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里,四周石壁常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又冷又滑,脚下是冷硬的岩石,连蚂蚁都爬不进来一只。
若是有强大的修为和充沛的灵力在身,这种程度的严寒倒也不难抵御。
然而秋洛此刻修为被封,灵力也消耗得七七八八,如同一个普通的凡人,别说呆几天,就算一个晚上,甚至几个钟头,都异常难熬。
隔着囚室的寒铁栅栏,秋洛默默望着林尽染,那簇小火苗只维持了片刻就熄灭了,指尖冻得发白。
对方面容冷峻阴沉,眼眸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枯井,视线死死盯着自己,周身暗红的煞气隐约缠绕升腾,始终不发一言,对他的解释和恳求也无动于衷。
从前的师尊不是这样的,他记忆里的林尽染,虽然对自己的修炼要求得十分严格,但平日里为人风光霁月,清雅出尘,对他这个关门弟子更是宠爱有加。
秋洛曾是前朝王府世子,改朝换代后家道中落家人离散,不得不隐姓埋名,因天资绝佳被沧溟剑宗掌门林尽染看中,带回山门收作关门弟子,从此后,便成了沧溟剑派年纪最小的小师叔。
秋洛刚被带上山那阵,不熟悉宗门,晚上时常因家破人亡而做噩梦,师尊便陪着他同吃同睡,时时带在身边。
出入形影不离不说,偶尔自己病了,还会衣不解带亲自照料,汤药都不假手于人。
引得宗门上下好一片羡慕嫉妒恨,还曾流传过掌门要废掉大师兄,扶持秋洛上位继任掌门的谣言。
然而,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一切都变了……
秋洛脑中胡思乱想起许多前尘往事,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师尊,我真的不是故意爽约,也不是故意害你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声音越说越小,也不确定林尽染听见没有,或许即便听见也不相信吧,毕竟对方现在已经心魔入体,什么都不相信了,理智也踩在悬崖边缘,一点刺激都可能令他失控。
此时此刻,秋洛又冷又饿,饥寒交迫,只觉眼皮沉重如灌铅,手脚也僵得不听使唤,慢慢爬回软塌边。
说是软塌,也不过一张铺满了稻草的破床,他把脑袋靠在边上,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师尊。
林尽染指尖颤了颤,先前因情绪激动升腾的气焰为之一滞,他很想狠心离开,让这个胆敢背叛他的孽徒受点教训,当他想转身时,却发现自己压根迈不动脚步,就连视线也无法从秋洛身上挪开。
虽然孽徒伤他至深,可他还是放不下……
林尽染看着秋洛冻得发白的嘴唇,一颗心如同滚在火油里,在愤怒、伤心和心痛中备受煎熬。
再次听见秋洛一声细微的呓语,他脸颊狠狠抽动一下,手掌在囚室的禁咒上打出一指符印,寒铁栅栏无声无息随之而开。
林尽染极缓慢地踱进囚室,在秋洛跟前蹲下,他依然紧闭着双眼,昏睡着没有醒来。
林尽染犹豫片刻,手掌缓缓抚上秋洛的额头,像从前那样,轻抚他的头顶。
这是他最爱的弟子,曾经最信任的人,同样也在他心里捅了最深的一刀!
那天你明明答应了要来,为什么不赴约,让他苦等三天三夜,等来的却是跟别人在卿卿我我……
为什么在闭关紧要关头骗他出关,让他身中魇毒饱受魔化折磨后,又弃他而去……
为什么……身为师尊竟然对徒弟起了如此邪念!
不可饶恕!
林尽染眼前倏然一黑,体内好似有无数条毒蟒吐着信子,疯狂撕咬他的血肉和神经。
他捂着嘴,弯下腰,喉咙掠过一阵火烧火燎的疼,压抑着吐出一团湿热的液体。
他低头看着掌心一片黑血,脸色发沉,最后看一眼秋洛,将自己的外套解下来披在他身上,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
秋洛感觉自己好似沉浮在一片寒潭之中,四面八方俱是昏黑,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只有冰冷冷的潮水在他身上蔓延,冻得他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只能不断往寒潭深处下沉。
他隐约感觉到有个人在朝他靠近,些许温度从对方身上传递过来,但自己张不开口,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不知不觉,他好像被人从寒潭里捞了起来,周身陷入了一片棉花般的柔软,火光出现了,温暖也来临了。
他扑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紧紧搂着对方的腰,像曾经的每一个普通的日子,嘴里无声地唤着:师尊……
秋洛猛地一下脑袋一滑,惊醒了,他皱着眉头茫然四顾,囚室还是那间囚室,禁咒依然是那张禁咒,外面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柴火银碳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等等,银碳?
