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不清楚她现在身在何处,只是隐约知道靠近京畿,因为从马车缝里偷偷看出去只见官道宽阔,建筑森严,格局中正。车里那人一身月白色长衫,正靠着车壁休息,阴柔的面孔露出一丝恬静。
尽管如此,苏九总觉得他正在暗处监视着自己,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静地坐着,小心翼翼的目光终于忐忑的落在他的脸上。
他瘦削的脸庞精致如雕,白皙的皮肤犹带半点桃红,恍若雨后山桃那般清新动人,青丝及膝,丝丝交错,如风扶柳,柔弱半分。他粉色的嘴角勾起,但长眉紧锁,眼皮不时在抽搐。
苏九隐隐觉得他中了甚么恐怖的梦魇,正欲伸手抚去他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右手猛然间被他扣住,他睁开宝石般璨然的眼睛,扼住她的下颚,邪邪笑道:“小东西,你想做什么?”声音柔媚如柳丝飘飘荡荡。
“擦汗!”她仰着头,提起手帕挥了挥。
此时马车停下,曲无音松手撩开车帘跳了下去,向一间小院子走去。苏九拍拍胸口,擦擦眼泪跟上去。
院子雅致恬静,几颗青松昂扬在寒风中,白色的墙壁,黛色的屋瓦,廊下淡黄色的竹帘半卷。曲无音跟几个随从进了屋,也不等她进来就合上了门,苏九只好缩起身子立在无处挡风的走廊下。
她不停的搓着小手,哈着气。此时她形容憔悴,原本圆润的脸庞渐显棱形,她一想到路上遭遇的非人待遇,心中苦楚难当,滚烫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身后传来一声吱嘎声,她忙擦擦眼泪转过身去。
曲无音从屋里出来,狭长柔媚的眼眸瞥了她一眼,淡道:“爷要出去办桩事,不要想着逃跑,我不想第三十一次去抓你。”
苏九乖巧地点点头,一动不动的站在走廊下。曲无音走出去数歩,忽的回头,上掀的凤目似笑非笑,“知道冻得在风里哭就不知道进屋躲?”
明白了他的意思,苏九才敢推门而入。屋内器具整洁,桌椅俱全,古朴雅致,墙上挂着数副装裱的古字画。苏九抽出凳子坐下,伸手去倒茶,这茶壶却是空的。无奈,她只有摸到厨房去烧水,但水缸里也是空的。
苏九灵光一闪,跑到院子里捧起地上的积雪放到锅子里煮。不一会儿茶壶便倒满了,她又用剩下的热水将屋内的桌椅都擦了一遍。
屋内视线渐渐模糊,最后一丝阳光从窗户溜走,苏九揉揉眼睛从桌上起来,她竟然睡了一下午,此时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抗议声。
她点燃烛火,望着漆黑的窗外寂静无声,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大胆的想法。她来到围墙下,墙外玄月无光,天呈青黑,她正欲提气翻身而出,围墙外突然响起马儿的嘶鸣。
她心惊胆战,急忙闪近屋子紧紧关上门。外头响起脚步声,果然有人进得院子。苏九脸颊潮红,手脚不住的颤抖,她怕被曲无音识破假装去看墙上的字画,无意的一瞥她的视线被一副女子的画像吸引住了。
曲无音推门而入,一阵寒风袭卷。大风吹得他衣衫烈鼓,身姿单薄地似要被风卷走,但他形如青松,身姿挺拔,他目光探巡一遭忽地骤然一跳,快步走上去将椅子一拉。
苏九正踩在椅子上摘那副美人画,脚下椅子猛然间抽去,她脚下一空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半边身子又痛又麻。她还未起身已被一把扯了起来,对上的那双宝石般闪耀的眼睛此时却寒如冰,“谁叫你动的?好大的胆子!”
