
“殿下,如果您是邵行,曾经对我心怀芥蒂,就算现在关系有所缓和,你会允许我随便插手您的机密事务吗?如果我一反常态地打听消息,您难道不会第一时间就产生怀疑,并很快猜到幕后之人是谁吗?”
艾瑟一时语塞。
都说最了解一个人的,永远是他的敌人,如果邵行真的对沈祺然心存疑虑,像他那种谨慎且疑心重的人,的确不会轻易让沈祺然知晓他的下落。
如此来看,倒是自己强人所难了。
“殿下,无法为您排忧解难是我的失职,但我其实可以更有用。”
沈祺然突然上前一步,俯身在艾瑟耳边低语几句。后者表情微变,像是在审视和评估一件商品般,盯着沈祺然看了许久。
“我以为,”他缓缓道,“你还是爱邵行的。”
“是,我的确爱他。”沈祺然坦然道,“但您告诉过我,我该懂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已经想通了,既然成为了您的族裔,您就是我唯一的后路。”
他单膝跪地,这是一个臣服的姿态。
“除了向您效忠,助您一臂之力,我没有别的选择。”
艾瑟盯着他的眼睛,沈祺然也坦然地回望着他。良久,艾瑟伸出一只手。
“希望你能如我所愿。”
沈祺然握住那只手,回以宣誓忠诚的吻手礼。
“我定能如您所愿,我的皇。”
从那天开始,沈祺然变得无比忙碌。
他推掉了烘培班的兼职,停掉了直播教学的授课,甚至向军部请了长假,不再每日去精神力研究中心报道。虽然他依旧在创作非精神力乐曲,但他将更多的精力转移到了一个新的领域:非精神力乐曲的现场演奏。
他成为了王都著名乐场□□的常驻音乐家,每周三天会在□□里演奏自己创作的非精神力乐曲。无数人慕名而来,场场爆满,演出票一票难求,r先生的人气在王都急剧上涨,很快成为王都音乐界当之无愧的顶流。
没有演出的时候,沈祺然一改过去的低调内敛,开始频繁出入于各种社交场合,成了王都名流圈的宠儿。他热衷于参加每一场宴会,甚至每周也会自己举办宴会,王都的贵族和名流都以参加元帅夫人的晚宴为荣,但这位尊贵的大人并不致力于组建自己的小圈子,他邀请名单上的人五花八门,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没落贵族,他似乎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每位莅临他晚宴的宾客,都会受到他最热情和亲切的接待。
当然,每场晚宴都少不了主人音乐的助兴,这位从录播曲起家的“r先生”,如今似乎已经完全体会到了现场演奏的乐趣,随时都乐意即兴演奏一曲。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沈祺然的变化,却又不知道他为何变化。直至后来听说,邵行元帅似乎临时外调去执行特殊任务,归期不定,大家才恍然:原来是独守空房的元帅夫人太过寂寞,才热衷于交际,以此派遣自己的寂寞啊。
这些八卦和猜测,沈祺然自然也听闻了,他微微一笑,并不理会。真正的原因,只有艾瑟和沈祺然知道——
那天,沈祺然在艾瑟耳边说的话是:
——殿下,我可以让您的精神力迅速提升。
——比起探听邵行的下落,抓紧时间让自己变得更强,才是更要紧的事,不是吗?