秋洛从软塌上爬起来,身上竟盖着林尽染那件黑色大氅,领口是黑灵狐的皮毛制成,十分柔和温暖。
床边搁着一笼银丝碳,金红色的火光闪烁其间,不断散发着热气,上面夹着一只小锅,里面还温着几碟饭菜。
秋洛睡了一觉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一闻到饭菜的香味,肚子就开始咕咕叫,立刻风卷残云一样锅里的食物统统吃了个精光。
秋洛饱餐一顿,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口味,他拍了拍小肚子,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道:“师尊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直接放自己出去,还能省点送碳送饭的功夫。”
究竟要关他到什么时候呢?
师尊身上中的魇毒也不知怎么样了,看他如今的状态,情况不容乐观啊。
秋洛人还在关在囚室里,心里已经开始为林尽染担心。
冰雪溶洞无日月,秋洛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时辰了,他呆在炭盆边烤火,一面想着该怎么出去安抚入魔后性情大变的师尊。
不知过了多久,覆盖了整座囚室的禁咒突然松动了一下,紧跟着,寒铁栅栏打开了一条缝。
秋洛一愣,难道师尊终于想通了,还是心疼自己在这里受冻,肯放他出去了?
他试探着打开囚室,探出半个身体,禁咒真的消失了!
他长舒一口气,披上林尽染的狐裘大氅,脚步踩在坑坑洼洼的溶洞岩石上,蹒跚地走了出去。
不料,在禁闭崖等着他的,并不是林尽染,而是大师兄离卿。
一直以来大师兄都对秋洛照顾颇多,就连在宗门弟子间盛传掌门要废掉他,另立秋洛为继任者时,离卿都没有疏远他,待他依然如故,秋洛对他向来信任。
冷月如钩,离卿在树影下焦急地来回踱步,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袍在夜风中簌簌翻飞,见到秋洛,他立刻迎上去反复打量,确定小师弟无事,总算放下心。
离卿拉住秋洛的手腕转身就走。
秋洛边跑边问:“是不是师父找我?”
离卿头也不回,只说:“跟我来就是。”
※※※
几乎与此同时,林尽染静修所在的浮游殿中,空寂的大殿唯有莲花池边一盏孤灯,尚且亮着微弱的光芒。
一身黑衣的林尽染跌坐在池边,不断试图逼出魔气,他双目紧闭,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滚落,沿着脖颈没入衣领之中。
隐隐约约间,他周围仿佛有个黑影围绕着他,面容与他一模一样,只是神情轻佻,放浪不羁。
“林尽染,你何苦在这里做这无用功?你心爱的小弟子都要跟人跑了……”
林尽染没有理会他。
黑影又继续蛊惑道:“师徒相恋,枉顾人伦,更何况你是长辈,他是晚辈,你的龌蹉心思万一被人知道,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
林尽染依然定坐如一,只是眼睫在轻轻颤动。
黑影低沉沉笑了两声:“他对你只有弟子对师父的孺慕之情,若是知道你心怀不轨,一定会觉得你恶心!”
“够了!给本座住口!”林尽染霍然睁眼,眼底暗红涌动,仿佛在一瞬间被一股邪火点燃了七情六欲,怒不可遏。
他挥手打出一道气劲,一把将黑影打散,连带着附近孤灯石座一下子扫了个粉碎,莲花池掀起潮汐般的波澜,水中倒映的月色成了破碎的玻璃。
黑影徐徐消散在空气中,却余下了猖狂的大笑:“收起你那套道貌岸然吧林尽染,去抢,去夺!彻底堕落成魔……”
林尽染弯下腰开猛地咳嗽几声,慢慢平复了呼吸和烦乱的心绪,没了灯光的眼前,只剩下苍凉的月色。
寒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冷。
他想起禁闭崖中关着的秋洛,拎起准备好宵夜和糕点,默默往囚室方向走去。
事到如今,也不知自己还能硬撑到几时……
※※※
离开禁闭崖,云雾缭绕间依稀能看见远处宗门屋舍燃亮的明灯。
秋洛如今修为封禁,光靠体力跑了一阵,手脚还僵着,他疑惑地打量周围:“我身上的封禁,师父答应给我解开吗?这好像不是去浮游殿的路……”
大师兄离卿重重叹口气:“小师弟,你怎么还想着师父,那禁咒是我偷了信物悄悄解开的,你快下山逃命吧!”