他的语气很不友好,甚至带着一分危险,嗓音骤然粗噶忽然有一分男儿态。
苏九胸中愤懑,却见他罩着寒冰似的眼睛里还有一丝麻木了的悲恸,她张了张嘴,“我看这画墨色退了,我懂些丹青,想…”
他松手又奋力一推,她的后腰撞在桌角坐倒在木凳。曲无音转身踱出去几步,身形立住,他回头,阴邪的凤目打量了她一眼,声音又恢复了女态,“你真的能修复?”
苏九想了想,点点头,又老实道:“…你在这里我有压力,等弄好了我就叫你。”
“要是搞砸了,后果你知道的。”曲无音沉声威胁了她一句,甩门而出。
苏九清理完桌子,将画卷摊在桌上。这幅美人图只用了墨色勾勒,雕花窗篓前,美人正坐在梳妆台前妆点,窗外牡丹迤逦,似又有几个穿着宫装的侍女打着长明灯依次走过。而窗内的美人眉目婉转,似水含情,目中含笑,表情说不出的生动真切。
苏九一边用毛笔细细描绘补救,心中疑惑渐生:难道曲无音在乎或者喜欢的人是宫里的妃子?他方才那副欲吃人的举动分明是很在意这幅画。大约半个时辰后,一切大功告成。
苏九添了几笔,这画更显风韵与美感,画中的那个美人好似要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她得意一笑,“终于完成啦。”
屋外传来响动,曲无音推门而入。苏九一愣,心想:难道他一直候在屋外没走,在寒风中站了半个时辰之久。曲无音拿起画卷,他的手慢慢的,缓缓的抚过画卷,线条柔媚的眼睛里忽的腾升出柔和笑意,似扬州三月的烟火,迷离中照亮彷徨的心底深处。
苏九静静的仰望他,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同情。他的眼里虽是在笑,但她觉得这深刻的笑容后头藏着甚么不为人知的苦楚,不能对人说起,只能在黑暗中悄悄舔舐心口的伤痛。
多日来因他的暴戾心中的愤懑不满竟然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苏九出去洗漱,回来时却见他还坐在屋内,苏九摊了摊手,低声提醒道:“无音大人,我…我想睡了。”
曲无音玉葱般透亮的手指把玩着桌上的茶杯,缓缓抬起头,狭长的闪过清浅流溢的笑容,嘴角微微挑起,“这可巧了,我也想睡了。”说完,他缓缓走至床边,拉开被子钻了进去。
苏九僵在原地,里头传来他柔媚无骨的声音,“这床可只有一张,你爱睡不睡。”
苏九掐了掐手指,暗下决心。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可不能冻死在外头。她将四条凳子拼凑在一起,躺上去冰凉彻骨,她缩成一团安慰自己马上就会暖和过来的,马上就会暖和过来的。
曲无音忽然侧了个身,匪夷所思的看着她,“你把凳子安在床边不就成了,这样可不算和我同睡一张榻,毁不了你的清誉。”
苏九将凳子靠着床榻放下,曲无音抽了抽嘴角,有些不耐烦,“被子就在眼前不知道自己拿?”苏九应了一声,拖过一角被子覆在身上。
这一夜她睡的极不安慰,瑟瑟发抖冻的睡不着,凳板又冷又硬,且地方又拥挤的很,苏九缩在一团不敢有大动作。一来怕摔个底朝天,二来怕吵醒朱雀神君,以朱雀神君乖戾的性格一定会给她扔出去的。
月影浊浊,薄纱通过窗缝溢出来,长风呼啸,卷着满天的狂雪,似柳絮那般浩浩荡荡,只是未有春的生机勃勃,反而是一片肃杀之气。窗子被拍打的啪啪作响,顺着这个节奏苏九艰难的进入梦乡。
她梦见了通红的火炉,身子似乎也跟着暖了起来。翌日清晨外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雪大约积的有一手掌那般厚,廊下尖尖的冰柱垂挂而下,剔透玲珑。