——强者为王,才是永恒的真理。
沈祺然这么说并非夸下海口,他花了一周的时间研究自己的精神识海,在汇总了多次试验的结果后,得出了一个确凿的结论:自己的非精神力乐曲,对虫族的益处应该大大强过精神力乐曲。
肯泽说寄生者都喜欢聆听他的音乐,肯泽无法解释原理,其实是因为——这种喜爱,完全出自“本能”。
族群意识的基石是生存和繁衍,它们偏爱任何让自己发展壮大的东西,非精神力音乐对它们精神识海的滋养胜过精神力音乐,它们当然本能地就偏爱这种特别的音乐。
而成为族裔后,沈祺然也明白了:艾瑟和邵行的矛盾,并非自己以前认为的政见不合,而是源于种族的天然仇恨——是虫族女王在恨着邵行,它的意志影响到了受侵蚀最严重的次皇们,所以每一位次皇都会对邵行产生天然的敌意。邵行是虫族的敌人,自然也是艾瑟他们的敌人。
但比起找邵行的麻烦,沈祺然觉得艾瑟更加抗拒不了变强的诱惑,如果不是想让自己变强,艾瑟不会那么轻易就对夏舒允下手,毕竟同类相食,他也会受到族群意识的谴责和反噬。
果然,艾瑟心动了。
他默许了沈祺然的行为,沈祺然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停滞了许久的精神识海终于涌来了更多的力量,□□里频繁的演出、宴会场所上人们热闹与欢乐的氛围,种种情感和情绪在音乐的媒介下,滋养着沈祺然的精神识海,又被他的次皇尽数吸收,汇聚成新的力量。
艾瑟如今的精神力等级是ss级,虽然力量源源不断地涌来,但离晋升仍需要一段时间,所以精神力等级最先突破的,是沈祺然。
艾瑟没办法吸收掉他全部的力量,剩余的部分,足够沈祺然从平平无奇的a级,直接跨越到初入强者行列的s级。当然,这种跨越阶层的晋升无疑也是凶险的,为了保密,沈祺然不能找任何治愈师来辅助自己晋升,只能向艾瑟求助。
艾瑟并没有吝啬自己的帮助,他的引导让沈祺然渡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晋升结束后,不顾身体的虚弱,沈祺然立刻跪拜在艾瑟的脚下。
“谢谢殿下的援手。”他感激道,“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看到那人眼中满满的忠诚与感激,艾瑟不由得轻轻笑了。
就算最初抗争得再激烈又怎样?这个人终究还是变成了自己最忠心的仆人。
就像自己曾经也十分幼稚,以为可以对抗族群意识,最终还不是要向现实乖乖低头。所有人都注定会走上与自己一样的道路,没有任何人能反抗,也不可能反抗。
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艾瑟眼中难得有了几分温柔:“你是我的族裔,我自然会庇护你。”
“能够追随您,是我莫大的荣幸,殿下。”
沈祺然深深低下头,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真实的表情。
时间平稳地流逝,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到了第四个月的时候,已经是年底。和去年一样,12月的最后一天,邵家齐聚一堂,用过晚餐后,众人一起出发前往星山进行新年祈福。
“小然,你真的瘦了好多啊。”车上,邵瑶担忧地看着沈祺然,“是不是演出太累了?你没必要那么拼的,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一阵吧。”
邵老夫人也握着他的手,一脸心疼:“现在阿行不在,如果小然你在家太无聊,可以搬到我们这边住一阵子,人多也热闹嘛。”
不愿让这些人担心,沈祺然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好,我考虑一下。”
他们来到星山脚下,今年的景象同去年一样,主道两边挂满了漂亮的花灯,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和攒动的人头。大家准备去山顶的祈福宫时,沈祺然却停下了脚步。
“瑶瑶姐,我想在这周围走走,就不和你们上去了。”
邵瑶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好。”
沈祺然向几人道别,转身融入了山脚下的人流。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邵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去年阿行和小然走的,就是那条路吧?”