秋洛蹙眉,双腿铁杆似的杵在原地不动:“大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
离卿见他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急得要命,一对剑眉拧在一起:“如今的师父已经不是从前的师父了!他把你关在这里,一念不合随时可能杀了你!”
“你不知道,这两天已经有不少弟子在这附近失踪,找到的时候神志不清,身上魔气四溢,恐怕是被……”
离卿话到一半住了嘴,脸色极是难看,半晌,沉声道:“总之,现在山上呆不得,你快走吧,至少在为师父找到魇毒的解法之前,千万别回来!”
秋洛心里越发沉重:“不,师父不会杀我,他是为了救我才中毒的,我不能走……”
他如果这时候跑了,师尊只怕才真的要发狂了!
他向离卿道了声谢,不顾对方阻拦,扭头快步向禁闭崖的方向跑去。
※※※
冰雪洞前覆盖着积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秋洛拖着冻僵的双腿跑回来,一眼就看见洞口伫立着一个黑影。
秋洛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浮上心头,他走近两步,试探着叫了一声:“师尊?”
那黑影忽然一颤,以极缓慢的速度转过身。
与之视线相接的一瞬,秋洛如同被人兜头一盆凉水,浇得透心凉,一颗心几乎沉到谷底。
此刻他的师尊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披散着,嘴角不断有暗红的血迹淌下来,弄脏了襟口和衣摆,一滴滴滴落在雪地里。
原本漆黑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深深的血色,他蹙眉凝望着秋洛,眼神又仿佛落在不知名的某处,周遭浓郁的魔气粘稠得有若实质。
秋洛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沙哑着声音道:“师尊,你听我解释,我没有逃跑,我只是……”
林尽染缓缓开口,口吻并没有责怪的语气,反而似笑非笑地透着一股诡异的温柔:“爱徒,你回来啦?”
“师父……”秋洛瞬间感到一股毛骨悚然,沿着脊椎往上攀,头顶一下子冒出好几颗遍布了小刺的仙人掌,绿油油地长了满头。
远远的,禁闭崖入口的方向似乎传来大师兄离卿的叫声:
“小师弟!你别回去!附近有魔气!”
“大师兄,那个重伤我们师弟的魔物是不是又出现了?”
“小心魔物伤人,务必把他捉住!”
还有其他弟子们的脚步声,正朝着两人的方向而来。
秋洛心里突地一惊,糟糕,要是被宗门里其他弟子发现所谓的“魔物”就是师尊,传扬出去,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咬了咬牙,顾不上林尽染此刻危险至极的状态,上前一把拉住了对方的手。
“快跟我走!”
他刚摸到林尽染的手腕,只觉一股比在囚室还要冷的寒意沿着指尖窜上来,他顾不了许多,拽着林尽染就要离开。
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走两步,林尽染支撑到了极点的身体猛地晃了晃,呕出一口黑血,摔在了秋洛怀中,不省人事了。
秋洛简直欲哭无泪,就算要昏,能不能先帮他解开身上的修为封禁再昏?
他头顶仙人掌消失了,又被一丛垂头丧气的狗尾巴草取代,毛茸茸的在他头顶晃来晃去。
秋洛冲进冰雪洞,把那禁咒符纸揭下来揣着,好不容易背着林尽染躲开弟子们和大师兄的搜寻下山去,在附近一处人烟稀少的山涧里,寻到一处久无人住的茅草屋。
应当是专供猎户进山打猎落脚的小屋,里面有猎户屯放的陷阱和刀剑,还有简易的床铺桌子。
林尽染悠悠转醒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从木窗透进来,照在他脸上,他皱眉睁开眼。
耳边响起一道夹杂着喜悦和疲惫的声音:
“师父,你醒啦?”
林尽染慢慢转动眼珠,狭窄的视野里,几根藤条伸出枝丫,砰砰砰开出了几朵嫩黄的小花,下面则是秋洛打着哈欠的脸,正啃着不知从哪里掰下来的玉米棒子。
一根嫩绿的黄瓜伸到他眼前,秋洛道:“喏,没别的早餐了,将就吃吧。”
林尽染:“……”
作者有话要说:林:修什么真,建议改行当农民:)
秋:农民揣.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