曲无音孑然一身白衣与同行的莫叔立在凛冽的寒风中,风儿卷的他洁白的袍裾飞扬,曲无音负手仰头望着东边渐升起的红日,“下月便是教主登基大典,虽说届时四大护法都需回到南华神殿,但那时候再动手恐怕不妥,若是能提早知晓这些人——”
莫叔悠悠笑道:“看来教主已经有法子了。”
南华神宫自古以来的教规,从民间挑选四位天资聪颖的孩童,带到南华神殿训练以继承神器,但四位护法不得相见,各自分开练习。待到成年若没资格继承衣钵的便要携带神器离开南华神教,这样一来就可防止内部人员欲夺神器的野心,就连教主也无这个权力。
曲无音摇了摇头,心中不甚有把握,慢慢说道:“至今为止只有我和白虎是互相知道的。”
两人都在同一时刻很有默契的停住话头,屋内传来一阵响动。不多时,苏九啃着大饼嘴里哼哼卿卿的从屋里走出来。苏九目光首先落在曲无音的身上,带着一丝感激,苏九今早醒来之时自己已在床上,怪不得昨夜自己渐渐感觉温暖起来。
此时红日已经升起,火红的霞光映在洁白的雪地上,似开满了团团簇簇的杜鹃花,曲无音似水的凤眸中沾着点点霞光,清隽中带着丝丝妖娆,待瞥见苏九投送来的目光却是冷冷一哂然后避开,提起步子大步向院外走去。
苏九见两人转过月牙拱门,想了想提步跟上去,她伸手抓住曲无音一角翻飞的白衣,语气中带着分央求,“能不能也带我去?我最近不是呆在马车里就是呆在屋子里。”
苏九目光凝在他脸上,颤抖中似喷薄着一层雾气,说不出的乖巧与柔弱。她心中却是在想:有机会出去熟悉熟悉地形,下次逃跑成功的胜算就能高一分。
曲无音眯起眼打量她,此时自东边射来的日光正照在她瘦削的脸颊上,为素日的憔悴添上了不加雕琢画饰,那柔柔和和的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和,胭脂寇,为伊醉。
曲无音原本焦灼的胸腔内似被一阵轻柔的微风拂过归于平静,他心头猛然一软,目光果断挪开,扯回自己的衣袍,脚下不停。苏九心中失望,正准备掉头回去,前头却突然传来他的声音,“小东西可别耍甚么花样。”
苏九面上一喜,小跑着跟上去。这回他们三人没有用轿子和马车而是走的。一路上苏九暗暗将周遭的景象铭记于心,以一般的城池建制来推测,她所住的那方院子应该位于城西,正好与那轮红日背道。
绕过几条巷子直走便来到了城中最热闹的商业街,只见此处酒肆林立,酒幡招展,行人如鲫,轿撵徐徐,摊贩吆喝着嗓子叫卖。道旁的高楼足足七八丈之高,苏九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且看这处的寻常百姓也锦袍贯身,十分富足,这更证实了苏九心中的想法:这里位于京畿。
曲无音轩然一身白袍,面遮乌纱面罩身姿翩然地走在大街上,对四周纷纷投送来的各异目光熟视无睹。此时长街上突然一阵喧闹,人潮纷纷朝两侧退去,只见官道上一排锦轿朝内城方向而去,声势浩大,且看那些护轿之人尽数身穿劲袍,腰系武士巾,脚蹬黑缎鞋,个个阔首昂眉,身材高大。
曲无音侧了侧身子,漆黑如钻的眸子盯着那轿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样大的排场,原来这里不仅位于京畿更是东朝的帝都——洛阳!苏九心中惊喜参半,目光闪烁的等待队伍过去。苏九视线移动,忽然一跳,如火苗蹦出巨大的火星。只见队伍后头,一个年轻俊朗的公子乘着一匹枣红马,悠悠行来,踏着雪,乘着风,清朗眉间带着优雅如墨菊的微笑。那人正是——柳二少!
苏九心绪飞速跳转,若柳洲倾在这里是不是也说明东方先生也在洛阳?眼睁睁看着柳洲倾从她身边经过,苏九眼神空荡,急得扯起嗓子大喊:“柳二少!看这里!”