已经连续四个月了,邵行都再未传回消息,她们不知道邵行执行的到底是怎样特殊的任务,作为同他恩爱的夫人,沈祺然必然是最焦心的那一个,只是青年从来都不说,她们就算想安慰,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邵瑶也叹了口气:“是啊。”
沈祺然独自逆着人流往山下走,虽然只来过一次,他却完全没有迷路,很快就来到了曾经和邵行驻足过的湖边。
这里游人不多,湖边已经漂浮着不少漂亮璀璨的许愿晶球。去年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沈梦岚,对方拿原主和艾瑟曾经有过私情的把柄来威胁他,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是说,“不好意思哦,我这么嚣张,就是仗着邵行他宠爱我呀!”当时的沈梦岚,脸都气绿了呢。
想起那滑稽的一幕,沈祺然忍不住勾起嘴角,很快又慢慢垂了下去。
这四个月来,邵行没有再联系过他,据兰登说,他已经进入了最为凶险的阶段,一直没能醒来。所有知情的人都在为邵行忧心,沈祺然却悄悄松了口气。
他不想让邵行这么快就回来。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曾经对着全息影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遍一遍地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的人了。他知道邵行这位主角总有一天会归来,沈祺然怕的是那人重新出现后,自己会动摇,会舍不得,会想放弃那个计划。
当然,他更怕邵行发现自己和艾瑟频繁来往后,会对他十分失望,甚至是重归仇恨。
远处的夜幕中,冉冉升起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辉,那都是被放飞出去的签文,去年的时候,他和邵行也这样将他俩的“姻缘签”放飞过,两枚签文化为的晶蝶缠绵飞入夜空的样子,他至今都还记得。当时只觉得新鲜新奇,现在回想,恐怕那时邵行就已经对自己……
沈祺然望着天边的璀璨流光发了一会儿呆,他突然走到湖边,俯身捡拾起一枚祈愿晶球,注入精神力。
晶球闪烁起来,光芒散尽后,拇指大小的签符落在他手上。看到上面镌刻的那行小字,沈祺然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
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大声,笑得这么真情实感了。方才短暂的伤感和迷茫一扫而空,他突然对未来又一次充满了勇气和斗志。
——【有志者,事竟成。】
他扬起手,将这枚签文抛向空中。它化为了金色的晶蝶,飞越过无比浓重的黑夜,奔赴向远处璀璨光芒的星河。
短暂的新年假期过去,大家很快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沈祺然仍旧忙碌奔波于演奏大厅和社交宴会中,同时他也没有停止创作,高产得让粉丝们欢欣雀跃。
他还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写日记。
当然,涉及虫族的事情他是无法书写的,沈祺然每天只写一些琐碎的小事,就像小学生日记一样,今天去了哪里,见到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心情好的话他可以啰啰嗦嗦一连写几页,心情不好时,就一笔带过。
如此又过了一些日子,春天开始的时候,沈祺然销了长假,重新回到了军部的精神力研究中心。
沈祺然的主要职责一直都是创作非精神力乐曲,充实丰富做研究的曲库,数据类的工作有助理安妮和克里干,所以哪怕很久没来军部,他的缺席也没有让部门的工作停滞。
回到部门后,除了继续丰富非精神力乐曲库,沈祺然也重新参与到研究中。安妮和克里最近研究的是非精神力乐曲对“无精神力”病人有没有效果,沈祺然也顺势看了许多资料。
“无精神力”可能是先天的,但大部分都是后天的,比如突发意外损伤了精神识海等。其中最著名的案例就是大皇子殿下的那场意外,因为怀疑过是否有人暗中使坏,当初事发后军部遵照国王陛下的旨意,暗中进行过详细的调查,沈祺然凭借精神力研究中心部长的权限,得以借阅到当时一些机密的调查文件。
但他也就是看看,看完后很快归还了那些机密文件,将更多的精力转向研究那些普通病人的案例。
而此时,距离邵行离开王都,秘密进行精神力等级晋升,已经过去了将近九个月。
六月底的时候,莱曼帝国发生了一件震动全国的大事。一件在原著里也被详细描写过,但因为邵行的缺席,这次注定会有所变化和不同的大事——
国王陛下终于颁发了正式的诏令,宣布免去大皇子艾克斯的太子头衔,将三皇子艾赛亚,改立为莱曼帝国的新王储。
作者有话要说:然然:无心恋爱,一心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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